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陸璘作為一縣父母官,自然不會主動去奉承本地大戶,但對方找上門來,又提起往日與爺爺曾有交情,他必定不能太傲氣,所以當(dāng)時就應(yīng)允了今日的酒宴。
答應(yīng)的事,哪怕此時并沒有赴宴的閑情,也不得不去。
放衙后,陸璘與楊釗兩人就去了吉慶樓。
今日的酒宴就三五個人,但徐仕還是準(zhǔn)備了大桌的酒菜,又有數(shù)名唱曲陪酒的美人,對陸璘不可謂不熱情敬重。
陸璘自小并不缺應(yīng)對各種宴席的經(jīng)驗,今日卻覺得尤其疲憊,臉上那一絲溫和笑意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酒過三巡,徐仕與楊釗都已面帶微醺,一邊點(diǎn)著小曲,一邊勸陸璘再喝幾杯。
陸璘并不好酒,說道:“這酒烈,我怕是再喝不了了。”
徐仕立刻道:“陸大人可嘗過咱們安陸的白玉泉酒?那個清冽醇香,不烈,要不然我讓人上兩壺?”
陸璘靜默一會兒,緩聲道:“聽說,安陸的甜酒也不錯?”
“甜酒?”徐仕笑道:“陸大人說的是糯米甜酒,那個的確當(dāng)屬安陸釀的數(shù)一數(shù)二,這吉慶樓的甜酒更是安陸之最,我這便叫呈上來給大人嘗嘗�!�
說著喊來小二道:“上兩壺白玉泉酒,再上兩壺甜酒�!�
“好,小的這就去上酒�!毙《f著出去,很快就將酒端來。
白玉泉酒是用瓷壺裝的,甜酒是用小陶壇裝的,徐仕問:“陸大人先嘗哪個?”
陸璘說:“甜酒。”
徐仕便親自給他盛上一碗糯米甜酒。
這甜酒湯清如瓊漿,浮著的糯米細(xì)長白亮,一開壇,便是香氣襲人。
陸璘拿勺喝了一口,確如施菀所說,清甜潤口,沁人心脾。
這一晚,他喝了大半壇甜酒。
回到縣衙,月已近中天。
臨近十五,月亮圓了大半,明晃晃掛在半天,如仙鏡,如玉盤。
長喜說道:“時候不早了,公子趕緊休息吧,我去給公子備水�!闭f著進(jìn)屋將燈點(diǎn)好,又去廚房提水。
點(diǎn)燈時,陸璘站在房前抬眼看天邊的月亮,水提好時,他還在看。,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公子?你看什么呢?這月亮它也沒圓啊,時候不早了,該睡了�!遍L喜說。
陸璘低下頭來,緩緩道:“長喜,我突然覺得,也許我以前,錯了許多……”
長喜勸道:“公子你別這么想,你被貶官,不是你的錯,是不愿同流合污而已,你看你離京之前老爺都只是嘆息,也不怪你,說讓你耐心再等等�!�
陸璘許久沒說話。
長喜問:“公子是說的被貶官那事么?”
陸璘沒回答,只是說道:“安陸的甜酒好喝,京城的也比不了,你下次可以試試�!�
第
39
章
接下來兩天,
因有新的賦稅規(guī)定自朝廷下發(fā),縣衙內(nèi)忙成一團(tuán)。
長喜與那牙人新去看了兩處宅院,讓陸璘再去看,
陸璘卻也興趣缺缺,繼續(xù)忙著縣衙的事,將看宅院的事挪后。
縣廨內(nèi),陸璘往前推了推手上的卷冊,
不慎將桌邊的紙張擠了下去。
楊釗就站在桌旁,
忙替他撿起來,
不由就看到了與紙張放在一起的從京城來的一封信。
“這不是與朝廷邸報jsg一同到來的家書么,陸大人還沒拆?”楊釗意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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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璘看到那信,才想起有這事,解釋道:“這兩日忙起來,倒忘了�!�,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楊釗立刻將信放回桌上:“這一縣的事務(wù),哪有忙完的一天,
陸大人孤身在外,
家中親人不知如何想念,還是早早回信過去好�!�
“楊大人說的是�!标懎U輕笑道,說著正好將手中的卷冊寫完了,
放下筆,
看了看那家書,
將它拿了起來。
楊釗已回到了自己的桌后,看著陸璘拆信,
心里不由想,
那信封上的字剛勁有力,
似是男人的字,不會是副相陸尚書的字跡吧?
唉,
那等高官摸過的信封、寫的字,想想就讓人景仰,他都恨不得去看上一眼。
楊釗說道:“這才一個多月,便有三封家書送過來了吧,實在叫人艷羨�!�
陸璘回道:“只是我在外,母親擔(dān)心而已,所以總讓兄長代筆寄信過來,倒也沒什么重要的事,無非就是關(guān)照注意身體之類�!�
“做母親的,自然憐子�!睏钺撜f。他原先還以為是陸大人的夫人寄的信呢,現(xiàn)在想來,那信上是男人的字,若是夫人給丈夫說些思念體己的話,一定不好意思讓別人代筆,定是自己寫,所以陸大人還真沒騙他。
那陸大人的夫人呢?
自從上次陸璘說他還沒子女,楊釗就很奇怪是為什么,比如是陸璘身體有恙,還是陸夫人身體有恙,但陸璘很少和他們提起家中夫人是何家千金,房中又有妾室?guī)兹说鹊�,讓他猜也沒處猜。
但看眼下情形,陸大人與家中夫人的感情定是有些疏離的,要不然也不會一封信都沒寫過來。
由此可見,姻緣是不是美滿,伉儷情是不是深篤,和長相也沒關(guān)系啊。
此時外面陡然傳來一陣擊鼓聲,打斷了楊釗的思緒,讓他猛地一驚。
縣衙中有定制,遇有訴訟之事,需在特定放告日來縣衙中審理,但若遇到殺人放火,奸淫擄掠這種重案,就隨時可來擊鼓鳴冤,現(xiàn)在鼓聲響起,證明有人有冤要訴。
陸璘立刻從桌后起身,往前堂而去。
還沒上公堂,便有衙役過來道:“知縣大人,不必去了,那人就是個盜竊案,非在此胡攪蠻纏,小的已讓人把他帶下去了。”
此時外面人喊道:“安陸縣是個黑縣,安陸人個個男盜女娼,沒天理,沒公道——”
陸璘問:“他是外地人?”
衙役回道:“他是潭州來的商人,說是在楊柳店被盜了全身家當(dāng),所以才來縣衙鬧事,回頭給他幾板子就老實了�!�
“楊柳店?”陸璘重復(fù)道。
衙役回道:“是啊,他自己要跑那地方去,怪得了誰?”
陸璘吩咐道:“你去外面和他說,先寫好狀紙,稍后拿來我看看,若有冤情,我自會稟公處理,讓他別再鬧了�!�
“是是是�!毖靡垲I(lǐng)命而去。
陸璘回到縣廨中,楊釗問:“外面是怎么了?”
陸璘說了外面的事,楊釗的反應(yīng)也同衙役一樣,不屑地笑了一聲,回道:“那么多登記在冊的青樓妓館不去,要貪便宜去楊柳店,怪得了誰?”
陸璘回道:“上次也有個案子提到在楊柳店丟失錢財,這楊柳店是……”
“就是個污穢之地,外面那人罵安陸人男盜女娼我不認(rèn),但說楊柳店人男盜女娼,那倒是真的�!睏钺摰馈�
“那地方魚龍混雜,有行商的,有行巫術(shù)的,有小偷小摸的,也有過不下去日子,在楊柳店租間房子討生活的,但更多的就是暗娼,一些不知廉恥的女人背著丈夫到楊柳店賣身。當(dāng)然也有和丈夫一起的,所以就有女的賣身給不明就里的外地商人,賣完了,丈夫再將商人隨身錢財洗劫一空,等商人從美夢中醒來,人去樓空,什么都沒了。
“官府管也管不來,全抓進(jìn)獄中,出去了她們還是要重操舊業(yè),也不能硬把她們送去青樓吧,她們都聚集在楊柳店,所以那地方就成了老光棍、地痞流氓這些人最愛去的地方�!�
“所以,那是個法外之地?”陸璘問。
楊釗被問得一陣心虛,訕訕道:“這個……似乎,也不算。比如這么久,一件大案都沒出過,都是些小偷小摸、打架鬧事什么的�!�
“明日,我去那里看看�!标懎U說。
隔天,他作一身商人打扮,乘馬車去往楊柳店。
長喜見趕車的劉老二每每動身都齜牙,還按按腰,便問:“你腰怎么了?”
劉老二回道:“沒大事,家里屋頂有漏,前兩天上房說去揀一揀瓦,沒留神掉下來了,不動沒事,動起來才有點(diǎn)疼。”
長喜問:“那大夫怎么說?”
劉老二搖頭:“還沒去看大夫呢。”
長喜吃驚:“怎么還沒去看,這萬一傷著骨頭……”
“我自己留神著呢,沒事,大概是骨頭損了一些,等施大夫回來就去看�!眲⒗隙f道。
長喜聽他提到施大夫,想到陸璘在馬車內(nèi)也能聽見,不知該不該多問,但劉老二自己卻主動說道:“現(xiàn)在老神醫(yī)不怎么看診了,都是小周大夫和施大夫在看,別人不知道,我看得明白,施大夫是認(rèn)真看病,認(rèn)真開藥,能用十文錢治好的,不要你十一文,但小周大夫就不同了,我這病過去,指定先來三天針灸,再開兩個月的藥,還順便說我肩頸不好,得推拿、拔火罐,這一通下來,非得下去半吊錢,我不去。”
長喜評價道:“小周大夫先是藥鋪的東家,再是個大夫,那也算半個商人了�!�
“誰說不是呢!”劉老二嘆聲:“這都多少天了,施大夫怎么還不回來,別是和那豐公子玩得不愿回來了吧?”
長喜沒回話,劉老二不由道:“如果施大夫做了豐家的少奶奶,是不是就不會出來看病了?”
車上一片安靜,沒人回答這個問題。
馬車一路行駛,沒一會兒,到了楊柳店前面。
楊柳店是一條狹窄的街道,還在街外,就聞見前面墻角處一股尿騷味,讓人忍不住掩鼻。
長喜說道:“公子,你真要進(jìn)去嗎?這兒可真夠臭的。”
陸璘半晌才回話,語氣有些落寞:“臭不臭的,也要去看看,記住你現(xiàn)在的身份,待會兒少說話�!�
長喜點(diǎn)點(diǎn)頭,扶他從馬車上下來。
馬車就停在街外,陸璘與長喜一同進(jìn)入楊柳店街道。
等進(jìn)來,陸璘才想起來一件事:這條街既然是做暗娼生意,那自然是晚上人才出來,白日至此,竟是一片安靜,像個普通街道似的。
走了一小段,才見到個三十左右、眉目算得上清秀,卻濃妝艷抹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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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坐在屋前,看向陸璘道:“郎君,找點(diǎn)樂子么?十文錢。”
長喜在旁邊咋舌:“才十文錢!”
陸璘瞪了他一眼,走上前看了里面屋子一眼:就一個昏暗小屋,進(jìn)去就是床,而那床旁邊,卻還有個兩歲的孩童坐在地上玩。
陸璘忍不住問:“這,有個孩子?”
婦人從椅子上起身道:“沒事沒事,她不懂,也挺乖的,絕不吵鬧。”
陸璘問:“你丈夫呢?”
婦人看他一眼,疑心道:“你這人是做什么?耍就耍,不耍就走,我丈夫做什么干你什么事!”說著進(jìn)門去,將門“砰”一聲關(guān)起來。
陸璘知道她已有疑心,便不再糾纏她,繼續(xù)往前走去。
但心里,仍然因剛才那一幕而震驚:那是那孩子的娘么?那孩子看著是個女孩,小小的年紀(jì),就看著母親在自己旁邊接客?
這孩子長大了該是如何自處?
長喜嘆聲道:“這世上還真是什么人都有,這女人就不怕她女兒長大了也跟她學(xué)?”
“你……”
陸璘才要開口,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你這是胃脘冷痛,要吃藥的,我寫個藥方,你按這個去抓藥,一劑藥不超過三文錢,吃五劑就不痛了,但以后也許會復(fù)發(fā),你便繼續(xù)吃。記住以后要按時用飯,勿食生冷,最重要是少憂思煩惱,少動怒,這才是主因�!�
“三文錢,那到比我想的便宜�!�
他走到前面一間屋子門前,就見到施菀坐在屋內(nèi)一張桌子后,一邊寫著藥方,一邊和面前的女人說著話,在她坐著的邊上,圍了足有十多個女人,看穿著打扮,倒都像是這楊柳店的暗娼。
這屋子破舊,一屋的女人也都是衣著艷俗、舉止輕浮,而她穿一身湖綠色的襦裙,只插了只木釵,未施粉黛,放在這環(huán)jsg境里如此異端,卻又莫名和諧。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這幾日他有多想見到她。
他每日在縣衙里出出進(jìn)進(jìn),他沉心于公務(wù),他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可是他內(nèi)心郁結(jié)愁苦,一股悶氣久久團(tuán)在胸中。
他想見她,他擔(dān)心她在云夢和豐子奕日夜相伴,他不只一次回想與她重逢后的點(diǎn)滴。
原來他真的很在意她在云夢如何了,真的很在意她是不是會和豐子奕在一起,如今見到她,見到她在這兒給人看病,心中一切的擔(dān)心和陰霾都散了,好似,他找到了他的癥結(jié),也找到了他的良藥。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身后來人,竟是剛才那個帶孩子的婦人,此時她將孩子抱在懷中,警惕地看著陸璘與長喜。
屋中人聽見聲音也回過頭來,陸璘與施菀四目相對。
陸璘平靜道:“我是來找施大夫的�!闭f完,以眼神示意她替自己遮掩。
施菀有些意外,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回道:“你怎么找到這兒來了?”說著朝外面婦人道:“他是城中豐氏綢緞家的親戚,我認(rèn)識�!�
婦人這才放下心來:“原來是這樣�!闭f完抱著孩子進(jìn)屋,朝施菀道:“施大夫,這孩子剛剛一直咳,該不是受了風(fēng)寒吧?”
施菀將她懷中的孩子看了眼,說道:“看著精神還好,不像是很不舒服的,等一下我?guī)退齻兛戳司徒o她看看。”
交待完,施菀就起身出來,到門外,和陸璘輕聲道:“大人怎么到了這里?”
陸璘回答:“這幾日都有人狀告楊柳店,我來看看,卻沒想到她們都在你這里看病�!�
“她們也是可憐人,生病了舍不得看大夫,總會拖成大病,我就不時來這里義診,能看一個是一個�!笔┹艺f。
陸璘看了她一會兒,說:“既然她們都在看病,那我隨意逛一圈就回去了,只是稍后還想向你打聽這里的情況,可以么?”
施菀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我這里還需要至少半個時辰,或許大人先回去,我看完診去縣衙找大人?”
“無妨,我在街頭路口等你�!标懎U說。
“那就勞煩大人了�!笔┹艺f著,又回了屋子。
待她坐下,下一個婦人便說:“我最近那個不正常,遲遲不好,拖拖拉拉半個月了,生意都不好做。”
“是最近才開始,還是以前也有?我看看你脈象。”施菀輕聲問著話,陸璘走遠(yuǎn)一些,到要離開這屋前了,又回頭看了眼,才往前面而去。
一走遠(yuǎn),長喜就問:“施大夫怎么在這里?這地方可實在是……”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顯然他覺得這不該是施菀能來的地方。
陸璘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是意外的、不解的,但轉(zhuǎn)而又覺得,自己不該意外,來這里診病,的確是她會做的事。
等他們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劉老二正靠在馬車上瞌睡,見他們回來,訝異道:“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施大夫回來了,你等一會兒可以找她看病了�!�
劉老二愣了很久,才意識到知縣大人在和自己說話。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知縣大人向來上了馬車就沉默,一句閑話都不講,讓他每每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吵,這會兒竟然主動和自己說話。
直到陸璘上了馬車,劉老二才后知后覺道:“真的?大人怎么知道她回來了?”
長喜在后面小聲道:“在里面遇到了。”
“��?”劉老二的眼睛瞪得有銅鈴大。
馬車上的陸璘解釋道:“她在里面給人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