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旋即,便升起無邊的自嘲,苦澀。
早知如此,他又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只是跟他一時置氣?眼里實際上還有他?
他難不成還以為她會在這里等他受完刑不成?
他難道以為她會不舍?
她本就恨自己,如今程洵又受了重傷,她恐怕早已恨毒了自己。
無垢老母為博涂欽一笑,下令仗責慕道瑛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合歡宮。
與涂欽那邊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不同。
慕道瑛這里原本還偶有人上門,這些時日,卻是門庭冷落,伺候的雜役宮婢也頗多怠慢,冷意冷食。
下面的人是慣會見風使舵的。
慕道瑛雖不常出門,可他偏殿幾個小僮每每出門為他煎藥,卻總要受人刁難。
他心中也清楚,若無上面人隱隱約約,暗中授意,縱使失勢,下面人是絕不敢如此膽大包天,磋磨掌教男寵的。
他無奈之下,只能強撐病體,替他們討公道。
修真界到底還是強者為尊,
他強運內力使出幾招,令這些人暫時收斂了不少,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刁難他宮里的人,
可背地里什么難聽的污言穢語都罵得出來。
慕道瑛卻也無心,或者說無暇去管了。
那日使出幾招,牽連內傷,他又昏昏沉沉,昏迷了數(shù)日。
直到,夜半突然被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吵醒。
這琴聲雖然技法不甚嫻熟,好在情真意切。
只是曲意甚為沉郁、哀婉,好似有無限心事,卻只能被壓抑在琴弦之間。
曲到高潮,那被逼抑到極點的郁恨儼然已至觸目驚心的癲狂境界,竟微傳來弦斷之音!
此曲勾起慕道瑛幾分動容情往。
在這合歡宮中,竟也有如此孤憤悒怒的琴曲嗎?
他不禁循著琴聲走出偏殿,遙遙瞧見,月華如水,潤濕白日里的碧瓦飛甍。
一角飛檐直探入墨藍色的夜空,一道抱琴的人影,垂落著一條腿,踞坐在檐角之上。
可待瞧見此人身影,慕道瑛登時抿了唇角,冷了心意,轉身就走。
“別走!”那聲音叫道。
縱使對此人已失望至極,慕道瑛卻還是忍不住頓了腳步。
劉巧娥抱了琴,跳了下來。
也不知她今日到底改了什么性子。亦或者,今晚明月夜,夜色如水,勾連起她幾分惆悵,她也微抿了唇角,語氣竟破天荒的有幾分小心翼翼。
“那日……你,怎么樣?”
她不問則矣,此一問。慕道瑛一言不發(fā),提步就走,行步間,步履幾分踉蹌顛跛。
她看在眼里,登時明了。
“這些時日是我不好,我叫人送些藥材來給你……”
她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忽然追著他在他身后噓寒問暖。
慕道瑛不得不背對著她停下腳步,闔了眼,嘆息說:“老母,瑛位卑性拙,飄零微賤如轍下之塵,君腳下之土。
“更遑論,如今又身殘軀病,小子自知身份,斷不敢對老母有任何癡心妄想。
“實在受不得老母忽遠忽近,忽冷忽熱的態(tài)度。”
他需努力克制,才不至于令自己言辭中流露出幾分怨懟。
“老母何苦放我不過,如此折磨我?”
“你!”劉巧娥心里咯噔一聲,被他說得有些心虛理虧。
……他是知道她這幾日的吩咐了。
她揚眉瞪眼,色厲內荏:“我好意關心你,在你眼里竟然就是折磨不成?”
慕道瑛不為所動,仍背心相對,嗓音輕而微冷:“你既如此恨我。何不索性殺了我,倒來個干凈痛——”
“你?”他皺眉轉身,失聲見她突然沖上前,攥住自己的手。
“你又在做什么?”
劉巧娥握住他傷痕累累的瘦弱大掌,就往自己懷里送。
“之前是我不好,我、我不該同你置氣!”
哪怕已下定決心與她涇渭分明,橋歸橋,路歸路。可被她抱緊指尖。
慕道瑛曲指一動,一股失重之眩暈感仍直擊心扉。
他喉口動了動,沒吭聲。
方才他微慍之下的一轉身,顯然是個錯誤。目光一落在她臉上,他便再也移不開了。
她生性好強,從未如此低聲下氣求過別人,才一張口,臉色就紅了,熱度蔓延直脖頸,她期期艾艾,羞惱至極,連杏眼也不由泛起滟滟清亮水光,說不出的可憐可愛。
他看她一會兒,又閉上眼。
她順勢抱他胳膊,“你……你疼不疼�!�
慕道瑛心驚肉跳:生平從不撒嬌的人,軟著聲賣起嬌來簡直是攝人心魄的鬼神。想來圣君復生,傾天地之力的武學威力,也不及她半分吧?
“你也知道,二哥跟我……”劉巧娥才起了個話頭,提到“二哥”便感覺到懷里慕道瑛要抽手而去,慌忙又抱緊了,貼在胸口。
“你且聽我說。我這人脾氣不好。你若去了小茅嶺,也該知曉,我家人一早是都死了的�!�
慕道瑛欲離去的手停了下來。
“機緣巧合之下,才認識了二老爺跟玉柔,這么多年下來,幾乎是視作親哥哥,親姐姐,親家人了�!�
“你傷他如此,我一時之間氣昏了頭……”
“你……你之后又對我如此冷淡,你知道我的個性的,你強我便更強……”
花言巧語。慕道瑛聽了,心中不禁輕輕批判,卻仍是,鬼使神差靜靜聽了下去。
“若非如此,我為何夜夜來找你�!眲⑶啥鹉樕习l(fā)熱,嗓音也變低了,“宮里那么多男君,我若真是欲求不滿,何必勉強你。你那么不情不愿的,都是老娘我……”
“我……”她憋半天,訕訕說,“我在動。”
天可憐見,她連直抒胸臆,與人掬誠相示地聊個天,說個話都做不到,更遑論軟著語氣撒嬌?
她語氣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卻仿佛被口水吞過幾遍,顯得更加曖昧。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低低的氣音所感染。
他心一跳,耳根也不由蔓起一點薄粉,倒覺出自己的過分了。
“你打聽打聽,這群芳殿我是不是甚少去?我……”
劉巧娥語氣突然冷淡了下來,“我當年已經脫夠衣服了……”
他聞此言,思及她過去,心里又多不忍,險些便要轉過身去。
之前打定心思,堅硬如鐵的一顆心,卻又漸漸破冰了。
“總而言之。”劉巧娥不太習慣傷春悲秋,述說自己的可憐,頓了頓,便敷衍揭過,“我是對你有情,才有欲�!�
“那日,替涂欽撐腰,不過是見不慣你對我這樣冷淡,想試試你的反應而已。”
為了試他的反應,才替涂欽撐腰。太荒唐了。饒是慕道瑛已被她哄了個七八分,也忍不住心中批判她的虛偽。
可即便心里明了她的虛偽,被她這一頓說唱念打下來,他還是忍不住心軟了。
慕道瑛雖仍未轉身,卻反手輕輕摸她烏發(fā),她將頭搭在他肩頭。
他嗓音輕輕的,仿佛喉嚨里逼出的氣音,“你到底想要什么?還有什么,是我能給你的?”
話音剛落,他清楚地感覺到她身形一僵。
果不出他所料。慕道瑛心里輕輕嘆了口氣,有她這一頓開場鋪墊,卻并未太過失望生氣。
她掙扎了一會兒,才咬牙低聲開口:“程洵他……情況不太妙。”
“他雖醒了過來,但替我擋下的那一擊,還是炸碎了他的筋骨。我這些時日,替他找了許多醫(yī)師,都沒辦法�!�
“說他傷得太嚴重。下半輩子只能在床榻間度過了,我視他如兄,怎忍心見下輩子癱瘓度日?”
難怪這些時日,她總白日里出,夜半風塵仆仆而歸,一來便不言不語,使勁兒折騰他,多有泄憤泄欲之意。
他頓了頓,摸她茸茸發(fā)頂,心沉了下來。
大腦里仿佛風吹過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隱約間有所預料。
她,到底想要什么?
表面仍不動聲色,柔聲問:“可有辦法?”
劉巧娥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頓了好一會兒,久到他指尖都被夜露浸染,身上微冷。
她這才直起身子,嗓音少了幾分方才故作的嬌軟,多了幾分輕描淡寫的冷清。
“我想借你的劍骨�!�
第52章
可還曾對其他人撒過嬌?
春夜靜謐。
足能令她的嗓音如碎冰般,
字字砸在地上,清晰可聞,猶帶余響。
“我想借你的劍骨�!�
慕道瑛撫摸她的手頓住了。
“是借?”他有些佩服自己的語氣在此時還能保持靜冷鎮(zhèn)定,
“還是‘拿’?”
她毫不遲疑:“當然是借!醫(yī)師說劍骨是可再生之骨,
靈氣豐蘊,
倘若宿主受傷骨裂,
斷折,
還能自我修復。借你一段劍骨,置入他體內,等他骨骼修復,
再還給你,又如何?”
一枝晚櫻正巧擦著他二人發(fā)頂而過,夜風吹來,
花瓣不堪重負,傾落蕊中一滴夜露。
順著鬢發(fā),一點點沒入頰側,脖頸,領間。
慕道瑛輕輕打了個冷顫,
心也一重一重地冷了下去。
他知道,劉巧娥的話的確未曾說錯,所謂劍骨,實際上是一段附生之骨,他當年受了如此重的傷,
也正是因劍骨再生之效,才能有重新痊愈的機會。
只是感情上的意義卻難免令他心灰意冷。
他本以為,
到了這個地步,他心已經不會再冷,
再痛。原來,竟還能跌入更深,更冷的暗淵地獄嗎?
慕道瑛微微闔眸,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嗓音回響在寂清的夜里。
“老母,除了瑛,可還曾對其他人撒過嬌?”他嗓音竟然柔和,更勝于從前百倍。
他的神魂仿佛在這一刻也跟□□抽離了。
不借?
其實他并沒有選擇的余地。
她若是來強的,他其實毫無反抗的余地。
可笑她竟然還肯費心思,多番鋪墊,賣嬌誘哄。
劉巧娥皺眉,“你什么意思”
慕道瑛平靜道:“瑛只是問問�!�
劉巧娥警惕:“你指的是什么人?”
慕道瑛柔柔淡淡:“程洵,涂欽,何川,陳大總管,不拘是誰�!�
“未曾�!眲⑶啥饠嗳�,毫不遲疑。
“所以……”慕道瑛輕輕嘆了口氣,語意不明,像輕憐,又像譏諷,“當真是委屈你了�!�
劉巧娥遽然色變:“慕道瑛!你這是在諷刺我?”
還沒等她心虛氣短,虛火發(fā)作。
青年清冷冷的嗓音便響起:“我借。”
劉巧娥驟然驚疑不定:“你?”
“我借。”慕道瑛靜靜說,嗓音幾分心如死灰的漠然。
“二老爺畢竟是因我才受傷,罪魁禍首是我,我脫不了干系�!�
“況且,”他反問,“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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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劍骨的事,便這樣確立了下來。
他如此大方同意,劉巧娥反倒又遲疑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清瘦孤弱的背影,一時間竟又生出心疼,不忍來。
她如今跟慕道瑛這樣子又算什么呢?
也罷,她也并非鐵石心腸之輩。
此前她固然恨他,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她恨他當年做的那些事,恨他欺她騙她,恨他重傷了二老爺,恨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染塵埃,卻還自以為是,頻頻妄想能拯救她。
卻又愛他,念他,癡望他。
她的結局早已寫定了,任何人也不能動搖她的意志。
欺負了他這么久,兩人折騰了這么些時日,她也累了。
他曾經奪走她所愛,如今又愿還她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