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此刻他正坐在桌后,一邊不停地搖動筆桿,批閱公文,一邊不疾不徐地跟面前合歡宮宮人交代什么。
劉巧娥面色微微扭曲。
慕道瑛在外這一走,便走了數(shù)十年之久,約莫三十年前,他回到了合歡宮——
合歡宮自她死后,便由陳、程二人接手,她雖為大義而死,可合歡宮原本就不太清白。
正道沒清算它,便已經(jīng)是足夠給她面子了。也壓不住下面人隔三差五地過去挑事尋仇。
某天,慕道瑛徒經(jīng)合歡宮,正巧路過一伙宗門來尋仇,他順手替陳玉柔解決了。
陳玉柔邀請他留下。
自此,他終于暫緩了腳步,留了在了宮里,跟陳玉柔,程洵等人一道兒打理守護她留存的這份基業(yè)。
有人替自己打理宗門,劉巧娥還是很高興的,但很快,她便覺察出不對來。
這個號召大家當好人,做好事,每個月要去附近村鎮(zhèn)做義工,積累功德,還進行好人好事表彰的合歡宮,真的還是她那個合歡宮嗎?
那個未及笄,加冠,不得雙修,不得強迫,威逼同門雙修,必須要節(jié)制,衛(wèi)生,合規(guī),不得縱欲取樂的合歡宮還是她那個合歡宮嗎?
劉巧娥眼睜睜看著慕道瑛在她不在的情況下,將合歡宮打理成了個助人為樂,風清氣正,路不拾遺的陌生社會。
她暗暗咬碎了一口銀牙。
太丟人了�。�
說出去她無垢老母威風何在?還如何能止小兒夜啼?
合歡宮,合歡宮,又不是合家歡樂之宮!
這廂,慕道瑛他處理完手頭的公務,弟子們也都退了下去。
他卻輕輕嘆了口氣,擱筆望向了窗外盛開的桃花。
眼神微微發(fā)愣、發(fā)直。
又來了,劉巧娥忍不住扶額,倒吸了口涼氣。
男人微微笑著,似乎是因春光而動容,眼底卻翻涌著濃濃的悲傷。
這小子,又在傷春悲秋。
劉巧娥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這半年來,她總看他時不時在人后露出這種肉麻,抑郁的表情。
不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瞧見煦美春光他悲傷,瞧見秋風細雨,他也悲傷。
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跳到他面前,狂拍他嘴巴子。
別發(fā)癲了,她人還在呢!
可惜,她只是一簇小火苗。不能說,也不能跳。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傷春悲秋。
劉巧娥當然不是那等甩手躺平,混吃等死的人。
經(jīng)過她這小半年的努力,在她加倍集中精神力的情況下,已經(jīng)多多少少能吹動窗邊的樹葉了。
有一日,她甚至在慕道瑛不在場的情況下,打翻了桌角硯臺。
起因是她想給他寫字傳訊。
字還沒寫成,墨灑了一地。而她也因為神魂透支,兩眼一黑,頓時厥了過去。
更氣人的是慕道瑛的態(tài)度。
他回到屋里之后,竟全沒覺察出蹊蹺,還當是什么麻雀,小動物跳進了窗。
她這一暈足足緩了半個月才緩過來。
一通努力,付之東流,慕道瑛如此沒有默契,不解風情,劉巧娥差點又氣暈過去。
她完全放棄了給他傳訊的想法。
她就這點微弱的神魂,可別因為試圖給他一再傳訊失敗而又消磨殆盡了。
好在,慕道瑛那些郁郁寡歡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又有弟子前來通稟,他一掃眼底哀愁,便又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樣。
到了晚間,他吹熄了燈,上床休憩。
劉巧娥從燈焰中飄了出來,就飄在他頭頂。
慕道瑛蜷著身子,似乎又做了噩夢,眼角不斷地流著眼淚。
劉巧娥看得心底一軟,晃晃悠悠努力飄近了點,俯下身,臉貼臉地瞧他。
他也不知都夢到什么,眉頭皺得緊緊的,眼睫又濡濕了。
她猶豫了一剎,低下頭,將嘴唇輕輕貼在了他嘴邊。
慕道瑛眼睫一動,迷迷糊糊喊了聲,“巧娥”。
隔了一會兒,他緊張的肌肉明顯放松了下來,呼吸也便得勻長,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慕道瑛坐起身,撫摸著嘴唇,發(fā)了好長一會兒的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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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宮野并非慕道瑛的駐足之地。
他出生名門正道,交游頗為廣泛,有他在其間搭線轉(zhuǎn)圜,的確給合歡宮洗白上岸幫了不少忙。
事成之后,他便又收拾行囊,拿起琉璃盞,準備上路了。
這又是劉巧娥另一重的大不滿了。
這人總要摸她。
每日,每夜,幾乎無時無刻!
早上起來,摸摸她,跟她羅里吧嗦說一大通,雞毛蒜皮,有的沒的小事。
昨天吃了什么,味道不太行。今天又打算去哪里。姑蘇的湯面不錯,他幼時愛吃。
這回特地帶她回他出生的地方看看。
吃飯的時候也體貼地專門分出一碗。
“這家素面味道好,娥娘,你嘗嘗�!�
聽得劉巧娥肚子咕咕直叫。
想到自己吃不到,且在往后很長一段歲月里都可能吃不到,就更氣了。
他帶著她,踏過靈巖的雪,賞過虎丘的月,也去報恩寺折過梅花。在洞庭喝過新茶,也搖著烏篷船,捧過一把雞頭米慢慢吃。
偶爾,也有路人好奇問及他寶貝得不行的那盞琉璃盞。
他們并肩站在船頭,逐流水而下,瞧見兩岸青綠山水相對掠過,夾岸桃花芳菲。
他便笑著說,這是他娘子。
路人:?
路人:這是你妻子遺物?
慕道瑛糾正:“不,這便是我娘子。”
路人的表情頓時就變得格外一言難盡。
眼里幾分懷疑,同情。
疑心他是妻子去世后失心瘋了。
或者,這燈難不成真是他娘子做的?拿什么做的什么?煉成燈油?
這一想,就更可怕了。
路人臉色青青白白,隨便找個理由,落荒而逃。
慕道瑛卻渾不在意,將頭轉(zhuǎn)一轉(zhuǎn),去瞧瞧岸邊桃花。
撫摸著燈盞,對她說:“娥娘,你看這支桃花開得好不好看?”
劉巧娥:嗯嗯嗯。你開心就好。
她翻個白眼。
慕道瑛緩緩地,一點點撫摸著她,仿佛已經(jīng)沉浸在與她泛春的想象之中。
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失心瘋
也樂于跟路人說起她。
他隱隱感覺,她就在他的身邊。
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他又夢到她。
起初那還是個噩夢,自她死后,他的靈魂仿佛永遠被困在了那一天,夢見她義無反顧,縱身躍入無明弱水。
他不知不覺間又流了很多的眼淚,打濕了枕巾。
正當他被這悲傷壓抑得喘不過來氣的時候,突然間,仿佛有個小巧巧的影子飄到了他的面前。
淡柔的,溫暖的。仿佛是她來了。
他能感覺到她的氣息。
正當他以為自己又出現(xiàn)幻覺了,他唇角忽然被人輕輕地吻了一下。
很輕。
慕道瑛卻渾如天上降下來個霹靂,震透了四肢百骸。
是錯覺嗎?
接下來的幾日,他都魂不守舍。
他盯著,攬著,抱著琉璃盞。
她回來了嗎?神魂溫養(yǎng)出神志了嗎?
疑心一起,他開始留意生活中大大小小無限的細節(jié)。
被風吹開的窗,仿佛是她來過。
窗風亂翻的書,仿佛是她留下的訊息。
他盯著書頁上的每一行字,試圖弄明白她想說什么,不知不覺,枕著書頁沉沉睡去。
春日柳絮飛花茸茸拂過唇瓣,仿佛也是她輕輕的一吻。
就連被壓麻了的半邊胳膊,仿佛也是她摟他手臂。
他不再常常失落。
心底蓬蓬的,仿佛被一些輕盈的,明亮的東西填滿了。
他唇角也常常含笑,容色也極為和暢舒緩。
劉巧娥實在受不了這人的想象力了。
終于又一次,忍不住調(diào)動全部的精神力,推倒了書架上的書,惡狠狠砸了他一下。
慕道瑛摸了摸腦袋,撿起書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揚起唇角,傻兮兮地笑問:“是你嗎?”
劉巧娥:“去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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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道瑛一邊撫摸琉璃盞,一邊陷入思緒之中渾然不覺。卻苦了劉巧娥。
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細白有力,虎口因為常年練劍生有薄繭,摸得人渾身上下癢癢的。
每天摸,每天摸,偏她又是個“靈體”,跟琉璃盞綁定,躲也無處可躲。
劉巧娥甚至祈禱過,隨便來個什么人將琉璃盞偷了去也行。
可偏偏慕道瑛是個修士。
帶她四處云游時候,也沒懈怠過修行,尋常人等根本不可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甚至還一邊行俠仗義,一邊使勁渾身解數(shù),去搜集這世間一切冷門,生僻的功法,就是希望能找到復活她的法子。
她只見過一次琉璃盞“失蹤”。
只是因為那天他忙昏了頭,將琉璃盞留在了房中。
合歡宮的灑掃弟子擦桌子的時候,隨手挪動了琉璃盞的擺設。
他回到屋里,臉色唰地就白了。
焦急,惶恐,毫不夸張地說,眼里都透著絕望的死氣。
直到又瞧見燈盞,失而復得,他這才大喜過望,長舒了口氣。
從此之后,便日夜隨手攜帶。
這就要提起劉巧娥的另一件尷尬事了。
就連洗澡,慕道瑛也要端端正正,將燈盞放在就近的小凳子上。
被迫偷窺洗澡的劉巧娥:……
男人生就一副挺拔修長的好身子。
薄背細腰,長腿翹臀,濕漉漉的烏發(fā)垂落在脊柱溝,令人遐想連篇。
她“生前”好歹也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成年女性,又跟他有過好幾次回味無窮,銷1魂至極的云雨體驗。
那是真銷1魂,如今細想也令她口齒生津。
此香艷一幕,看得她臉頰發(fā)熱,口干舌燥。
一想到這樣挺拔有力,青春正盛,陽1氣勃發(fā)的好身子,卻無人來憐,看得她心里像有一千只螞蟻在打轉(zhuǎn)轉(zhuǎn),焦急難耐。
直到,她親眼看到慕道瑛突然猶豫了一下,伸出濕淋淋的手改了改琉璃盞的擺放朝向。
正面朝外,背面朝他。
劉巧娥:?怎么又這么見外了?
她納罕間,浴桶之中突然傳來青年溫潤,破碎的喘息。
壓抑著濃濃的情-潮。
“哈……娥娘……唔嗯……”
劉巧娥尖叫一聲,飄出了窗戶。
第二天,她都沒好意思抬頭看慕道瑛的臉。
但陽光下的青年道子,又是一副衣冠楚楚,光風霽月的模樣了。
自古道醫(yī)同源,十道九醫(yī),他在城中搭了個醫(yī)棚,免費替窮苦百姓看診問藥。
醫(yī)者父母心,溫言叮嚀的模樣哪里有昨夜的狂浪?
流氓道士!下流胚!她唾他一口,臉上熱度不減。
其實這當真冤枉了慕道瑛,他從前落落寡歡,心情郁郁,哪里有心思做這些事,哪里敢玷污她呢。
可自從感覺她在身邊,他心情振奮了,生活有了盼頭,便不自覺又動了春心。
甚至還唯恐她看到,頗為羞恥地將燈盞調(diào)了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