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陸璘道:“四間上房。”
驛丞在房間編號那里劃了幾道,和陸璘道:“天字五號至天字八號,就給大人了,四間上房都挨在一起,在二樓,晚一點開飯,大人是要送去房里,還是在這大堂內用飯?”
陸璘看一眼身后坐著的施菀,回道:“在大堂�!�
“好,那稍后飯菜便送到大堂來�!斌A丞說完,他后面的驛卒已過來
說著拿出四把鑰匙來交給那驛卒:“帶大人去樓上入住吧。”
石全這時接過了鑰匙,拿了行李與驛卒一起上樓去,陸璘轉身到了桌旁,問施菀:“下午趕路太急,馬車有些有巔吧?”,盡在晉江文學城
話音未落,外面院里又來了人,卻是一大片人,好大的排場。
幾人都不由往大門望去,不一會兒,一名婆子進來,再有一個奶娘模樣的人牽著個女孩兒,另一丫鬟給女孩兒打著傘,一同急走進來,然后是一男一女,而院里還有十多名下人在安置車馬。
那男人扶著身旁的女人,女人頭上正插了只五鳳朝陽點翠掛珠大鳳釵,兩邊又各斜插了四只小珠釵,戴了對碧綠寶石的耳環(huán),掐絲琺瑯鑲珠項鏈,配著洋紅色金線繡梅襖裙,步履姍姍,儀態(tài)萬方,當真是花容月貌又貴氣典雅的貴夫人。
枇杷看呆了眼,施菀也怔怔看著前方,連陸璘也露出了幾分意外。
那竟是王卿若。
驛卒將茶放到了陸璘桌上,很快上前道:“大人請,可要上茶來?”
他問這話時,王卿若也看見了他們,不由停了步,一動不動看向這邊。
許久她輕聲道:“子微?”
她身邊的男子也望向這邊,陸璘從桌邊起身,上前道:“卿若。”隨后看向她身旁男子道:“這位是你夫王卿若點點頭,回道:“是我蘇南三舅家的六子,也是我表兄,姓徐,取字平湖,此次是隨我去京城探望母親,待了半個月,要回蘇南去�!�
說完,朝身邊男子道:“這位是我父親的學生,陸尚書的公子,昔年榜眼陸子微�!�
徐平湖眼里露出驚嘆之色,很快道:“原來是子微兄,早聽聞子微兄的才名,今日一見,果然是那潘安再世,幸會,幸會�!�
陸璘道:“平湖兄謬贊了,只聽聞卿若嫁去蘇南,卻還沒見過平湖兄,沒想到會在這兒相見,平湖兄品貌不俗,溫文和氣,恩師知道卿若得此歸宿,必然能安心了�!�
徐平湖笑道:“以夫人這才貌,是我高攀了。”
他們說著話,王卿若的目光不由就移到了后面的施菀身上。
她看著施菀,施菀也看著她。
她目光中透著疑惑與意外,顯然她早知施菀已與陸璘和離,卻不知他們怎么又在一起,而施菀則看了她一會兒,又移開目光喝茶去了,似乎剛才那一瞥只是碰巧看到,并沒有要與她“敘舊”的意思。
王卿若便也不再看她。
他們那里說著話,
驛丞這里正與徐家下人說話,除家下人拿了驛符朝驛丞道:“只剩十二間房?那我們都要了,有多少馬料,我們也都要,驛符一張不夠,再加兩張便是,我們有的是�!�
按規(guī)制,官員去外地公辦,動身前便去衙門領驛符,按理是有官身才有驛符,但經年累月,驛符已成為一種禮品,所以有關系有身份的人能拿到許多驛符,到了驛館也能得到更多方便。
那驛丞將鑰匙給他了,也讓驛卒領他去房間。
這時旁邊一直等著的那中年男人道:“那我們的房間……”
驛丞將他那驛符拿在手里翻了幾下,回道:“字確實看不清,照理我這兒不能收,但外面這雨也下下來了,要不然留一間房給你們,你們住不下就在大堂里湊和一晚,你看前邊這么多人,這兒空房也就剩十多間,jsg實在住不下了�!�
“這……”
哪里算“前邊這么多人”,分明是他們先來的。只是陸璘和徐平湖一看便是高官世家,而這中年男人一看就是貧困小官。
施菀之前便擔心懷孕的女人,所以也關注著這邊,此時見是這樣的情形,不由上前道朝驛丞道:“我是剛才那四間上房里的人,我們就拿一間出來給他吧,他們又是老人家,又是孕婦,不能沒房。”
驛丞看了看不遠處的陸璘,想了想,朝中年男人道:“要不然,還有一間柴房,墊個墊子,也能睡人,行嗎?”
驛丞并不想陸璘這一行人在這里受了委屈,從而對驛館心生怨懟。
這時陸璘見了這邊的動靜,也走了過來,問施菀:“怎么了?”
施菀對這驛丞的勢利眼有些不高興,朝陸璘道:“我今晚和枇杷睡一起,不用給我們兩間房,讓一間出來給這位大人吧。”
中年男人臉上露出幾分慚愧與尷尬來,驛丞很快道:“大人不用在意,我們再安排,房間確實不夠,但也不關大人的事,大人去休息便好�!�
陸璘回道:“既然房間不夠,那我們只要兩間房,其余兩間都給他們,就這么辦吧,我們這一行都是青壯,擠一擠也無妨,你稍候多給我們拿些被褥來打地鋪�!�
驛丞臉上露著歉疚:“這……”
陸璘看向中年男人:“晚輩陸璘,年初才從安陸縣調往京城,敢問大人是……”
中年男人驚了一下,立刻道:“原來是陸子微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見實在幸會!鄙人周知遠,是辛未年太原府的舉人,之后再未及第,便到密州府桂西縣做了縣丞,做了七年,如今要去夔州茂縣做縣令,這才拖家?guī)Э�,往任上去�!?br />
陸璘躬身道:“倒比我早一屆,密州臨海,常有高麗軍侵擾,治理著實不易,大人這些年辛苦了�!�
周知遠立刻道:“職責所在,勉強不負百姓,不負朝廷而已。陸大人才是當世俊杰,太光新政便曾聽聞陸大人才名,隨后又以一己之力救下王相公,犯顏直諫太后、辦下徐氏兼并田畝之案、力挽狂瀾驅除年末大疫……陸大人雖不識我,我卻熟知陸大人�!�
陸璘笑道:“慚愧,也不過是職責所在,周大人抬舉了�!�
之前到樓上去的隨從已經下來,陸璘吩咐道:“帶這位大人去樓上吧,將我們兩間房讓出來給他們。”
周知遠連忙開口:“多謝陸大人,多謝陸大人!”
隨從帶他們上去,他身后那位老婦人路過施菀時也低頭道:“多謝這位娘子。”
此時徐平湖與王卿若過來,得知陸璘要與隨從擠一間房,連忙要讓出兩間房來,好說歹說,最后陸璘收了他們一間房,此事才算了結。
徐平湖他們也選擇了在樓下吃飯,徐平湖還道要與陸璘共飲幾杯。
施菀要與枇杷一同去樓上,陸璘叫住她道:“飯菜馬上就上了,用過飯再上去吧。”
說話間,飯菜果然是上來了。
陸璘讓施菀去桌旁坐下,施菀卻往旁邊桌上而去,說道:“我與石全他們坐一起就行了。”
最后施菀、枇杷,以及另兩個隨從坐一起,陸璘在她背后隔壁桌的凳子上坐下,徐平湖與王卿若也坐這一桌。
王卿若主動問起道:“子微與……”
她不知怎么稱呼施菀,目光卻是看著她。
陸璘回道:“她是大夫,我母親病重,我去云夢澤請她去給母親醫(yī)治。你們從京城過來,不知可有我母親的消息?”
王卿若說道:“的確聽聞伯母在病中,我有心去探望,但母親說因陸夫人要休息,陸家謝絕親友探望,所以我只得放棄了,臨走也沒見到伯母一面,也不知到底怎樣了�!�
陸璘知道母親仍然病重,但好在只是病重,沒有更大的噩耗傳來,又不由心安了一些。
王卿若有許多疑問,比如施菀怎么會成了大夫,陸璘與她怎么是這樣奇怪的關系,以及陸夫人到底是什么病,不能找京城的名醫(yī),卻要專程去外地找施菀……但顯然此時不好問出口。
徐平湖倒是當陸璘是大舅哥一樣,十分親昵客氣。
后來幾人說起驛館墻上那幅畫,驛卒說是當今大才子烏霜居士所畫的《暮村圖》,徐平湖便笑道:“這哪是什么才子,這畫的鳥像鷹似的,牛也不對,還比不過我們家年畫,年畫上的年年有余、喜鵲登梅,比這可像多了�!�
他說這話后,一片寂靜,許久王卿若才道:“這是寫意畫,不求形似而求生韻,沒有筆法,也不以像不像來評判,烏霜居士是此中大家。他要畫的,大概是張舜民的詩,‘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
說完,她看向陸璘:“子微也擅寫意畫,當年烏霜居士的老師還想收他為徒,被我父親拒絕了,說他要專心科舉走仕途,學不了那么多。”,盡在晉江文學城
陸璘笑道:“如今確實鉆營仕途經濟去了,早不會畫了�!�
聽他們這樣說,徐平湖卻也不覺尷尬,只說道:“還是夫人和子微兄懂得多,能品詩,還能品畫,我就只能看個年畫,像不像、喜不喜慶�!�
“你就少說幾句,平時讓你多讀些書,你也不愿意�!蓖跚淙粽f。
徐平湖笑道:“我都有了恩蔭,還讀那些做什么,再說讓我讀我也讀不來啊,你當都似你似的,我一讀書就犯困�!�
王卿若再未說話了。
隨后陸璘回頭問施菀:“我這里的雞蛋羹還有許多,要給你舀些過去么?”
施菀愣了一下,回道:“多謝陸大人,不用。”
陸璘便看向石全:“你們兩個飯量大,夾菜注意些�!�
石全連忙道:“公子,我們……我們可沒敢夾菜。”
笑話,他們和施大夫一桌都覺得好像和當家夫人同桌吃飯,手都不知往哪兒放,哪里敢大口夾菜!
陸璘看他們桌上的菜果然還剩著許多,便沒再說什么了。
王卿若看看他,又看看施菀,若有所思。
第
80
章
用完飯,
各自上樓去。
施菀和枇杷同住一間房,陸璘與石全在隔壁的房間,另有隨從和車夫劉老二去了一樓的房間。
天已黑,
趕了一天的路就算是坐馬車也是筋疲力盡,骨頭要散架一樣,施菀與枇杷兩人都累了,將就著隨便擦洗一番就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
施菀被一陣嘈雜聲吵醒,
又是有人在地板上跑來跑去的聲音,
又是哭泣聲,又是痛苦的呻|吟聲,還有人在門外說話。
她動了動,枇杷也醒了,問她:“師父,你也醒了嗎?”
施菀問:“那位大人的母親和夫人是不是住在我們隔壁?會不會是他夫人出了什么事?”
枇杷回道:“我好像聽見那人在找驛卒問穩(wěn)婆�!�
施菀起身披上衣服,
和枇杷一起開門去外面看。
外面有人掌了燈,
卻是燈光微弱,隔壁房里的呻|吟聲更大了,走廊上是驛卒的聲音:“這兒哪里有穩(wěn)婆,
十里地之后的城里才有呢!”
“這可怎么辦,
三個時辰了,
還沒見到胎兒的頭�!�
就在這時,有人道:“施大夫也醒了?”
施菀和枇杷這才發(fā)現石全也出來了,
只是他一身黑衣,
又站在那兒一聲不響,
竟是一點氣息都沒有,讓她們一直沒發(fā)覺,
果真是練武的人。
枇杷驚道:“嚇我一跳�!�
施菀一邊拿頭巾將長發(fā)綁起來,一邊往掌燈的驛卒那里走去,朝周知遠道:“周大人,可是你夫人要生了?我是大夫,我去看看�!�
“大夫?你是大夫?”周知遠大為震撼,幾乎喜極而泣,連忙帶她往屋內走:“是我娘子要生了,我娘在看著,原以為很快的事,可到現在都沒動靜,我娘說不太對勁�!�
陸璘此時也從房中出來了,吩咐石全:“把我們房里的燈拿過來,再讓驛卒多拿幾盞燈來。”
石全連忙去辦,這時枇杷也回過神來,去房里拿醫(yī)箱,然后也把燈盞拿了出來。
兩盞燈加進房中,屋內終于亮堂了一些,床上的產婦已經是大汗淋漓,連□□也沒了力氣,床邊的老婦人也滲出了滿頭的汗,看著產婦急得要哭,除了喊“你再使力”,卻是手足無措。
施菀讓枇杷替自己挽了袖子,洗過手,到床邊看了看產婦,臉上凝重道:“屁股在下,是臂位�!�
此話一出,旁邊老婦人不由慘白了臉,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哭道:“列祖列宗,我們周家就這么絕后了……”
但凡胎兒屁股朝下或是腳朝下,幾乎就是產婦與胎兒至少死一jsg個,更多的是一尸兩命,一個也活不成。
施菀看她一眼,說道:“老人家不要哭,再去備熱水來,弄碗濃糖水或是蜂蜜水,拿帕子來給夫人擦汗�!�
老婦人聽她這樣吩咐,又見她冷靜鎮(zhèn)定,不由失神,怔怔看向她。
施菀這時到產婦旁邊,拿被子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溫聲道:“夫人,我是大夫,常給人安胎接生,你先歇一歇,攢些力氣,我讓你用力再用力。”
她說話溫和卻不遲疑也不急切,好像只是應對平常的小風寒,不由就讓產婦安下心來,點了點頭。
老婦人此時也反應過來,爬起身馬上去找驛卒了。待她走到門口,陸璘站在那里朝她道:“老人家去打熱水,我去弄糖水�!闭f完又吩咐一旁的石全:“你在這里等候吩咐,我去找卿若他們�!�
石全這時也想到了,驛卒這里怕是沒有糖水,更不會有蜂蜜水,他們身上也沒有,但王卿若他們有婦人有孩子,應該是帶了的,所以找他們最快。
沒一會兒,熱水來了,帕子來了,陸璘親自端了碗濃濃的蜂蜜糖水交給周知遠,讓他拿進去。
到這時,幾乎整個驛館的人都醒了,只是有的人出來看看又進去了,有的人問驛卒外面在吵什么,騷亂了一會兒又歸于平靜,只有產婦房里還有動靜。
周知遠將蜂蜜糖水端到床邊,施菀和產婦說道:“歇一歇,先喝些糖水�!�
產婦便停了用力,去喝糖水。
整日趕路,到了傍晚卻又沒胃口,她只隨意吃了幾口飯就躺下了,生產到現在,又疼又虛弱,這一碗蜂蜜糖水如同甘霖一樣,她立刻喝了大半碗。
待喝完,施菀便道:“好,再用力,不要叫喊大喘氣,那樣會白費了體力�!�
產婦便再次用力,施菀又吩咐枇杷:“往下按。”
枇杷便去按產婦腹部,將胎兒往外擠。
陸璘站在門外,聽著里面的動靜,微微攥住了自己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感受一個胎兒的降臨。去年時,他內心里的確是盼望施菀懷孕的,這樣她就不能當那夜不存在,就很可能會答應嫁給他,就算不,他們之間也有了斬不斷的血脈牽連。
而今晚,他卻意識到,生兒育女這件事,對男人來說全是愉悅與快慰,不管是在床上的過程,還是兒女降生后的天倫之樂,所以他們可以心無顧忌地期盼,恨不能孩子越多越好。
但對女人卻不是,十月懷胎,還有如此時般的辛苦與生命垂危,男人盼孩子,更像一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
如果當初她真的懷孕了,是否也要面臨這樣的生死一刻?如果他沒能趕去安陸,她又是一個人,那該怎么辦?
到此時他竟有些慶幸,好在那時她沒有懷孕。
這時王卿若也過來了,雖是松松挽著發(fā)髻,但也插上了珠釵,穿戴整齊,一手提燈,款款往這邊走來。
見到走廊上站著的陸璘,她問:“子微怎么還守在這里沒去睡?”
陸璘道:“一時也睡不著�!�
王卿若往周夫人生產的房門處看了一眼,問:“施娘子沒有再嫁人么?怎么做了大夫,還會接生?”
大夫尚且只是中九流,而接生的穩(wěn)婆則比大夫更不入流。
陸璘看向她,從她的華貴而美麗的臉龐里,看到了疑惑,意外,還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與品評。
可是明明,此時只有施菀有望能將難產的周夫人救回來,他們這些人只能在外面干等。
若今夜沒有施菀在驛館,這周夫人該怎么辦?年至四十的周知遠與他母親該怎么辦?,盡在晉江文學城
陸璘有心同王卿若解釋,再一想,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解釋的必要。
最后他道:“是她的選擇,她想做大夫。”
王卿若嘆息一聲:“施娘子也是可憐人�!�
里面?zhèn)鱽砝蠇D人欣喜的聲音:“出來了,出來了,是男孩……”
陸璘與王卿若皆是松一口氣,隨即卻又聽到枇杷的聲音:“師父,孩子沒氣息!”
里面再次傳來老婦人的哭聲。
房間內,產婦已經力竭至近乎昏迷,剛出生的嬰兒卻渾身青紫,靜靜躺著,全無聲息。
施菀和枇杷道:“不要剪臍帶,給周夫人吸入麻藥,再給她傷口止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