第33章
那男修年紀不大,看起來不過十五六,一下子慌亂起來,“我……”
他咬咬牙:“是我說的又怎樣?!”
劉巧娥平聲道:“你們玉清觀的長老沒教過你們規(guī)矩?對前輩也敢如此放肆?”
“老母!”沈澄因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長廊中,步履匆匆地走過來,福身行了一禮,“他們年紀小,老母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小孩子置氣�!�
“你跟玉清觀什么關(guān)系?”劉巧娥反問。
沈澄因一愣:“……”
她跟玉清觀的確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因為跟趙言歌,慕道瑛幾個關(guān)系好,這才走得近了些。
她被問住,一時下不來臺。張素心見狀,忍不住道:“沈師姐是師兄的好友,便也是咱們的朋友……”
劉巧娥冷冷皺眉,正欲發(fā)作,突然一道頎秀身影,橫入其間。
慕道瑛也不知何時到來的,擋在了玉清弟子面前,垂眸柔柔喚她:“老母�!�
“師兄!”其他玉清觀弟子都如同看到救星一般。
慕道瑛沒回頭,嗓音平靜:“我已非玉清弟子,算不得諸位師兄�!�
“老母�!蹦降犁а劭聪蛩�,“早膳已經(jīng)備好了,老母可回房用膳?”
劉巧娥冷笑一聲,豈會看不出慕道瑛護持同門的那點心思,也懶得當眾戳破他。
他既愿意給自己的師弟師妹們一個臺階,她不至于連這個面子都不給他。
果不其然,離開之后,慕道瑛這才歉然欠身,“師弟師妹們不懂事�!�
劉巧娥:“你當真以為我會跟他們計較?他們年紀小,豁得去,我還要臉呢。”
慕道瑛覷她臉色:“老母今日心情不佳?”
劉巧娥沉默了一剎,答非所問:“我不喜歡你那個朋友�!�
慕道瑛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劉巧娥便道:“我說過,我不喜歡有其他女人在你身邊�!�
慕道瑛心頭一跳,“沈道友?”
“你還算靈醒�!睕]在這個時候一口一個“阿因”。
劉巧娥又問道:“她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慕道瑛張口欲解釋,又被劉巧娥一句給堵了回來,“別裝傻,也別推辭,我看得出來。”
慕道瑛心跳得更快,頓了頓,懷揣著試探的心思,啞聲開口,“縱使沈道友當真對在下有意,在下并不喜歡她——”
他一邊說著,一邊留心觀察著劉巧娥的神情。
在他說話的同時,劉巧娥皺了皺眉,嘴角又翹了翹,有點像發(fā)火,又有點像笑。
日光爬上窗欞,曬在她的臉上,她的眉眼仿佛被點染的畫卷,容色一點點亮了起來。
臉上的灰暗最終還是被忍不住的,溫暖的微笑取代。
慕道瑛沒想到劉巧娥竟真的因為他這一句話,有了這般變化。
更沒想到,她竟也有如此柔軟,明暢的時候。
他怔了怔,一時間有些移不開眼,心口不自覺跳得更快。
“那你呢?”劉巧娥輕聲問,“你會喜歡我嗎?”
慕道瑛從怔然中猛然回神,又迅速陷入了沉默。
如此一來,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來趙言歌所言無物,原來劉巧娥當真喜歡他。
而他呢?
慕道瑛看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微紅臉龐,心中無端有些惆悵,迷茫。
他確信自己對劉巧娥并無男女之情。
方才一時失神,也不過是如見日出月升,如見山河,如見一花開,見到任何美的事物,心底都會感到的欣慰,快活。
他的沉默,被劉巧娥誤解。
冰凍,灰暗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眲⑶啥鸬�,“也好,也好過你騙我。那我問你,你有可能喜歡我嗎?”
慕道瑛心下惴惴,他仍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他看向劉巧娥,唯一所知的是,他并不想看到這樣的劉巧娥。
只要見過方才日光里微笑的她,便沒有人再愿意見那個陰暗,孤僻的瘦小的女人。
正因她不常笑,這一笑,便如河水解凍,草木萌發(fā)一般。
慕道瑛心里仿佛也有茸茸草尖破土而出,心頭微癢。
劉巧娥自嘲一笑:“畢竟我對你不好,還常常打罵你,字認得也不多�!�
慕道瑛沉默了一會兒,打斷了她。不知為何,他不愿聽她說這樣的話,“老母,情不知所起,男女情愛本無來由。不會因為誰識字多一點,便更愛誰一些�!�
“瑛這些年來一心修道,無疑于男歡女愛,的確不曾考慮過這些。瑛只知大道,不知風月——”
劉巧娥以為他又要拒絕她了。
可下一秒,他少年般清亮的嗓音,泠泠在耳畔回響。
“瑛的意思是,雖不知風月,卻也知曉大道無窮,這世間有千百條路,億萬星辰,無限可能,瑛自然也有可能喜歡你�!�
這話一說出口,非止劉巧娥愣了,慕道瑛也愣住了。
他方才所言,皆是不假思索,出自真心。
雖然回過神來,慕道瑛也有些難為情,但話出口覆水難收,便只故作淡然,跟她道歉,“抱歉,瑛方才所言并非戲言……皆出自真心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老母海涵�!�
太陽曬得劉巧娥雙頰發(fā)燙。
可再燙也沒有慕道瑛的視線引人注目。
“你別看我�!眲⑶啥鹣雺合履橆a的熱度,可惜收效甚微。
青年視線,暢朗如日,暖暖如春,溫和坦然。她就像是被暴露在日光下的石磚瓦底的小蟲,避無可避,慌亂爬行。
她惱羞成怒。
因她平日里喜怒無常,慕道瑛留意她神情變化,幾成了習慣。
聞言,慕道瑛怔了一下,遲疑地點點頭,移開了過分直接的目光。
“你不是要教我念書嗎?”劉巧娥定了定心神,慌亂之中,隨口扯了個話題,轉(zhuǎn)移了重點。
她嘟囔著,率先轉(zhuǎn)身走進屋。
慕道瑛難為情地抿了抿干澀的唇瓣。也跟著她進了屋。
教書算是他的主場。他松了口氣,強令自己定了定心神。從袖中拿出一卷《詩經(jīng)》來,嗓音不自覺柔和了下來,如駘蕩春風:“老母,我們今日學詩�!�
**
慕道瑛無疑是個合格的教書先生。
一當起夫子來,心跳漸穩(wěn),迅速恢復(fù)了昔日的鎮(zhèn)靜清平。
之所以選擇教詩,他也有自己的考慮。
劉巧娥是認的字的,只是認得不多。
《三字經(jīng)》之類的兒童蒙學已經(jīng)不再適合她。
詩正好,不太淺白,也不太生澀。
“圣人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慕道瑛娓娓解釋道,“至情流溢,直寫衷曲�!�
這或許更適合行事頗多戾氣的劉巧娥。
他跟劉巧娥相對而坐。
那卷《詩》被攤開在兩人中間。
慕道瑛翻開第一頁,便頓住了。
他竟忘記了詩第一篇是《關(guān)雎》。
若是放在平日里教也沒什么,但剛剛經(jīng)歷過那段對話,他面色不禁有點紅。
慕道瑛迅速定了定心神,心中暗道自己不該。
思無邪。
今日既為夫子教她念字,又怎可胡思亂想?
扶著紙頁,慕道瑛端然而坐,款款講起來,“關(guān)關(guān)雎鳩�!�
孰料,甫一啟唇,劉巧娥便遽然變了臉色:“這篇詩我聽過!”
她面色反應(yīng)之激烈,令慕道瑛也始料未及,指尖一頓,抬起頭,“老母?”
她眼底洶涌著復(fù)雜的情緒,仿佛出神。
“既如此,瑛換了這一首如何?”慕道瑛見她神情不好,沒有勉強她,跟她商量。
“不必�!眲⑶啥鸺ち业纳裆稽c點褪去,緩和了語氣道,“你念吧,之前我不求甚解,不解其意,今日倒想弄個清楚�!�
慕道瑛又怔了一下。轉(zhuǎn)念一想,這是《詩經(jīng)》開篇,流傳甚廣,普羅大眾都聽過一兩句,劉巧娥聽過也不算稀奇。雖不知她態(tài)度為何如此激烈,個中想必牽連一段往事……
他人不開口,不主動探究他人的私事是基本的素養(yǎng)。
他沖她略一頷首,也不太在意。
劉巧娥看著近在咫尺的青年。
他皙白的頸子被道袍領(lǐng)口掩映著,下頷線條清潤柔和。
她盯著他,又好像沒看他,思緒已經(jīng)飛去了窗外。
慕道瑛念書的嗓音,低低的,很認真。少年般清亮,敲冰戛玉,透著股寒氣,這寒氣不冷,像是夏天里的冰鑒,只悅耳,讓人感到無邊的順暢。
慕道瑛念完一闕,沒等到劉巧娥的反應(yīng),一抬頭,便看到神思不屬,神游天外。
他不動聲色,曲指叩案,“老母?”
劉巧娥回過神來,“哦哦,你繼續(xù)�!�
慕道瑛微微蹙眉:“……”
他出生世家,家教極嚴格,尊師重道,幾乎是刻進慕道瑛骨子里的,不論讀書還是修煉,都應(yīng)秉承端正態(tài)度。
見劉巧娥心不在焉,態(tài)度輕慢,慕道瑛心底隱隱有些不滿,卻沒發(fā)作。
便耐著性子,又重頭開始念,“關(guān)關(guān)雎鳩……”
劉巧娥這回倒是沒有再走神了,她打斷了他。
“關(guān)雎是什么鳥?”
慕道瑛緩緩深吸了口氣,此時已經(jīng)有八分的不滿了。
但他仍按捺了下來,并未露出輕視之色,認真糾正:“關(guān)雎不是鳥,是關(guān)關(guān)和鳴的雎鳩�!�
他扶著紙頁,垂下眼睫,端整對她念,“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也不知是不是被劉巧娥敷衍不良的學習態(tài)度所影響,這一闕念下來,他心里也有些浮游亂想,心神不定。
反復(fù)回想起方才長廊內(nèi)的對話,耳尖也開始發(fā)燙,發(fā)紅。
慕道瑛沉了口氣,好不容易才穩(wěn)定了心神,抬起眼,“我念一句,老母跟我念一句。”
“關(guān)關(guān)雎鳩�!彼睢�
“關(guān)關(guān)雎鳩。”劉巧娥跟念。
“在河之洲。”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他嗓音遲疑地慢了下來。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蹦降犁硕ㄐ纳�。
“君子好逑�!�
“老母哪個字不認識?”慕道瑛問,“小子替老母釋義�!�
劉巧娥一口氣連指,“雎鳩”,“窈窕”,“淑”,“逑”。
慕道瑛極盡耐心地一一給她解釋。
好在劉巧娥雖然剛開始有點走神,但她有顆向?qū)W之心,很快便沉浸了進去。
倒是慕道瑛一顆道心被她擾亂之后,一直未曾平靜。替她講解時,也總頻頻遲疑,停頓。
他看向劉巧娥聚精會神,八風不動的模樣,心底輕輕嘆了口氣。
她學得很快,慕道瑛又拿出描紅大字給她練。
字帖是他昨天連夜寫就的,筆跡舒展,端正而不失于拘謹,仍具豪健逸氣,恰如君子。
劉巧娥照樣寫了。
慕道瑛拿起來一看,微訝。劉巧娥的字,雖然不算多好看,明顯也是練過的,最重要的是,她的字竟和自己的字有幾分天然相似。
“老母此前練過字?”他不禁問。
劉巧娥臉有點紅,有點緊張:“練過。”
跟絕大多數(shù)不識文字典籍的老百姓一樣,劉巧娥對于這些讀書人,也有些天然的敬畏。
只是她鮮少表露出來,這樣的敬畏被她藏在尖銳的外表下。
“老母練的是什么帖?”
劉巧娥頓了一下。
慕道瑛當她或許是隨便拿的字帖,自己也不可知,不便再追問。
“是《曹全碑》�!眲⑶啥痫w快吐出一口氣。
慕道瑛又怔了一下,這才點點頭,頗有些感同身受之意:“我幼時初練字練的也是《曹全碑》�!�
“幼時,父親還曾帶我拓印過漢碑�!�
劉巧娥不太想繼續(xù)字帖這個話題了。
她扯了扯薄薄的唇角,迎上他的目光:“慕先生,我寫完了可有獎勵?”
慕道瑛沉默了一下,淡淡反問道:“私塾教書,恩威并施,老母既要獎勵,可曾想過若態(tài)度不端,可有懲罰?”
劉巧娥擰眉:“你要罰我,你想怎么懲罰?”
慕道瑛嘆了口氣,放下字帖,“瑛不過戲言。老母不必當真�!�
可劉巧娥將眉一皺,竟真的當了真。
既然要學,自然是認認真真學了。
“你等著�!彼崎T而出,隔了一會兒,不知道從哪里折了一根柳條。
將柳條放到了他的掌心,慕道瑛怔了怔,不禁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