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害怕,煩躁,驚恐,不安,如同困獸。
可她答應過他,要替孟慈,也要替死去的家人父母守住這一方水土山河。
離開了太和宗。
她縱高躍低,駕一道長長的煙氣,頭也不回地沖向了無明弱水。
無明弱水,無光,無明,只是一汪漆黑的,粘稠的,生靈斷絕,連片鵝毛也不能浮起的人間煉獄。
千千年,萬萬年,一如是。
羅那吉帶領著親信魔人,在無明弱水之上布下法陣,早已等待多時。
“終于來了!倒叫我好等!”這素日里,一向游刃有余,慵懶優(yōu)容的男人,頭一次顯露出焦急之色,快步朝她走來,“如何?三樣道器呢?”
劉巧娥冷冷說,“都在了�!�
他下意識邁出一步,想奪寶,覷見她冰冷眼風,又頗為知機識趣倒退一步。
點點頭,對四周道:“那開始吧。”
陣法開始運轉。
永夜無光的無明弱水之上,第一次如水波紋般向外迅速層層亮起金色陣光。
這是雙重大陣,足可延伸至方圓百里。
最外層的那重是護陣,用以提防,逼退一路追殺劉巧娥到此的仙盟修士。
最里面的那一重,才是真正的破陣之陣。
羅那吉一揮袖口,無波無瀾的無明弱水,頓時浮起一道百丈巨浪,矮在云端。
劉巧娥手捧三樣道器,站在浪端之上。
瞥見那冰冷,漆黑,而無流動的弱水,她心里發(fā)寒,雙腿發(fā)顫。
這便是她的結局了嗎?
她貪慕這錦繡珠璣,孌童媛女,浪酒閑茶。
她貪慕這紅塵風月,人間煙霞。
而她的一生都要投入這冰冷,黑暗的弱水之中了。
仙盟的修士這才后知后覺,感到不妙。
他們驚變了臉色大聲質問,他們到底要干什么。她這返魂燈從何而來。
別執(zhí)迷不悟了!
天邊不斷有流星飛來,是數(shù)不清的修士,從四面八方趕到降下。
他們沖擊著護陣,魔門也有些扛不住了。
羅那吉難得發(fā)了急,質問她:“你到底在干什么?!傻站著發(fā)什么呆?!”
“別忘記你我之間的約定,你難道不想救他了?!”
“破開封印,我救他性命!”
她唇角揚起個笑,竟輕輕笑了。
突然覺得眼下這一幕有趣極了,正與魔,一樣的心急如焚,他們的呼喊遠去了,焦急的面容模糊了。
她手捧三樣道器,又回頭望了眼身后的人間月。
這一刻,勇氣戰(zhàn)勝了死亡的恐懼。
她衣袂飛揚,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弱水之中。
轟!
羅那吉遽然變色!
下墜的過程仿佛變得無限的慢。
劉巧娥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羅那吉驚懼到極點而微微扭曲的眉尾,痙攣的面色。
她沒想到,竟還能看到羅那吉發(fā)了瘋一般地,拼了命地縱身向前,想要“救”下她。
可她并沒有停下,她撕開掌心早就準備好的一道符箓。
少年的虛影翩然而落。
血紅的朱砂,用秦仙都的心頭血畫成,一筆一筆都灌注他半生的功力!
劉巧娥閉了閉眼,向這虛影之中不斷灌注自己僅存的靈氣!
少年的虛影漸漸與她的身形重合在了一起。
劉巧娥指尖劃過夜空,悍然出劍!
這一劍,劃破月色!
是合她與秦仙都之修為功法,天地之間,最至極的一劍!
以此符文為牽引,同一時間,仙盟玉京,少年盟主邁出云頭!
羅那吉這一縱,當真奮不顧身,撞到劉巧娥的劍光前,想要再收勢卻已然不及!
一劍擊碎了他的心肺,目睹羅那吉震愕的,痛恨的神情。
劉巧娥這才頭一次,生出大仇得報的暢快!
她早就看這人自大的嘴臉不順眼!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人人都是他手下的棋子,任他擺弄的玩具!
當她以為她真不知道孟慈的死跟他有關嗎?!
她哈哈大笑,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暢快開懷!
襟懷壯闊,正氣浩然。
她長笑了兩聲,弱水漫涌了上來,淹沒了她的口鼻。
第61章
正文完結
最后的最后,
秦仙都交給了慕道瑛一盞小小的琉璃燈。
“我也曾盡量想挽救劉道友的性命。”
慕道瑛:“這是?”他瞳孔倒映出小小的燈盞內(nèi)浮著一點幽微的光芒,像黯淡的星子。
秦仙都黯然道:“這是返魂燈的碎片,我……只來得及搶下這個。
“計劃之前,
我便一直在尋找能讓劉道友活下來的,
兩全其美之法,
只可惜,
仍一無所獲。這里有劉道友昔年提前留下的一點神魂�!�
魔門兵敗之后,
秦仙都沒有忘記在魔域尋找那神秘的復生秘法。
但這秘法一向由羅那吉掌握,他問遍魔人,翻遍魔域典籍,
也只能得到并不完整的一部分。
“總要試試�!鼻叵啥纪蛄鹆羰疽庹f,“我已照已知的信息,試探著復原了秘法,
但能不能行,仍是未知數(shù)。更不知返魂燈殘留的這點燈芒,到底能不能涵養(yǎng)她的神魂�!�
慕道瑛此時已經(jīng)全聽明白了。
他沉默將返魂燈收入袖中。
“多謝盟主為她所做的一切。瑛接下來會護著這盞燈等她醒來�!�
他語氣平靜而又堅決。
秦仙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唯恐他是太過悲慟乃至神志失了常,“慕道友,
她……能不能復生,仍未有定數(shù)的。或許你守著這盞燈百年,千年,萬年,她仍未醒呢……”
破碎的返魂燈,
并不完整的復生秘法,殘破的神魂,
說得好聽點,這不過是給活人的一個念想。
“我知道。”慕道瑛平靜地說,
“那我便繼續(xù)守,繼續(xù)等,百年,千年,萬年我都等得�!�
秦仙都嘆了口氣。
慕道瑛俯身一拜:“盟主,請恕瑛先告辭�!�
秦仙都知曉他心意已決,也沒心思多留,便也沒再攔她。
袖中的琉璃燈,光芒雖弱,但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的影響。慕道瑛總能感覺很淡的暖意,他忍不住將手探入袖中,細細撫摸燈盞表面。
剛下了紫極臺,迎面便撞上一圓胖道人。
那人步履匆匆,明顯是直奔著尋他而來的。
乍見那人容貌,雖早有準備,慕道瑛還是忍不住震了震,輕輕脫口而出:“師尊�!�
眼前故人,除了靈元還能有誰?
“寧瑕……你!”靈元見他,精神一振,面露喜色,“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
待瞥見他黯柔的面色,他嘴里那半截話頓時卡在了嗓子眼里,說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
慕道瑛神情黯淡地點了點頭。
靈元死后,他曾無數(shù)次夢見二人重逢的情形。卻未曾想到,竟是今日這般光景。
“劉道友……唉�!膘`元也嘆了口氣,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來,過去拍拍他肩膀,“節(jié)哀�!�
“弟子省得�!�
師徒重逢,本應該有數(shù)不清的話要說。
卻因劉巧娥之死,二人都有些相顧無言。
沉默了半晌,靈元這才堪堪補了一句,“以后有什么想同師父傾訴的,就回山門來找我,師父都在�!�
話不多,粗糙,卻溫暖。
慕道瑛心頭一暖,涌出無限的感激:“師父……弟子日后定來看你�!�
他沒有解釋這個日后,靈元也沒有問。
他知道這個徒弟有自己的想法。
告別了靈元,離開仙都玉京之后,慕道瑛無處可去。不知不覺,便袖懷著這一盞琉璃燈,來到無明弱水前。
無明弱水,深不見底,又恢復了昔日的冰冷,黑寂。
水波不動,千千年,萬萬年。
他獨立岸邊,忍不住想,這水底該有多冷,有多黑,她一個人在水下又多寂寞。
這里太冷了,冷到他有些站不住了,不禁又摸向袖子里那盞琉璃燈。
是她殘余的神魂。
接下來,懷著這盞燈,慕道瑛又走過了許多地方,大多漫無目的,且行且走。
想她這一生太苦,太過短促匆匆,也曾向往仗劍天涯,行俠仗義,踏遍名山大川,賞過煙霞日月。
既如此,便由他帶著她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問一問這不平事罷。
有時候,慕道瑛也會驚訝于自己的平淡。
他只是平靜地接受了有關劉巧娥的現(xiàn)實,沒有悲痛欲絕,也沒有尋死覓活。
是因為有這盞燈嗎?
他忍不住將袖子里的琉璃燈掏出來,取了手絹細細擦了一遍,又舉到眼前不厭其煩地看。
這燈芒,是不是比昨天亮了一點?
還是——他抿了抿唇,心頭顫了顫,又暗了一點?
他不知道,也不敢再看了。
但有了這盞燈,他便有了個振作心神,繼續(xù)活下去的愿望。
他每天都要擦拭這盞琉璃燈上百遍,對她事無巨細地說些話。
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打算去哪里,吃什么。
絮絮叨叨,羅里吧嗦。
說他天真也好,他總固執(zhí)認為,他能將她等到的。
這天,他走得累了,便到河畔坐下歇歇腳,將她從袖子里拿出來,對著她說說話。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喊打喊罵聲。
見對中年夫妻,面色不善地推搡著個小女孩往前走。
那小女孩衣衫襤褸,瘦弱得像只病貓,嚇得直哭。
慕道瑛收起了燈盞,迎向那對夫婦,“孩子還小,縱做錯了事,好好與她分說便是,怎么能這樣打孩子?”
那對中年夫妻,瞧見他神情一時間變得極為警惕,不善,“我們教訓孩子?管你什么事?”
說著便要來上前驅趕。
慕道瑛隱約覺察到不對勁。
那小女孩見他,哇地便哭了:“他們不是我爹娘!唔唔——”
話還沒說完,那中年女人便慌了神色,連忙捂住她的嘴,擰她耳朵:“要死啦你!不就打你兩下!連不是你爹媽這種話都敢說!白生養(yǎng)你啦,白眼狼!”
這對夫妻神情鬼祟、緊張,長臉,塌鼻,小口。
慕道瑛又細細瞧了一眼那小女孩的眉眼口鼻,圓臉挺鼻方口。
的確無一相似之處,
他這兩年以來,抱著秉承她“遺志”,補償她遺憾的想法,帶著她一路行俠仗義,早遍歷了人間無數(shù)不平事,嘗遍了人心險惡。
若是再會被這對夫妻蒙騙,那便枉走過這些年的路了。
他生平最厭惡這些人販子,因此,冷了神色,毫不猶豫,拔劍而出,將劍尖遞到那男人脖子前。
“放了她�!�
那對夫妻嚇得尖叫,仍不肯放棄,嘴里不清不楚地罵。
慕道瑛毫不遲疑將劍尖逼進一寸,“給你們兩個選擇,要么,問過在下手里這把劍,或者跟我去報官�!�
鋒銳的劍氣割出了鮮血,那對夫妻嚇軟了雙腿,終于承認了這女孩子不是他們親生,是他們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