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她自作多情,自以為是,自以為自己才是那個取代沈澄因、趙言歌等人站在他身邊的女俠。
實(shí)際上,他壓根就不認(rèn)識自己!
什么春日飛花,仗劍風(fēng)流。
她恍恍惚惚,如夢初醒,驚駭?shù)贸隽艘簧淼暮埂?br />
生活一下子又撕開了虛偽的表象,暴露出血淋淋的現(xiàn)實(shí)。
躺在血泊里的父母家人,躺在宋遷身下自己,合歡宮眾人的欺辱……
這才是她真真正正的人生。
憑什么?賊老天憑什么要這樣對自己!
她幡然醒悟過來,憤恨,不平,怒罵。
弟子們近在耳畔的威脅,反勾動她骨子里的桀驁叛逆。
她恨透這老天,恨透這命運(yùn),恨透這世道,恨透他們所有人!
她的桀驁顯然激怒了他們。
他們將她轉(zhuǎn)交給其他護(hù)衛(wèi)弟子。
他們中有家人死于魔人之手,憤怒燒毀了她的理智,恍惚間有人叫她閉嘴,她不肯。
他便伸掌來扇,閉嘴。
她仍不肯。
對魔人,尤其是企圖混入春臺問道,居心不良,不知悔改的魔人自然無需客氣。
她的嘴臉被扇腫了,骨頭被打斷了,最后她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被他們丟下了劍山一眼望不到底的懸崖。
她好痛好痛,被丟下懸崖的時候,她仍想活,她拼盡全力引導(dǎo)全身的真氣,改變墜落的姿勢,減輕墜落的沖擊力。
她以為自己會當(dāng)場昏死過去,卻不知是不是內(nèi)心沖天的怨氣保有了她最后一縷神志。
她仍醒著,全身的骨頭好像都摔斷了。
她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涌出來,浸濕了鬢角干結(jié)了。
她想起了父母,小弟小妹。
那天也是這樣。
妖怪來了,她娘為了護(hù)住她們先死了,
之后仙人來了,來了好幾個仙人,他們跟那妖怪打架,說是來斬妖除魔,卻連一星半點(diǎn)的眼角余光也沒看他們這些凡人。
他們只顧打架,打得地動山搖,石頭砸下來,房屋倒塌了,又砸死了好多人。
她爹和小弟也死了,只剩下小妹還活著。
小妹只留有一口氣了,躺在血泊里,她抱著她,她意識已經(jīng)不清了,嘴里哀叫著娘,娘,爹!
她說姐姐在呢。
小妹哭叫:姐!姐!疼��!我疼��!
她抱她在懷里,聽她哀哀叫了小半個時辰才斷了氣。
如今,她也一樣了。
原來小妹臨死前是這樣的。原來會這么疼。
娘啊,爹啊,她閉上眼,唇瓣顫動,想叫卻叫不出來。
兒沒做錯任何事,為何,偏偏讓這世上所有的苦楚都被兒吃盡了?
第58章
他叫孟慈,是個大夫。
可為什么回憶仍未結(jié)束。
這樣的折磨,
到底要到何時方休呢。
她在懸崖下躺了一整夜,就在血幾乎快要流干,意識也遠(yuǎn)去了,
人差一點(diǎn),
差一點(diǎn)就能跟父母團(tuán)聚的時候。
有只微涼的手摸到了她。
那人是居住在附近的醫(yī)師,
上山來采藥的,
崖下的草太深太密,
她毫無聲息,人之將死,他腳下一個趔趄,
一不小心踩到了她,嚇了一大跳。
撥開草叢,倒吸了口冷氣,
忙念了聲阿彌陀佛,慌忙丟了藥簍,跪下身,伸著兩只手去摸她的鼻息,傷勢。
“可憐人�!�
他不忍地念著。
小心翼翼替她處理了傷勢,
扎了個草墊子,一步步,顫顫巍巍將她拖回了家。
剛醒來的時候,她像個死人。
怒火燒盡了,便成了死灰堆。
她不會說,
不會笑,連眼皮也不動一下,
只木然地望著頭頂?shù)姆苛�,任由那個人給自己換藥。
那個人說話羅里吧嗦,
婆婆媽媽,每處理一處,便要倒吸了口涼氣,念一句阿彌陀佛。
她本已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卻被他念得不得清凈,忍無可忍。
終有一日,用盡全身力氣,大罵了聲:“閉嘴!”
“啊喲!”那人嚇了一大跳,懷里的瓶瓶罐罐灑了一大半。
沒過一會兒,又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湊上前來,兩只清澈的眼里閃爍著感動:“你醒啦?你能說話了?阿彌陀佛,老天爺!”
劉巧娥額角繃出青筋,氣得直想將這人送去見他的佛祖,手指卻只能無力地動了動。
這是個書生打扮的少年,小鹿般的眼睛,生得很俊秀,但遠(yuǎn)不至于俊美出挑得令人一見難忘。
跟慕道瑛俊逸的容貌相比,他顯得十分普通。
少年說,他叫孟慈,是個大夫。
-
最開始,劉巧娥恨透了孟慈。
恨他為何要救下她,為何要阻止她跟父母小弟小妹們重逢。
恨他像個老媽子一樣,成天圍著自己羅里吧嗦,蒼蠅一般嗡嗡亂叫,“阿彌陀佛”來,“阿彌陀佛”去。
她對他恨,也是對這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的恨。
她仇恨老天的不公,恨不得讓這世上所有人都遭遇自己的苦痛。
恨不得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她才覺得痛快,拍掌叫好呢。
但她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自以為是,妄自尊大,把自己活成個村頭大戲臺子上的小丑。
她藥也不肯喝一滴,成日里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fā),木然等死。
孟慈便說她戾氣太重,每天換完藥,便硬拉著她,坐在她面前對她念經(jīng)。
她氣得想要大叫!想要錘床,想要?dú)⒘诉@人!
卻可恨身體動也不能動,只能聽他嗡嗡亂念,念得耳朵都快起了繭子,
她從一開始的怒不可遏,到后來的無能狂怒,到最后的生無可戀,心如死灰。被包成個粽子一般,只露出兩只無神的雙眼。
他卻高興極了,覺得已經(jīng)感化了她的戾氣,念得愈發(fā)賣力了。
到后來,她能說話,能下床了,經(jīng)常用最尖銳的話來刺他。
他卻搖頭說,可不能說這些話,又要念佛。
她惡狠狠說:“成天念你的佛,你怎么不干脆剃個光頭去寺廟里當(dāng)和尚?”
那人摸摸自己烏黑的長發(fā),傻笑了幾聲,“和尚要剃發(fā),我可舍不得。”
“你去死吧!”她氣得大叫。
-
她從來就沒見過孟慈這么自以為是家伙!
能下地稍微走動之后,她就要走。
孟慈非不讓,說她還沒好透,就這樣走,會留下病根的。
她說關(guān)你什么事。
他卻說,她是他救回來的,命就是他的,她要對他這個大夫負(fù)責(zé)。
說話間,這小鹿般的少年嚴(yán)肅了神色,擋住了門扉,難得沒再調(diào)笑,表現(xiàn)出了個大夫的威嚴(yán)。
好吧,好吧,反正她也無處可去了。
她忍氣吞聲,留在他的草廬。
日子一長,他發(fā)現(xiàn)她不識字,怕她無聊,興致勃勃要教她認(rèn)字。
那天,他翻箱倒柜,將柜子里的書扔了一地。
最開始是拿著醫(yī)書,指著這上面的字一邊教她念字,一邊教她認(rèn)草藥。
“要是你以后又受了傷,就能自己采藥啦�!�
再往后,他便捧了本詩經(jīng)來笑瞇瞇教她念關(guān)雎。
這是《詩》開場第一篇,任誰學(xué)《詩》總避不過去的。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老大不滿:“嘴里嘰里咕嚕說啥呢,聽不懂!”
少年渾然不知,且吟,且停,仿佛沉醉了。她被他酸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一曲念完了,他這才合上書微笑說:“這是男女戀愛的情歌,我念一句你跟我念一句可好?”
真是春天到了,他念著書也發(fā)起騷來,嗓音柔得幾乎快滴水。她惡寒。
她雖然當(dāng)過宋遷的爐鼎,之后又拜入合歡宮,但還是個從未體會過少年情愛的小姑娘。
孟慈用那含笑的,水潤的,小鹿般的大眼,期待地望著她。
她便有些窘迫地?zé)t了臉。
最后到底還是沒抵擋住他的眼神攻勢,一把將書奪過,粗聲粗氣說:“我自己會念!”
少年哈哈大笑。
念了書,自然也要學(xué)寫字。
她寫得字又大又歪,虛浮無力。
“不對不對�!泵洗戎睋u頭,干脆握著她的手,教她寫。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一驚,丟了筆,不知道為什么,被握住的手有點(diǎn)發(fā)熱,傳染到臉上,連臉也開始發(fā)燙了。
他卻習(xí)以為常。他照顧她病中照顧成習(xí)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洗澡喂飯,無微不至。
他還教她彈琴。
彈的是《鳳求凰》。
琴棋書畫,附庸風(fēng)雅,眼前這一切竟當(dāng)真如戲文里演的那些個才子佳人一樣了。
頭一次體會到小姐的滋味,她問他:“你不是個大夫嗎?怎么又會寫詩又會彈琴?”他說他其實(shí)是流落鄉(xiāng)間的皇子,只是厭倦了榮華富貴,這才跑到鄉(xiāng)野間當(dāng)大夫。
她罵他不要臉,別青天白日的發(fā)癲。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想,別跟她一樣,做夢做得分不清現(xiàn)實(shí)了。一想到搖光門前那個俊朗如玉的少年,她心里便又隱隱作痛了。
他卻笑笑不說話。
除此之外,他還時不時帶她去廟里拜佛,去附近的村莊里施藥行醫(yī)。
他施藥只收很少的錢,或者根本不收錢,附近村民見到他倆就跟見到了天菩薩。
每回她懷里都要被塞上一大堆的大白蘿卜,大紫茄子。
山上的廟里,有個叫枯榮的和尚,跟他關(guān)系最好,閑著沒事,他總愛拽著她去廟里跟那大和尚烹泉煮茶。
他們打些什么佛啊魔啊之類的機(jī)鋒,說些俏皮話的時候,她就閑著無聊跑到花叢里撲蝴蝶。
孟慈看不慣她這樣的清閑,非將她摁倒在蒲團(tuán)上,讓她一起念經(jīng)打坐。
他說她戾氣太重,要是入魔可就完了。
她懷疑:你還知道入魔?
孟慈一本正經(jīng)說:其實(shí)我也是個修士。我會的可多著呢。
不管怎么說,她原本堅(jiān)硬冰冷的心,也在他一聲聲阿彌陀佛,在附近村民們淳樸熱切的關(guān)心之下,一點(diǎn)點(diǎn)融化了。
夜里,她看著月亮,心里忽然平靜了下來。
她再也不奢望天上的月亮了。
這里的日子雖然平淡,但很安穩(wěn)。
她也不要回合歡宮了,也不要修仙了,她的心氣被徹徹底底磨平了,她甚至想,就這樣留下來,給孟慈打個下手,當(dāng)個學(xué)徒,種種田,養(yǎng)養(yǎng)雞,過一輩子也不錯。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了下去。
可修真界又怎會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呢?
很快,就有魔物闖入了山下的村莊。
好在,這魔物似乎是魔氣新催化而生,一點(diǎn)也不強(qiáng)悍。
而這一次的她,也終于有了反擊之力,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劉家村只能束手待宰的村姑。
她雖然弱小,卻總能守護(hù)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凡人。
也就是這一次,她才發(fā)現(xiàn),孟慈其實(shí)并未騙她。
他真的是個修士,會法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