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施菀沒說任何話。
她拿什么去爭?
她從沒學(xué)過料理后院家務(wù),也不習(xí)慣管束下人,脾性更不如弟媳強(qiáng)勢霸道,甚至弟媳有孩子、有夫君、有身邊陪嫁的仆人做幫手,她有什么呢?
就算真的要爭,也是在有一天……陸璘愿意站在她身旁,成為她依靠的時候。
她將他的那方手帕洗干凈了放在一只香囊里,又將香囊貼身放在身上,看似一只普普通通的香囊,卻是她最大的秘密。
大約在陸璘走了快十日后,有一日他身邊的小廝長喜突然回來了,送信給陸家,說是陸璘去德春宮后偶感風(fēng)寒,本要休息,可他還是帶病忙公務(wù),以致過去六七日,還是身有不適,不時咳嗽。
陸夫人本就最疼陸璘這個出生便光芒萬丈的兒子,一時心憂不已,連忙找大夫開了藥,又另備了枇杷露、潤肺茶等,讓施菀與綠綺一道親自送去過。
知道陸璘生病,施菀難受,可意外能去見他,她又忍不住高興,就這樣一邊難受擔(dān)心,一邊高興著,她終究是拿著一堆東西從陸家出發(fā)前往在建的德春宮了。
在馬車上,她將大夫開的藥看了眼,金銀花、連翹、薄荷、荊芥等等,的確是治風(fēng)寒的藥,但她覺得陸璘多半不會吃。
他之所以帶病忙公務(wù),不過是覺得這病于他無礙,不必太在意,所以才拖了這么久,她在爺爺身旁那么多年,知道那些年輕男子大抵都有這毛病,自恃身強(qiáng)體壯,便不將小病小痛放在心上。
長喜這一次也是趁著回家拿書冊,悄悄向婆婆送的消息,陸璘根本就沒準(zhǔn)備和家里說。
所以婆婆讓大夫開的這一大包的藥,他肯定不會喝的,一來要一日兩次的煎藥,二來滿官舍藥味彌漫,喝下去也苦,他說不定會扔在一旁,并警告長喜再不許多事。
至于婆婆準(zhǔn)備的枇杷露和潤肺茶,對于久咳不止的人來說,其實(shí)效果并不大。
她在路經(jīng)城中一家藥鋪時,便讓車夫停了下來,自己下來,親自進(jìn)了藥鋪。
“枇杷葉兩錢,冬桑葉兩錢,甘草一錢,薄荷葉一錢,稱三劑�!彼庝伝镉嬚f。
都是簡單的藥材,藥鋪伙計很快就替她稱好,包了給她。
她檢查了藥的成色,心滿意足上了馬車。
這一劑藥方被爺爺號稱為不傳之術(shù),專治咳喘,而且煎煮方便,喝起來還似喝甜水,她自己便親自試過。
待會兒她便和長喜說,若陸璘不愿喝藥,便給他煎這一劑藥,他多半是愿意喝的,如此,他的咳嗽也會好了。
德春宮不在禁中,而在城郊的拐兒山上。
拐兒山形似一個手拄拐杖的老人,京中人便將它稱為李鐵拐山,說李鐵拐便是在此飛升成仙的。
本是傳說,但當(dāng)今圣上信奉道君,所以尤其喜歡這山,封其為仙山,因此在圣上病重時,宮中便決定在拐兒山這座“仙山”上修建道宮,替圣上祈福。
馬車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到仙山之下。
施菀和綠綺,以及錦心紅玉等十多名丫鬟仆人從馬車上下來,到禁軍把守的德春宮外。
替皇上祈福的宮殿,自然非同小可,與皇上寢宮一般出不得差錯,所以此處守衛(wèi)也森嚴(yán)。
陸家下人上前言明,因主持修建宮殿的陸璘不慎染疾,所以家眷來送藥的。
禁軍讓下人出示證明,下人正要找,就在這時,一人出來道:“此處為皇家禁地,閑雜人等不得進(jìn)入。”
禁軍朝那人道:“韋大人�!�
下人求情道:“我們只送了藥便走,絕不逗留�!�
那人瞥下人一眼,隨后看向后面的女眷,待看到施菀時,目光微微定住少頃。
施菀注意到了這目光,垂下眼,沒與他對視。
那韋大人說道:“誰是主子?”
下人不由看向施菀,施jsg菀這才抬頭道:“我是陸璘的夫人�!�
韋大人再次看向她,光明正大,目光直直盯著她的臉。
施菀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沒讓自己再低下頭。
“只能一人進(jìn),你既是陸夫人,那便隨我來吧�!蹦琼f大人說著,已進(jìn)入禁軍把守的大門內(nèi)。
施菀有些遲疑,但想到這是替皇帝修的宮殿,又有重兵把守,陸璘是這里的主官,這韋大人也是做官的,應(yīng)該不會有意外,便還是拿了包裹,隨他入內(nèi)。
入了大門,里面又有一層守衛(wèi),差不多快完工的宮殿也是寬敞明亮,金碧輝煌,她也就松了一口氣。
穿過幾道門、一座大殿,前面的韋大人問:“你便是那個,陸老相公被貶云夢澤時為陸子微訂下婚約,隨后帶信手找上京城來的姑娘?”
施菀低下頭,默然一下,才回:“是�!�
韋大人又問:“所以你是云夢澤的人?”
施菀回答:“是�!�
“云夢澤哪里?”
哪怕施菀學(xué)了許多京城的禮節(jié),也不知道這韋大人為什么要問她這些。她只是隱隱覺得這是自己的私事,韋大人問得有些過分,但她不知對方身份,也不太有底氣拒絕,猶豫半晌,終究還是答道:“安陸�!�
“安陸?沒聽說過,不過……一直聽說揚(yáng)州、蜀地出美人,沒想到安陸也出美人�!表f大人說。
施菀愣住,此時才陡然驚覺,出了之前的大殿、大殿后的小院,這里是一片才種下花木的小徑,竟不見一人。
第
8
章
韋大人此時停下步子回過頭來,看著施菀露出一絲笑,施菀只覺背脊一涼,渾身都緊繃起來。
慌亂之下,她努力鎮(zhèn)定下來,穩(wěn)住情緒道:“安陸盛產(chǎn)銀杏,夫君說大詩人李白的許多詩就是在安陸寫的。”
她沒有搭“美人”的話,正經(jīng)說安陸這個地方,也有意提起了陸璘。
但所謂李白的事,是爺爺同她說的,陸璘從不會和她說這些。
韋大人繼續(xù)往前走,步子卻極慢,施菀走得很心急。
“他們讀書人啊,就是酸腐,和佳人說什么詩人,我便不會這么不懂風(fēng)情�!表f大人說。
施菀此時確定,這韋大人是真的別有所圖,他方才在德春宮外一本正經(jīng),道貌岸然,不過是蒙蔽人眼睛的。
“夫君一心學(xué)問與公務(wù),所言所行,確實(shí)都是詞詩文章與百姓疾苦�!�
她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暗暗深吸氣。
路那么長,他步子那么慢,她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陸璘,見到其他人。
韋大人笑道:“所以才說他不懂風(fēng)情啊,可惜你們女人,就愛看他長得英俊�!�
施菀沒回話,悄悄打量四周,仍沒看到一個人。
韋大人又停了下來:“此處路滑,夫人小心,要我扶著么?”
地上是一片青石板路鋪就的小徑,有些濕滑。
施菀立刻道:“不用。”
一邊說著,一邊努力穩(wěn)著腳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絕不給他扶自己的機(jī)會。
好在韋大人只是問了這么一句,見她拒絕,并沒有真的做什么。
這時前方傳來一陣敲擊聲,施菀大大松了口氣,如同見到救星。
再往前幾步,便見到了幾個砌石階的工匠。
韋大人再沒說什么,負(fù)著手正色走在前面,似乎只是個帶路的官員。
再后面,不時就能看到幾個工匠民夫,施菀徹底放下下來。
沒多久,便見一道門,門內(nèi)是一排木制的房子,門外兩個官兵把守著,那官兵也低頭道:“韋大人�!�
“陸宮使可在房中?”韋大人問。
官兵回答:“在�!�
“這位是陸宮使的夫人,帶她過去吧�!�
“是�!�
施菀也假裝不曾有之前的忐忑與煎熬,朝他福身道:“多謝大人。”隨后便與帶路的官兵一起進(jìn)了官舍。
忐忑一路,將見到陸璘,她又止不住緊張起來,下意識就撫了撫自己的裙擺,摸了摸頭上的釵環(huán)。
沒走幾步,她便隱約聽到一陣女子的說話聲,輕輕柔柔的,帶著笑意。
那官兵和她道:“夫人,就是這兒了。”說完就朝前走了幾步,進(jìn)入那間屋子,開口道:“陸大人,您家中夫人過來了�!�
施菀隨那官兵之后站到門前,并未邁入門檻,便見到里面有四個人,陸璘,另一名似乎也是官員的男子,還有王卿若,以及王卿若身后站著的一個丫鬟。
她只見過王卿若一面,卻在此時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
這官舍因是供修德春宮的官員臨時居住,并非宅院,只是不大不小的一間房,中間是會客正廳,旁邊是起居臥房及書房等等,此時王卿若便與陸璘相對坐著,陸璘手中拿著一紙詩文,另一名男子則站在他身后,剛才不知在說什么,陸璘與王卿若臉上都帶著笑。
那樣的笑,是她極少見到的,本就皎如玉樹的人,一旦笑起來,俊美得讓人震驚,只是這樣的笑,在見到自己的那一刻,便慢慢收起、平息,最后是一片疏離的淡漠。
此時那官兵已經(jīng)走了,屋內(nèi)就這么安靜下來,在這安靜中,施菀攥著手中裝藥的籃子,一步一步走進(jìn)去,到屋中,低聲道:“母親聽說你病了,讓大夫開了藥,吩咐我送過來�!�
話說完,她便瞥見陸璘身后的一張小幾上放著幾包藥,一只畫著蝶戀花圖案的精巧白色瓷罐,想必也是潤喉茶之類的東西,看上去大概是王卿若送來的。
陸璘回道:“是長喜多話的吧,母親就是不怕勞神�!�
說完站起身來,替她接過籃子。
這時王卿若起身道:“見過嫂子,我到這兒來看家中堂兄,從堂兄口中聽說子微病了,便來看看,眼下病也看過了,就不耽誤你們夫妻二人相聚了,我們先走了�!�
施菀萬般清楚,不速之客是自己,就算她單獨(dú)和陸璘在一起,陸璘也沒什么話和她說的,反倒因自己到來而讓王卿若離開,陸璘說不定還會怪自己。
她很快道:“妹妹不必,天色不早,母親讓我送來便回去,我沒空在這兒久待的�!闭f完,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無意打擾他們,又立刻朝陸璘道:“那夫君,你記得吃藥,我先走了�!�
陸璘回道:“路上小心�!�
心底那一絲若有似無,卻牢牢牽著的希望“啪”一聲破滅了,施菀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在轉(zhuǎn)身前,卻又忍不住交待道:“若你嫌藥苦,里面有三劑專門潤嗓止咳的藥,你服它也可以�!�
陸璘點(diǎn)點(diǎn)頭,說了聲“好”。
施菀知道自己再沒什么好說的,朝王卿若與那名官員行了禮,轉(zhuǎn)過身去。
然后她便想起,外面還有個韋大人。
如果他仍在外面守著自己呢?她怕那人,怕他那盯著她看的目光,怕他那莫名其妙的話,也怕那段看不見一個人的小路。
而且,她看到王卿若帶了丫鬟進(jìn)來。
可見什么“只能進(jìn)一人”的話都是那韋大人編的,之前看守的禁軍是打算讓他們進(jìn)來的,只放她一人進(jìn)來,分明是那韋大人自己的意思。
她怕再遇到他,想和陸璘說這件事,想讓他送送自己。
可是,她回頭看了眼,連這個請求都羞于出口,很明顯,陸璘并沒有要送她的意思,說不定會以為這是她編的,他明顯是更愿意和王卿若在一起的,繼續(xù)聊他們之前聊的話。
她收回目光,咬咬牙,獨(dú)自踏出官舍的門檻,并在心里勸慰自己:這畢竟是皇家宮殿,陸璘就在這兒,那韋大人哪有那么大的膽子……
離開官舍,她按來時的路往外走。
才走幾步,身后再次傳來那道熟悉的聲音:“陸夫人�!�
施菀一震,沒回頭,韋大人已走到她身旁:“這么快就出去的?這仙山在郊外,從城中來一趟不容易,夫人與陸大人又是久未相見,小別勝新婚,怎么不多留一會兒?”
施菀悄悄瞟了四周,并未看到旁人,她不由深吸口氣。
“夫君事務(wù)繁忙,不便打擾了他�!彼�。
韋大人已經(jīng)往前面走,她無奈只得也往前面走。
他此時笑道:“據(jù)我所知,王相公家中的千金也去看他了,他們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也不知是該說夫人你賢惠,還是大意�!�
施菀不回話,她當(dāng)然不想和他聊這種話題。
韋大人繼續(xù)往前面走,嘆聲道:“陸大人眼神確實(shí)不行,要我韋某人說,王姑娘雖花容月貌,端莊典則,可京城都是這樣的姑娘,陸夫人,反而是清麗脫俗,如未染纖塵的璞玉,讓人見之難忘。”
他的話,幾乎是戳著施菀的心底,她只知道自己一絲一毫也比不過王卿若,從未想過會有人這樣夸她,為她不平。
但她其實(shí)只在陸璘這一件事上執(zhí)著而不顧一切,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清醒的。
她是不是得陸璘喜歡,是不是美貌,不是眼前這個外男能評價的,他這些話,不過是登徒子言行,他的目的,也不過是為迷惑她。
她開口道:“修宮殿jsg之事馬虎不得,韋大人想必公務(wù)纏身,您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便好�!�
韋大人卻是笑道:“陸夫人客氣了,再說送外來之人出去,也是本官的職責(zé)�!�
施菀再不知說什么。
她本就不是這韋大人的對手。
很快途經(jīng)那片有工匠修石階的地方,正好看到工匠們在收拾器具,似乎是要下工了。
施菀看一看天色,果然這么一會兒,太陽已經(jīng)西下,再不久就天黑了,想到前面那段路,她再次緊張起來。
再往前幾步,便到了之前那片前后無人的小徑,而此時依舊是前后無人,小徑在暮色之下更顯幽深。
她別無選擇,與身側(cè)的人一起踏了進(jìn)去。
韋大人沒說話,但他走得很慢,施菀著急,自己加快了步子,快超過他。
韋大人道:“陸夫人似乎很急?”
施菀回道:“天快黑了,回去晚了母親會擔(dān)心。”
“是擔(dān)心你安危,還是擔(dān)心你在外面勾搭野男人?”韋大人在她身后問。
施菀心中一驚,步子邁得更急了,她能感覺到,因?yàn)檫@條路四下無人,他比之前更加肆無忌憚。
明明是一條不長的路,她卻覺得總也走不到頭。
她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片荒林,心里更加害怕起來。
但她步子邁得快了,心里又緊張,竟忘了腳下青石板路是濕滑的,一下踩到一塊青苔上,整個人頓時失去重心。
“夫人小心�!鄙砗蟮娜肆⒖汤∷�。
她整個人如驚兔一樣,立刻掙開他的手,局促道:“多謝大人�!彪S后立刻往前走去。
韋大人卻再次拉住她胳膊:“夫人急什么,回頭再摔了,不如我扶著你?”
施菀想掙脫,卻發(fā)現(xiàn)這次他用了力,成心要抓著她不放,她掙脫不了。
她心里越發(fā)急了。
“韋大人,我……我可以的。”她擠著最后一絲表示客氣的笑,緊張道。
韋大人早已停了步子,只拉住她不放,緩聲笑道:“別逞強(qiáng),剛才不就差點(diǎn)摔了嗎?”說罷,另一只手又來摟向她的腰。
她急得想要大喊,可一旦大喊,就會張揚(yáng),最后他說他只是見她摔跤,扶了她一把,而她則丟人現(xiàn)眼,又纏上事非。
所以,她是萬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韋大人,我……我會小心的,不會再摔了�!彼贿呎f著,一邊往旁邊躲,和他拉開距離,幾乎快哭出來。
但韋大人緊緊捏著她胳膊,讓她躲不了,只朝她狀似關(guān)心地說道:“是么,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擔(dān)心夫人啊……夫人這胳膊真細(xì),可是夜夜獨(dú)守空房,愁瘦了?”
施菀咬著唇,急紅了雙眼,腦中一片空白,早已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里,一道聲音傳來:“大人——”
她趁機(jī)往旁邊躲,總算躲過了鉗制。
一名小廝模樣的人從前面小徑露出了影子,看向這邊,急跑過來道:“大人,總算找到你了,快回去吧,時候不早了,還得去宮中復(fù)命呢!”
那韋大人滿面慍色瞪了小廝一眼,還沒說話,施菀抓住機(jī)會,朝他道:“大人既還有事,便去忙吧,我認(rèn)得路,自己出去便好�!闭f完也不管他如何回答,自己就逃也似的往宮外走去。
韋大人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一絲玩味的笑。
第
9
章
他身旁小廝問:“這位,又是誰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