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恬下意識要抬頭看在他臉上,卻在此意里突然清醒了過來。
她硬生生止住了自己抬頭的動作,脖頸發(fā)硬地顫聲道了一句。
“這位公子,我只是路過,什么都沒聽見,也沒看見!”
就算是被殺人滅口,秦恬總也要為自己爭取一下。
話音落地,她感到來自那人的目光緩慢地了落了過來。
那冷若冰霜的目光,令整個山腰間都寂靜了下來。
風吹林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兩刻鐘前這聲音還是如此悅耳,而現(xiàn)今秦恬聽著,只覺“殺殺——殺”......
寂靜還在延續(xù),等待回應(yīng)的時間一點一滴都慢到了極致。
秦恬像是被押在鍘刀下面的人,脖頸上懸著的鍘刀,一絲一毫都由不得她,卻決定這她這條小命的去留。
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秦恬已緊張害怕到,連呼吸都快忘記了。
她甚至覺得,這樣無聲之中的等待,比那人下了滅口的命令還令人膽寒。
就在秦恬快堅持不住,身邊的小廝亦搖搖欲墜的時候,古柏下的男人忽然收回目光,轉(zhuǎn)了向遠處走去。
秦恬一愣,他的話語聲順風飄了過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诹饲靥穸小?br />
“記住你的話。”
有那么一瞬,秦恬竟沒回過神來。
只是等她回過神來欲急忙道謝時,四下空空蕩蕩,哪里還有半分人影?!
若不是一旁的小廝,如溺水般地抱著一顆樹喘氣,秦恬還以為方才的一切,只如茶樓說書,讓人產(chǎn)生的片刻幻想而已。
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小廝抱著的那棵樹上,還有幾片染滿了血的樹葉。
小廝也看見了,驚恐地收回了手。
山中又掀起一陣濕冷的疾風,秦恬默默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再沒多說一句話,立刻示意小廝急速離開了此地。
......
薺菜沒采滿筐就打道回了府。
秦恬一路上都抱著胳膊不說話,又讓兩個小丫鬟左右替她搓了半天,人暖和過來,才幽幽吐出一口驚怕之氣來。
今天這算是,撿了條命回來吧?
她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以后都不要再同此人打任何交道,就行了。
老管事還讓人在門口守著,遠遠的有了動靜便從外院過來迎接。
“姑娘倒是回來的早,如此甚好,甚好。”
秦恬聽了暗暗苦笑,只道是“到處泥濘,不便逗留”,便扶著丫鬟下了車。
她自然不會多言,老管事也不知內(nèi)里,碎碎念了幾句“老爺都是為姑娘好,以后還是少出門”之類的話,秦恬還有些余悸未消,也只左耳進右耳出了。
不想她正恍惚著,余光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
秦恬一愣,立刻頓住腳步,轉(zhuǎn)頭往街道盡頭的拐角處看了過去。
她突然轉(zhuǎn)身,秦周等人也都警覺地看了過去。
“姑娘看到什么了?”
秦恬目之所及,皆沒看到任何奇怪,更沒有什么影子,只有一只鳥落在街角的棗樹上,有撲騰翅膀飛走了。
她捏了一下眉心,回了回神。
“沒什么,是我看花眼了�!�
今天著實是嚇到了,不自覺得便警惕過度。
秦恬搖搖頭,沒再多想回了自家院中。
老管事亦指揮著車夫卸了馬,帶著眾人回了院,又讓門房謹慎地關(guān)了門落了鎖。
小院門外不時便安靜了下來。
只是不遠處街巷轉(zhuǎn)角處,有人慢慢從墻后的陰影里轉(zhuǎn)了出來,悄???然立在棗樹下,朝著秦家后門前看了幾息,瞇了瞇眼睛,轉(zhuǎn)身離開了。
......
秦恬經(jīng)歷了說書人口中、話本子里才有的遭遇,不僅沒有興奮,還嚇了個半死,以至于用鮮嫩野薺菜煮了東坡羹給周叔送去,灶上又烙了熱騰騰的野薺春餅,秦恬也沒吃出美妙滋味來。
不僅如此,當天晚上,她還做個嚇人的夢。
夢里她被困在了一間高闊的大殿內(nèi),她不知這是何處,跌跌撞撞地要找到一扇門逃出去。
只是就在她好不容易找打了門,正奔向那門欲跑出去的時候,門突然吱嘎一響,被人從外推開了來。
秦恬驚得倒退兩步。
身形高挺的男人背著光亮走了進來。
秦恬看不見背光下他的模樣,可卻看到了墜在他腰間的透白玉玦。
秦恬一愣,生生頓住了腳步。
男人身上投下的長長陰影將她攏住,他開口,冷酷的嗓音如舊。
“撞破了我的事,你真以為我能放過你嗎?”
話音落地,他抬眼正正向她看了過來......
秦恬倏然驚醒。
彼時外面的天還沒大亮,知府和指揮使誠信求來的雨又下了起來。
秦恬一時竟不敢再睡,坐在床邊發(fā)了好一陣的呆。
她雙手合十,向菩薩許了個愿。
“信女秦恬,愿吃齋禮佛一月,求菩薩萬不要再讓信女遇到那羅剎......不不,那位公子了。”
她甚至不敢在自家家中,對那人用不敬的言語......
她不否認,她的膽子真的很小,小到只想四平八穩(wěn)地過安生日子罷了。
*
如此過了幾日,秦恬沒出門,自然也沒再遇到什么人,日子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反倒是接連幾場春雨落下來,農(nóng)人們有了希望,又都忙碌了起來。
這幾年天災(zāi)不斷,天災(zāi)一出,人禍便也不會少。
除了海上的倭賊海匪不時滋擾,還有流寇盜賊四處流竄,如此便也罷了,偏紫禁城的皇帝久不臨朝,朝廷似是看不見民間疾苦一般,除了收稅拉丁壯,便再無其他。
朝中沒有一力能挑起重擔之人,各地只能各自想法養(yǎng)活自己。
秦恬所在的青州府算得可靠,知府愛民如子,手握兵權(quán)的指揮使內(nèi)壓匪賊,外抗�?�,堪堪可保此地短暫安寧。
百姓無不敬仰兩位大人,本地說書人常將兩位之事在街頭巷尾頌揚,尤其那位指揮使大人,不僅智勇雙全,治軍有道,還與發(fā)妻琴瑟相合,成婚二十年身邊只有一妻,十分恩愛,再無旁人。
時下風氣,但凡有些權(quán)利地位錢財?shù)哪凶�,沒誰能逃得脫三妻四妾,這位秦指揮卻全然不是如此。
秦恬聽了不少關(guān)于秦指揮的事跡,甚至還想自己也姓秦,說不定有些關(guān)系。
不過本地秦姓是個大姓,自己一個小民,是如何能同三品大員攀不上親戚?
她這幾天沒再出門,也沒去茶樓聽書,與外面的事情短暫隔絕開來,倒是在這天,見到了自己的老爹。
她爹是個行商,據(jù)爹自己說,什么貨物都販些,南來北往,雜事纏身,所以連家都不太回。
自秦恬記事起,老爹便時常不在家,往往一兩月才回來一次,呆上一晚便匆忙離開。
秦恬沒什么認識的人,但看話本子里說得行商,好像不太如此,雖然常不在家,但回了家至少也要呆上一月半月才對。
她幼時還拿著話本子一本正經(jīng)地去問爹爹,他為什么不像話本子里那樣,多在家陪她些時候。
爹爹彼時沉默了好一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告訴她。
“話本子寫不盡人情世事,我兒且看且罷。”
那會秦恬覺得爹爹說得有道理,只是待她又年長了許多,曉得話本子寫不盡人情世事,卻也曉得父親這樣偶爾才回家一趟的行商,實在不像個行商。
但她也沒再似兒時那般去問,她知道,爹是不會告訴她的。
他能偶爾來一趟,看她一回,陪她吃頓飯說說話,已經(jīng)是極好了。
這日她爹回來,秦恬就把自己小心存放的最后幾顆野薺拿出來,挑了三顆沉手的雞子,親自下廚給老爹炒了菜,將香噴噴的野薺菜端上了桌。
老管事周叔是一定會告訴她爹,她出了門的事情的,而此事已過,爹也不會再多說什么了。她沒必要藏著掖著。
正如這會,爹夾了一筷子薺菜炒蛋放進了嘴里,認真的品了兩口,自顧自端起酒盅小酌一口,緊皺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捋了一把嘴下長須,舒適地出了口氣。
“我兒手藝越發(fā)長進了,”但他說著,也看了秦恬一眼,微嗔,“只是膽子也越發(fā)大了,全不把爹爹放進眼里�!�
秦恬低頭嘻笑了一聲,給爹盛了滿滿一碗酸棗仁枸杞粥。
她常做這粥,能給時常在外奔波的人解解乏。
她將粥水端上來。
“女兒也只出門了那一趟而已,之后就再沒出門了。”
她爹定定看了她一眼,端過這碗藥膳粥,才搖頭嘆了口氣,“還算乖巧。”
秦恬得了贊許又笑起來。
父女兩個沒有什么多余的規(guī)矩,邊吃飯邊閑聊上兩句,一頓飯吃得慢吞吞。
照著從前,父女倆還要在廳里說一陣子話,待天晚了才各自歇息。
這邊撤了餐桌,秦恬起身正欲招來丫鬟將茶點端上來,就見老爹擺了手。
“今日不多留了,爹爹有事要先走了。”
秦恬不算驚訝,爹有時是會這樣。
“那爹爹何時再回家?”她問。
老爹看了她一眼,“這次興許要過半年再來了。”
秦恬聞言,訝然愣了一下。
父親還沒有這么久不回家過。
但老爹也只嘆了口氣,沒有解釋。
“你還是少出門,多在家里,悶了就讓人去街上給你買新話本子來看,聽話�!�
秦恬沒有言語,只是看著父親緩緩點了點頭。
他爹亦最后瞧了女兒一眼,暗暗嘆氣地轉(zhuǎn)身離了去。
*
秦恬老爹離開小院,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就進了另一處院落,再自那處院落出來的時候,已全然換了一身裝束。
行商穿的富貴長袍不見了,他著一身墨色戎裝,系起披風,翻身上馬。
城門守衛(wèi)長遙遙看見他奔馬而來,急忙令人大開城門,然后率眾官兵低頭行禮在側(cè),只直人馬皆去,才恢復(fù)了方才模樣。
有剛當值的新兵不懂,挨在守衛(wèi)長身旁問了一句。
“方才過去的,是哪位大人啊?”
他尋思著,能讓眾人這般行禮避讓的,得是衛(wèi)所里正五品的千戶吧。
不想守衛(wèi)長笑哼了一聲,向那城外即將消散的馬蹄下煙塵看了過去。
“那位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那是咱們青州衛(wèi)唯一的正三品大員,青州衛(wèi)指揮使,秦貫忠秦大人�!�
第3章
外室女兒
青州衛(wèi),秦指揮使府邸。
有人橫眉立目地開拍了秦府大門,便往里面沖。
來人是個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紀,著一身朱紅色團花錦袍,頭上金簪束發(fā),卻要束不住怒氣沖沖的頭發(fā)了。
“舅爺,舅爺!您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出什么事?”這位舅爺陰陽怪氣了一聲,沒有回答,腳步不停地問了一句。
“你們指揮使在不在家?!”
羅沖是指揮使秦貫忠的小舅子,秦夫人羅氏唯一的胞弟。
他不是個好性兒的主子,但這么火冒三丈地沖進府里來還是第一次。
門房一邊道“老爺不在家”,一邊讓人快快通稟正院,告訴自家夫人舅爺帶著火氣來了。
小廝腳下飛快地往內(nèi)院去了。
消息通傳了一道進到內(nèi)院的時候,秦夫人羅氏正支著胳膊,半閉著眼睛坐在太師椅上,同幾位衛(wèi)所里的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的夫人說話。
幾位夫人皆是聽聞她近來身子不好,擇了吉日來探望的。
羅氏身子本就弱,當年生下嫡子難產(chǎn),更是勉強從閻王爺手里逃出一條命,之后便大病小病不斷,深居簡出。
她甚少出府參加官員女眷的應(yīng)酬,可她是正經(jīng)三品大員的夫人,而且秦指揮使愛妻如命,世人皆知,便是她不出門,也有人前來拜訪。
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垂花門外的動靜也傳了過來。
羅沖性情如此,羅氏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一邊讓人拖住羅沖不要亂來,一邊安排幾位同知、僉事的夫人先往一旁的廂房里喝茶避讓。
幾位官夫人都是識情知趣的人,見羅氏這邊有事,不消她多言,便都主動避去了廂房里。
她們剛一過去,羅沖就進了院子來。
羅氏扶著丫鬟過來迎他,“這又是火急火燎作甚?”
羅沖抬眼瞧見姐姐一臉病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待進了廳中,忍不住就道。
“姐姐為姓秦的生兒育女、主持中饋,拖累了自家身子,平素連二門都出不得,那姓秦的倒是好的很,他在外面......好的很!”
他越說越氣,一巴掌拍在了八仙桌上,震得桌子上杯杯碟碟叮咚作響。
羅氏嚇了一大跳,“你在說什么?你姐夫怎???么了?”
羅沖重重一哼,臉色擰了幾分。
“姐你可曉得,他在外面有家有室,就在諸城縣城!”
話音未落,羅氏睜大了眼睛,腳下晃了一晃,再站不穩(wěn),倚到了一旁的花架子上。
“怎么會......?!”
......
秦貫忠到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府里門戶大開,外院一片混亂。
他眼皮騰得一跳,恰見到門房小廝跑了過來,厲聲問道。
“出了什么事?”
“老爺回來了?!舅爺不知怎么發(fā)了大脾氣,闖進家中就進奔向正院,正尋夫人分說呢!”
秦貫忠不意是羅沖前來,不過也著實松了口氣,他做官許多年,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只要不是仇家尋仇、倭寇上岸、官府抓人,便都算不得大事。
不管秦貫忠還是快步去了正院。
不曾想他剛到院中,羅沖便聽聞了消息,一看到他就冷笑三聲。
“秦指揮使,來的可真是正好!你自己同我姐說個明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