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陸璘被請到上座，那一桌有老村長、各家房頭輩分高的當(dāng)家人等等，村里能干的婦人都在廚房幫忙，施菀被安排在一桌年輕媳婦里面，她卻沒和她們一起坐，跑去和阿英許珍娘一桌。
她也看了出來，村里也是有高低之分的，會去楊柳店的人，都是本來家里就窮的，在村里也沒多少地位，又因?yàn)槿チ藯盍�，就更加沒地位了，而這一桌，多半都是她在楊柳店認(rèn)識的女人。
這一桌女人，因?yàn)樗齺恚纫馔�，又感激�?br />
她是縣城里的大夫，身份上是讓她們仰視的，更何況，她還和陸璘這個知縣一起過來，算是貴客，這樣的貴客，卻愿意和她們坐一桌。
施菀看出她們的感激和局促來，在舉起第一杯酒時朝她們道：“縣太爺說你們是比男人還堅(jiān)韌的人，會越來越好的。”
阿英問：“堅(jiān)韌是什么意思？”
施菀想了想，說：“就是遇到再難熬的事都能熬，眼看著活不下去了，也還是能咬咬牙，活下去。”
阿英眼里有些微濕，卻笑了起來：“這個詞聽著真苦，但我沒想到還有這樣一個詞，真好�！彼鲱^將酒喝下。
陳家村沒什么錢，這次大辦龍舟賽每家湊了點(diǎn)，一桌能有一兩個葷，其他都是地里種的菜，倒是新鮮，掌廚的手藝也好，味道不錯，施菀與一桌女人吃吃聊聊，倒十分開心。
而陸璘那一桌，顯然就是喝酒，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都在那一桌，施菀遠(yuǎn)遠(yuǎn)看著，見陸璘與一口鄉(xiāng)音的莊稼漢說話喝酒，只覺得他與之前相比也變了許多。
后來女人的桌子都吃完了，男人桌子上還在喝酒聊天。
施菀要下桌時，聽阿英說：“施大夫，你之前是施家村的嗎？等一下施家村的劃手也會來呢！”
施菀一愣：“施家村？”
“是啊，我剛看見那邊田梗上有一群人往這邊過來，就想起這事了，說不定他們要早點(diǎn)來先練一練�！�
施菀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看到一群人從施家村方向往這邊來。
她離開酒桌，又往前走幾步去看，男男女女都有，其中兩人看著還特別像她三叔三嬸。
再走近一些，像三叔的那人將一個小男孩頂上肩頭，那小男孩扎著個小辮，分明就是三叔家的孫子！
施菀嚇了一跳，回頭看向還在酒桌上的陸璘。
當(dāng)初去京城，是三嬸送她去的，三嬸是去過陸府、見過陸璘的，雖然過了七年，但三嬸再見到陸璘一定能第一眼認(rèn)出來！
然后呢？三嬸一定會當(dāng)場指出來，并指責(zé)陸璘，隨后陳家村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施家村的人也知道了，再然后也會傳到縣城去。
很快她就決定決不能讓三嬸看到陸璘。
但如果現(xiàn)在離開陳家村，要去渡口也是走村頭那條路，正好和三嬸他們撞上，除非去別的地方。
此時陸璘那一桌正好也下席了，陸璘正和老村長說話，施菀立刻跑上前去，拉了他道：“陸璘——”
急切間，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卻也顧不得這么多，很快道：“你想去云歸山嗎？要不然，我們下午不看賽龍舟了，去看看云歸山？”
陸璘一陣訝異：“我們嗎？”
施菀點(diǎn)頭：“是，我想起陳家村后面就有條路去云歸山，就突然……想去看看，正好……可以帶大人過去�！�
陸璘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好�！�
他如今倒是很好說話，施菀放下心來。
第
53
章
陸璘告別了老村長，
與施菀一同繞到陳家村后面的小路，往云歸山而去。
兩岸稻苗茫茫一片綠，隨風(fēng)起伏；不時經(jīng)過一片荷塘，
驚起一只白鷺，那白鷺撲騰著翅膀從水中飛起來，直去天邊；又路過一片野花，一群黃色或白色的蝴蝶在上面飛舞。
沒多久就到山腳下，
施菀在地上撿了兩根樹枝，
將一只遞給陸璘：“這山有點(diǎn)高，
有的地方還陡，可以拿樹枝撐著一些，而且路上說不定會碰到蛇�！�
“那我走前面�！标懎U接過樹枝，走在了前面。
施菀在后面道：“我小時候常上山，大人還是在我后面吧。”
陸璘卻已經(jīng)往前走：“你不要覺得我考了個榜眼就覺得我是文弱書生，我騎射也很厲害的，
你應(yīng)該見過？”
施菀沒回話，
只淡淡笑了笑。
他騎射的確不錯，她也的確見過，那些記憶埋藏多時，
今日突然又被挖起來。
陸璘朝她伸手：“要不然，
把你手上的籃子也給我？”
施菀連忙搖頭：“不，
大人已經(jīng)幫我拿醫(yī)箱了，這個我能自己拿。”
陸璘看了她一會兒，
回頭繼續(xù)往前走。
山路的確不算平緩，
走了一會兒，
就不時有略為陡峭的地方，施菀爬了一會兒，
竟?jié)u漸有些體力不支。
男子終究是男子，陸璘替她背著醫(yī)箱，倒還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費(fèi)力。
后來走到一段陡坡，她將花籃掛在了胳膊上，一手扶了一jsg旁的樹，爬了一下卻沒爬上去，想另一只手也扶著什么，卻沒找到東西。
這時陸璘在上面朝她伸出手來：“我拉你。”
施菀猶豫一會兒，用極短的時間來思考要不要拒絕。
但他們已經(jīng)單獨(dú)來登山了，陸璘顯然是心思坦蕩只為拉她，她如果計(jì)較太多，倒顯得小氣，徒增尷尬。
于是片刻過后，她將手放在了陸璘掌中。，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陸璘拉住她，輕而易舉將她拽了上去。
，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急忙將手收回來。
“前面有塊石頭，要不然，我們?nèi)バ⒁幌�？”陸璘說。聲音和緩而輕柔，像山間的清泉。
施菀的確是累了，再爬下去也要跟不上，便點(diǎn)點(diǎn)頭，同意了，兩人一起去前面休息。
那一塊石頭并不算大，平坦的地方正好能坐兩個人，施菀小心坐在邊沿，剛好不至與他挨到。
山上林木蔥郁，遮天蔽日，端午時節(jié)已有些熱，在這山間，卻比外面涼快了許多，周圍不見人影，只有鳥鳴，是十分清雅愜意的時候。
陸璘微微轉(zhuǎn)過頭去看她，見她靜靜坐著，將花籃擱在腳邊，拿了一只濃香的梔子，隨意在手上把玩。
她今日穿著一身淺紫的半臂襦裙，在這郁郁蔥蔥的山林里，更顯得嫻靜柔婉，若他從山下爬上來看到坐在石頭上的她，一定覺得這是林間的仙子。
但他是與她一同上來，又一同坐在這里。
這一刻，心里好似開春的湖水，被楊柳風(fēng)推開層層的波浪。恨不得此時此刻，永遠(yuǎn)停留。
“走吧，我可以繼續(xù)往上爬了。”施菀說。
陸璘怎樣都由她，起身道：“那走吧。”
于是兩人再次往上爬。
再走一段，聽到了潺潺的泉水聲。
地上的路有些濕潤起來，轉(zhuǎn)過一道彎，就看見一道細(xì)流從山壁石縫里流下來，匯聚到一塊凹陷處，再流往山下。
兩人到這里捧了些水喝，隨后施菀叫他等等，將竹籃里的梔子花倒出來，在旁邊地上捧了些松針放進(jìn)去，再將松針用水澆透，然后小心將梔子花一朵一朵擺上去。
梔子花離樹這些時間，已漸漸沒有最初的鮮活，用濕松針這樣埋著，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其實(shí)如果她直接拿了花回縣城，泡上水，倒可以在家里放兩日，但帶著這些花爬山卻有些不值當(dāng)，陸璘見她如此認(rèn)真，問她：“你很喜歡梔子花？”
施菀回答：“還好，談不上很喜歡或是不喜歡�！�
她明白陸璘的意思，解釋道：“是珍娘一番心意，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它們幾個時辰就蔫了�！�
陸璘在這一刻，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自負(fù)與傲慢。至少在剛剛，他以為她是因?yàn)楹芟矚g梔子花才這樣，并沒想過這是許珍娘送給她的。
她與她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不是一時的同情，而是真的憐憫與尊重，并不嫌棄。
“和她們一起，你不怕……影響你名聲么？”他問。
施菀將花擺好，又灑了些水在上面，提起籃子輕笑道：“我的名聲也沒有很好�！�
在往上行的路上，陸璘一直在想她的話。，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嫁過人，又拋頭露面行醫(yī)，所以在某些人眼里的確不算好名聲的人，比如豐子奕的母親。
縣城人偶爾提起她與豐子奕，都會流露出幾分惋惜來，大概是覺得一樁好姻緣就在她身上差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這還是她已然成為城中名醫(yī)的情況下，在最初呢？
一個和離的單身女子行醫(yī)，該有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她不該被豐家人嫌棄，不該讓人挑挑揀揀，他們不配。
她嫁人嫁的是他，以女子之身行醫(yī)是他傾慕的地方，他也有自信能作主自己的姻緣，所以單與豐子奕來比較，顯然他是更合適的那一個。
到山頂時，太陽已經(jīng)有些偏西。
兩人先去了道觀，道觀不算小，但格外冷清，只有一個老道在里面，再到離道觀不遠(yuǎn)處，就見到之前看到的亭子。
亭子旁邊有道瀑布，不大，但也是飛流直下，秀美翩躚，如白練般飄然落下。
陸璘抬眼，就看見亭子上面寫著“拾玉亭”三個字。
正準(zhǔn)備問施菀知不知道這亭子是什么人所建，就看見亭子旁邊的石壁上寫著字，他便走過去看起來。
上面所書，就是這拾玉亭的來歷。
八十多年前，中原大地還在戰(zhàn)亂中，任河?xùn)|路的一名御武校尉周毅因城門失守，與妻子一路南逃至云夢澤一帶，卻走散了，多年都不知對方音信。
后來天下一統(tǒng)，他能回家鄉(xiāng)了，卻依然逗留云夢澤，只盼能在此處尋到妻子下落，時隔八年，他幾乎已經(jīng)放棄，只是偶然間到這云歸山游覽，竟撿到一枚玉佩，正是他妻子的舊物。
他便在附近村子、縣城內(nèi)打聽，又歷經(jīng)一年多，終于打聽到妻子下落。夫妻相見，泣涕如雨，兩人離開安陸前，在這山上修了座亭子，取名“拾玉亭”，用來感恩這讓兩人重逢的云歸山。
這是一個夫妻再聚、破鏡重圓的故事。
陸璘撫著上面的字，轉(zhuǎn)頭看施菀，卻見她并不在涼亭中，而是隨著石階去了下面的水潭邊，太陽正好行到山峰后，水潭邊一片陰涼，她在那里洗過手，又往花籃里澆了些水，然后坐在了水潭邊。
他也走過去，就著清涼的潭水洗了手，和她一起坐在水潭邊。
“我看了那拾玉亭來歷，倒是段佳話�！标懎U說。
施菀笑了笑：“說不定是杜撰的，大人看那道觀里，后殿供著月老，在我小時候這道觀比現(xiàn)在紅火一些，有很多求姻緣的人過來，就因?yàn)檫@涼亭的傳說，說不定這涼亭就是他們自己建的，上面的故事也是他們自己編的。”
陸璘回說：“興許是杜撰，也興許不是，但我是愿意相信的�！�
施菀沒回話，看了看被山峰擋住的太陽的方向，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快點(diǎn)下山回去吧，晚一些就沒船了�！�
陸璘看向她：“但我想，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船了，船家說他女兒女婿過來，太陽剛偏西他就撐最后一趟。”
施菀滿臉驚愕，她才想起這回事。
所以……就算現(xiàn)在飛下山去，也趕不上了。
愣神半晌，她才忍不住問陸璘：“大人既然知道，怎么沒有提醒我，我們上山路上該快一點(diǎn)的……”
不，他們就不該上山來，但她忘了。
陸璘也沉默一下，隨后才回答：“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
于是兩人沉默了許久。
陸璘看著施菀，施菀看看天空，又看看下山的方向，顯然有些著急。
陳家村的人一定也有人家有船，就算沒有普通船也有龍舟，真要回去，找他們幫忙撐船回去也行，但就是太麻煩人了，而且三嬸說不定還沒回去，她不敢冒這個險。
“等一下我們下山，去找陳家村的人借宿？”她又想了想，問陸璘的意思。
陸璘回答：“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他們？”
施菀就是這樣一問，其實(shí)她也覺得太麻煩。
首先她就不知道找誰借宿，陸璘這個身份就更不知道找誰了。莊稼人不像城里的大戶人家，他們從來就沒有客房，也很少有多余的房間，甚至可能連多的鋪蓋都沒有，兩人真去了，人家當(dāng)然會想盡一切辦法來讓他們睡，但他們自己肯定是睡不好的，說不定就要去睡地上。
這時陸璘說：“我剛看這道觀后面倒像是有廂房的樣子，要不然去問問能不能出些錢借宿？當(dāng)然，如果你……信得過我的話。”
他問著，定定看向她。
施菀連忙回答：“大人說的哪里的話，我對大人哪有什么信得過信不過的話……”
說完她才意識到，難道她就同意這樣了嗎？
孤男寡女，留宿人家只有一個老道的道觀？
這事讓她和任何人都不可能，但偏偏這個人是陸璘，還是他主動提出來的。
他們是曾經(jīng)的夫妻，這種男女大防，似乎在意也行，不在意也行，而顯然，他大概是不在意的，他不在意，她在意，竟顯得自作多情。
她還是想下山去，但下了山也不知道去哪里。
就在她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時，陸璘已經(jīng)往涼亭上面走去：“我去道觀里問問�！�
說完他就已經(jīng)走了。
施菀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弄成了這樣。
為什么她就忘了下午沒船回去的事呢？
因?yàn)楫?dāng)時遠(yuǎn)遠(yuǎn)看到三嬸，jsg太心慌，太著急了。
但就算當(dāng)時記得又怎么樣？還有別的辦法能讓陸璘躲開三嬸嗎？與其往那個方向發(fā)展，還不如像現(xiàn)在這樣，和陸璘在山上過一夜。
她頹喪地嘆了口氣。
沒一會兒，陸璘回來了，很快和她道：“道長答應(yīng)了，后面有房間，平時也會有修行的居士來這里暫住，所以床和被褥都有，只是他說有些舊，但我想這沒關(guān)系，晚上還可以讓我們和他一起喝粥，就山上他自己種的菜，我給他錢，他也不肯要。”
“哦……那……”施菀不知道說什么。
陸璘卻似乎很輕松，對這結(jié)果也滿意，和她道：“這下放心了，山上清幽，就在這里坐到明天也無妨�！�
第
54
章
施菀輕輕“嗯”了一聲，
坐了下來，撩著水潭里的涼水，在心底嘆息。
就這樣吧，
或許，讓陸璘來到安陸做知縣，讓她如此心平氣和和陸璘登上山來，歇息在這道觀，
也是老天爺特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