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說什么?”
秦貫忠還沒明白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一看看到妻子臉色發(fā)白,一副幾欲昏厥的模樣,他心下砰砰跳了兩下。
他伸手欲扶,卻被羅氏冷冷揮開了手。
秦貫忠愕然。
下人已盡數(shù)退了下去,緊閉的門中,只剩下三人。
羅沖嗤笑一聲,“說什么?自是說你在諸城有家有室,卻騙了我姐姐十多年的事!世人都道你秦指揮使是世間罕見的好男子,沒想到竟也是這般表里不一的作為!”
羅沖說完,羅氏也渾身發(fā)顫起來,看向丈夫。
秦貫忠著實恍惚了一下,他不可思議地看著羅沖,下一息,臉色忽的冷厲起來。
“你是怎么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他素來好性兒,待年幼的妻弟也多是寬和,所以羅沖才有今日這樣怒闖秦府的膽量,此時秦貫忠突然間的嚴肅冷臉,反倒令羅沖心下一凜。
但他到底是火氣壓過了害怕,直道。
“若要無人知,除非己莫為。我都派人打聽過了,你那外宅在諸城十多年,如今外室死了,還留有一女,你敢說那丫頭不是你女兒?!”
秦貫忠訝然,但沒有被撞破丑事的羞惱,反而冷厲的神色上凝滿了疑慮。
他剛要說什么,不想一旁的妻子忽的身子一軟,歪倒在了太師椅之上。
“凈娘!”
“姐姐!”
郎舅兩人一時顧不得再言語,俱都一步上前到了羅氏的太師椅旁。
羅氏還沒有完全暈厥過去,她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琴瑟相合二十年的結發(fā)丈夫,雙唇張合半晌,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去。
“凈娘......你、你不要亂想......”秦貫忠嗓音有些顫,這一瞬透著不知所措。
只是羅氏卻只是嗤笑了一聲。
“我以為你我同旁人是不一樣的,這種事怎么都不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原來到底,也沒什么兩樣......”
秦貫忠聞言立時要說什么,卻被羅氏打斷了。
“你那外室若在,合該進府,若是不在,也該將你流落在外的骨肉接回來,那到底是你血脈至親,不是嗎?”
她笑起來,笑得悲戚,“我膝下只有慎兒一個兒子,沒能給你生下女兒,你既然早就兒女雙全了,不必藏著掖著了�!�
她說完,目光透過窗子,看向窗外那幾位前來拜訪她的夫人們所在的廂房。
她疲累地閉起眼睛。
“我不是容不得旁人的人,接你女兒進府來吧,別讓旁人拿去說事�!�
羅氏說完,再不想多看丈夫一眼,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回了內(nèi)室。
秦貫忠聞言緊緊閉起了眼睛,只一息,倏然睜開盯住了羅沖,神色嚴肅至極。
“你告訴我,是誰給你遞的消息?!”
*
諸城縣城。
秦恬在老爹離開之后,當真乖巧地沒有再出門。
她不時想到那日在山上的遭遇,還有些后怕,加之父親的囑咐,便連街上的茶館都不再去了,在家里翻看從前的話本子。
但話本子攏共也就這么多,都被她翻開了不知道多少遍。
秦恬著實百無聊賴,坐在院子里的矮竹凳上,用蔫了的薺菜喂兔子。
那是一只長耳朵的灰兔,正是去歲秦恬去山上采野菜的時候撿回來的。
本意是撿回家吃了,但彼時這兔兒著實太瘦,秦恬就喂養(yǎng)了起來,這一養(yǎng),就養(yǎng)了一年。
兔子已經(jīng)變成了大耳朵的肥兔子,秦恬沒找到下口的契機,干脆給它取了個名字,有點拗口,喚作灰肥。
灰肥可沒有人這么多思量,銜了根蔫菜就吃了起來。
老管事秦周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家姑娘正看著灰肥吃菜發(fā)呆。
秦周輕聲喚了她一聲,“隔壁鄰家?guī)孜惶志墼陂T外說話了,姑娘要不到咱們院墻下聽壁,也解解悶兒不是?”
秦恬聞言笑了一聲,遞了根菜給灰肥銜住。
她說不了,“聽來聽去,幾位太太也沒有新的花樣,”她說著,笑看了老管事一眼,“況我也不想聽墻角,聽到自家頭上來。”
老管事尷尬地笑了一聲。
他們家不同鄰里有什么往來,外面對他們的猜測多半是不堪的。
“姑娘可要給李二姑娘寫信?他們回鄉(xiāng)也有三月了�!�
他說得李二姑娘,是住在這條巷子的茶商李家的二姑娘。
那姑娘性子溫和守禮,不似旁的街坊總愛嚼舌根,秦恬有時和她一起去聽話本。
他們走的近,還有另一個原因。
秦恬羨慕李家人口多,李二姑娘有兄弟姐妹五人,尤其她大哥是個沉穩(wěn)又隨和的性子,把弟弟妹妹照看得極好,讓人只看到他,便心生安全感。
秦恬沒有這樣的大哥,而這次李家回鄉(xiāng),正是因為李大哥要成親了。
可惜的是,李大哥這位未過門的妻子是他表妹,只是這位表妹是個多疑的人,見過秦恬一次之后便總覺得秦恬對李大哥意圖不軌,還因此鬧騰了許久。
秦恬只是羨慕人家有兄長,能有什么企圖呢?
但她想到那位表妹,覺得先不要給李二寫信比較好,免得生出旁的事端。
秦恬搖頭。
老管事又要開始琢磨,另找這些事來給她解悶,秦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周叔,我挺好的�!�
她伸手摸了摸兩只柔軟的兔耳朵,“雖然稀里糊涂,但能過安生日子已經(jīng)很好了,不是嗎?”
小姑娘抬起了頭來,白皙的臉上眼睛彎彎的,長長的睫毛撲在眼下,兩腮聚起兩個淺淺的酒窩,乖巧又懂事地遞來安慰的眼神。
老管事聽了此言,看著這個自己從小照顧到大的孩子,神色越發(fā)愛憐,剛要說什么,門外忽然來了一陣喧鬧聲。
從未出過大響動的門扉,突然被人重重拍響。
秦恬和秦老管事對視一眼,皆愣了一下。
“姑娘莫怕,老奴先過去看看�!�
老管事立時走了,灰肥聽到動靜,警惕地支棱起一雙耳朵停止了吃草,秦恬也站了起來,雙手交握地看向了大門的方向,微微皺眉。
一人一兔,如出一轍。
拍門的聲音很快停止了,但大門吱嘎響了一聲,雜亂而繁多的腳步聲似洪水般沖進了安靜的院落,將一潭幽水般的安靜驅逐殆盡。
秦恬一瞬間仿佛意識到了什么。
她看向了垂花門,只見一個老練的嬤嬤帶著眾多的仆婦走了進來,那嬤嬤在一眼掃過院落之后,哼聲道。
“把這院中能帶走的,全都裝箱籠帶走,不能帶走的皆用粗布蓋了、封條封上,一概不許亂動,這是夫人的吩咐,也是老爺?shù)囊馑��!?br />
話音落地,那嬤嬤身后的一眾仆婦便腳下極其利落地進了院中。
原本在小院做事的仆從都被這些外人嚇了一大跳,伺候秦恬的丫鬟,一邊阻止這些人亂來,一邊快步跑到了她身前。
“姑娘,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 �
秦恬沒有回答,默默看著這些闖進來的人。
那位老練的嬤嬤似是這才看到了秦恬,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
“這位是姑娘吧�!�
那嬤嬤向秦恬淺施一禮,聲音不大不小地道。
“奴婢們是奉夫人命令,接姑娘回府的。”
秦恬看著她,安靜的臉上沒有什么情緒。
她只問了兩句話。
“敢問貴府是哪個府?又緣何接我過去?”
那嬤嬤對她的平靜似有些許意外,但也還是直截了當?shù)馗嬖V了她。
“好叫姑娘知悉,我們府是青州衛(wèi)指揮使秦大人的府邸,而姑娘你,則是我們家老爺在外所生的女兒。夫人仁慈大度,舍不得讓老爺?shù)难}落在外面,所以特令老奴等人,接姑娘回府。姑娘請吧�!�
青州衛(wèi)指揮使秦大人,在外所生的女兒......
秦恬在這話里,眨了一下眼睛,垂下了眼簾。
秦府來的仆從已經(jīng)手腳利落地在正房廂房還有她的書房里,稀里嘩啦地粗暴收拾了起來。
院子里也滿是秦府的人,甚至還有秦府的丫鬟一眼看見了灰肥,一步上前就薅住了灰肥的耳朵,將驚呆了的兔子不由分說地塞進了籠???子里,啪嗒關了起來。
凌亂的腳步聲和嘩嘩啦啦的收束聲,不斷響起。
那嬤嬤似有些滿意這般的狀態(tài),側身跟秦恬做了個請的手勢。
“姑娘,請吧�!�
秦恬默然,看到了從后趕來的周叔,周叔一臉難色,想說什么又不知如何說起,神色無奈中帶著妥協(xié)。
看來是沒有異議了。
她一時未動,那老嬤嬤又看了她一眼。
“姑娘若是拿不定主意,老奴不介意讓兩個婆子,幫姑娘坐上馬車�!�
她話音未落,身后便聚來兩個孔武有力的婆子,眼神中已然摩拳擦掌。
秦恬見狀,淡淡苦笑了一聲。
事已至此,還容得她一個外室的女兒反抗嗎?
她說不必了,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從小生活的院落,看到這熟悉又虛幻的一切,默默嘆了口氣,緩步向大門走去。
“我自己走便是。”
第4章
兄長
這是秦恬第一次離開諸城,去往其他地方。
指揮使秦大人的府邸在青州府城。
秦恬到的時候,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皆向她的馬車投來目光,他們小聲議論著,議論的聲音不大不小地都傳進了秦恬的耳朵里。
“沒想到啊,外室的女兒都這么大了,可憐秦夫人身子不好,一直在府邸養(yǎng)病,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嘖,秦夫人這么行善積德的人,怎么攤上這么糟心的事,說是那外室早先就已經(jīng)死了?”
“那外室是死了,但女兒可好著呢,在外面養(yǎng)大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品行!以后日日杵在眼前,談婚論嫁還需得秦夫人費心,要是我煩都煩死了!”
“......”
無盡的鄙夷。
秦恬不至于被壓得抬不起頭來,但也直不起什么腰板。
說到底,她確實是破壞了秦夫人姻緣的外室的女兒。
一個養(yǎng)在外面的外室之女要入府見嫡母,能有什么趾高氣昂?
秦恬是做好了被秦夫人為難苛責的準備的,當下進了秦府就一路被引著往正院走。
那么深的宅院,一層一層的院墻,像是用厚厚的布料將人裹起來,密不透風。
秦恬沒有退后的余地,只能硬著頭皮往里走去,直到走到正院門口,腳步才終于暫時地停頓了下來。
她在出事之后,第一次見到了老爹,或者說,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州衛(wèi)指揮使秦貫忠。
明明幾日之前才剛見過,明明他模樣并沒有什么改變,但不再穿著富商華麗的衣裳,一身劍袖束腕的銅綠色暗紋錦袍,如同官職頭銜一樣給人以不必宣之于口的壓迫,更多的卻是陌生。
秦恬一時竟沒能開口叫他一聲“爹”,反而是秦貫忠看見了女兒微微怔了一下,瞧了一眼正院內(nèi),皺著眉跟帶她前來的管事嬤嬤道了一句。
“今日見面就算了。”
那嬤嬤行了禮。
“回老爺?shù)脑挘蛉朔愿懒艘尮媚锶敫�,既然來了,總得見面也算正了姑娘名分�!?br />
秦貫忠越發(fā)皺眉,秦恬在旁默默看了他一眼,見他嘆氣道了聲“也罷”,這才看向秦恬。
“恬恬,你......先拜見了夫人再說罷�!�
口氣里透著幾分無奈,但也沒有多言。
秦恬行禮道“是”,跟著那管事嬤嬤進了正院。
誰想剛走到中庭,正房里邊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
秦恬只見秦貫忠立時緊張了起來,連聲問著“怎么了”,緊接著就有個丫鬟撩了簾子快步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方白帕子。
丫鬟的手顫了起來,堪堪打開些許,秦貫忠的臉色倏然一沉,秦恬亦看到了那白帕子上的一小片血塊。
一旁的秦夫人的嬤嬤驚訝喃喃,“夫人竟咳了血......”
話音未落,秦貫忠就大步要向房中走去,只是剛走到門前,就被另一個丫鬟攔了出來。
“老爺莫要在此時進來,免得夫人見了老爺又......”
秦貫忠的腳步生生頓在了房門口,他不敢進甚至不敢出聲,只能緊緊壓著聲音,讓人去請大夫。
一番吩咐結束,房內(nèi)咳喘聲亦稍歇,他才看向了秦恬和帶著秦恬前來拜見夫人的嬤嬤,正經(jīng)發(fā)了話。
“不必進去了,在院中叩了頭就算正了名分,旁的改日再說�!�
嬤嬤沒再反駁,立時讓小丫鬟拿了蒲團來。
秦恬在院中朝著正房叩了頭。
抬頭時聽見自己這位指揮使父親嘆氣,同她道了一句。
“去吧。”
除此之外,也沒什么旁的了。
*
當天下晌,府里便隱隱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待到了傍晚,秦恬聽說父親親自出了門去,快馬加鞭地去請住城外五十里的一位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太醫(yī)過府。
秦恬被安置的是府中一處名喚朝云軒的闊院,院中幾等丫鬟婆子也都按照深宅大院的姑娘閨閣分毫不差。
甚至在秦夫人病倒的時候,灶上也如數(shù)送來了給她準備的飯菜。
外面的閑言碎語在院中一概聽不見,秦恬恍惚間仿佛以為一切與她無關似得。
不論有沒有關系,秦恬到了這陌生的朝云軒之后,便老老實實留在此處,一步都不再踏出。
之前在諸城小院的人手都散了,能進到內(nèi)院照看她的暫時只有兩個大丫鬟,蘇葉和天冬。
除了兩個丫鬟,也就只剩下呆兔子灰肥了。
可惜只曉得吃吃喝喝的灰肥,情形卻不怎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乍然換了環(huán)境,呆兔子連著兩頓都沒有如何吃喝,窩在籠子里不肯出來。
秦恬伸手進籠子里撫摸它,但它卻縮得更緊了,將自己縮成了一團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