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多時不見,小姑娘似又長高了,抽條的身形將公主的華服挑得更加合身,眼眸里沒了從前的緊張怯怯,替換而來的是高貴從容。
秦慎在擁擠的人群里向上仰望著,眸中溢出星星點點又串聯(lián)成河的柔色。
她并沒有看見他,而是如常地開口,說著公主該說的話。
只是她一段話說完,身后便有一人走了上來。
秦慎看去,看到那人熟悉的臉后,也聽到了身邊兩個書生的聲音。
“快看,魏會元!”
“真的是他�。」媾c公主殿下形影不離!”
這話一出,傅溫就恨不能捂了兩人的嘴,偏偏那兩人毫無所覺。
“我就說魏會元一定在,你不知道,眼下全天下的讀書人都盯著他!京城的皇帝對咱們讀書人不過尋常而已,甚至只當文臣是家臣奴才,全然沒有禮遇看重,哪里似女皇在位的時候,那會的讀書人,再是十年寒窗也有了盼頭。這多半歸功于那位狀元皇夫!若是今朝,魏云策能成為公主身前第一人,咱們的好日子就真的來了!”
他說著,還道,“我今日回去就去寫信,告訴那些親眼見到的同窗舊友,我可是親眼見到公主和魏會元形影不離了,他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還不快快涌入肅正軍中?!”
這人這么說,他身旁的另一書生也道。
“皇帝御駕親征不是小事,得更多人支持肅正軍才行,咱們讀書人沒什么本事,一支筆桿走天下,我回去也寫信給從前的舊友!務必不能讓肅正軍被朝廷壓下去!”
說話間,又有幾個書生也加入了他們的話,眾人都熱血沸騰,都要呼朋喚友地為肅正軍添磚加瓦。
這是天大的好事,但傅溫卻聽得一顆心不是滋味。
“公子,”他不禁叫了秦慎,“咱們別在此處了,去四方樓上吧,想來公主出巡也快結(jié)束了�!�
以前魏云策沒來的時候,陪在公主身邊的,從來都是公子。
今日公子也該大大方方地,登上四方樓才是。
可他這么說了,秦慎卻搖了搖頭。
“算了。”
“算了?”傅溫疑惑起來,“您不去四方樓上見公主了嗎?您......”
話沒說完,他見公子已從四方樓上收回了目光,轉(zhuǎn)了身。
“回大營去吧。”
傅溫訝然失語。
*
四方樓上。
秦恬第三日也沒有見到那位大哥,料想他無法自前線脫身,她也只能暗暗在心里盼著,第四日,她在濟南的最后一日,他能得閑。
她如常出巡,在四方樓上面見城中百姓軍民,可目光向下一落,卻忽的從人群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英俊面龐。
小姑娘眼睛都睜大了,但她當著成千上萬百姓的面,她只能壓著心頭的歡喜。
他果真來了。
可下一瞬,他卻忽然轉(zhuǎn)過了身去。
傅溫上前似乎跟他說了幾句什么,可他搖了搖頭,接著抬腳向人群外走了出去。
秦恬訝然,只能隔著人群看著他離開。
直到公主與軍民的見面結(jié)束,秦恬從高高的四方樓上下來,她才立刻問了魏游。
“大將軍過來了嗎?”
魏游說沒有,“屬下沒有聽到公子的傳信。”
秦恬卻道不是,“我方才看見他了,他應該是悄聲來的,身邊只帶了傅溫。他興許不便直接出現(xiàn)在四方樓,你快去找找,請公子到我下榻的水榭別院來。”
她連聲吩咐了魏游,催促著魏游找人去了。
魏云策過來的時候,見她正讓常子也去下榻別院問一問,但算了算時間,干脆道。
“今日時候不早了,我直接回別院好了�!�
然而待她回到別院,左右焦急等了一個時辰,天都黑了下來,卻還沒有見到任何人。
魏游口干舌燥地趕了回來。
“公主。”
“沒找到人嗎?”秦恬驚訝地看著魏游身后空無一人。
魏游說沒有,但打聽到了消息。
“公子確實來過城中,只是早些時候就走了,約莫是回大營去了�!�
“走了?”秦恬愣了一下,她皺眉,“是前線又有戰(zhàn)事了?”
但魏游搖頭。
“屬下沒有聽聞前線有戰(zhàn)事,附近幾城都并無戰(zhàn)事�!�
話音落地,秦恬倏然沉默了下來。
魏云策在此時上前一步,魏游見他過來就皺了眉頭,但魏云策并無所覺,同秦恬道。
“司謹興許是在軍中另有安排,順路從濟南城路過而已,公主還是好生歇息,后日該離開濟南了�!�
就只是順路嗎?多停留一時半會的時間都沒有嗎?
秦恬默然,突然叫了魏游一聲。
“你去準備一下,我明日一早輕車去一趟前線大營�!�
這話一出,魏云策就幾不可察地飛快挑了挑眉。
“公主只有明日一日歇息的時間,果真要出行嗎????”
話音落地,秦恬看了他一眼。
這些日子以來,她聽多了好些關(guān)于女皇和皇夫的說法,但這位魏先生完全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恰的作為,秦恬曉得他確實在盡心盡力替自己謀劃,便也沒有把那些話放在心上。
她低聲解釋了一句。
“反正是歇息的一日,我去趟前線,正好一日打個來回,也不打緊吧?”
小姑娘直接問了過來,“魏先生覺得呢?”
魏云策聽見這句問話,低頭向她看去,目光在她一臉正色的面上落了落,他淡淡笑了笑。
“自然不打緊,公主若是想去,就去吧�!�
得了這個答案,秦恬心下一松,轉(zhuǎn)身就去吩咐魏游安排。
只是在她身后,有人笑意淡了幾分,目光靜默地在她身上停留了半晌,才緩慢移開了去。
第119章
秦司謹
秦恬原本的想法,只是趁著這一日的空閑,去前線看他一眼,身邊帶三五侍衛(wèi)即可,可一早起身后卻發(fā)現(xiàn)那位魏先生也等在了門前。
“臣必得確保公主的安危,哪怕只是一人一騎隨行在后即可。”
他把話說到這么份上,秦恬若是拒絕,不免顯得太過恣意任性,她從來都不是任性的人,只好應了下來。
而魏云策確實也沒有另外的耽擱,同她一道去了前線。
前些日,朝廷反攻濟南無果之后,這幾日都沒有戰(zhàn)事。
既然沒有,那么他緣何昨日去了濟南,又立刻離開呢?
秦恬尋到了秦慎營帳中,可惜他沒在,只見到了傅溫。
傅溫見公主竟然喬裝打扮親自前來,嚇了一大跳。
“屬下這就去尋將軍回來!”
*
秦慎悄然去了濟南府與北面河間府的邊界。
肅正軍占領(lǐng)濟南府之后,朝廷軍退出了山動,駐扎在河間府。河間距離京城已經(jīng)不遠了,若是肅正軍再繼續(xù)北上攻下河間府,那么兵臨京師城下,已在日程之上。
也正因如此,皇帝御駕親征之后,就將大軍壓在了河間府,務必壓住肅正軍北上的步伐。
秦慎此番也只能悄悄探一探兩軍邊界,想要攻下河間府,尚需時日。
他剛自邊界回來,打馬返回營地,就見傅溫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
“公子,”他張口要說,又怕泄露出去,只能再向公子身邊靠近一些再開口。
他這怪異模樣,瞧得秦慎挑了眉。
“到底何事?”
傅溫連忙附在秦慎耳畔。
“公主來了,此刻就在公子營帳中�!�
秦慎愣了一下。
此刻日頭還未升至午間,她這個時候就到了他的營帳,可見是今日一早天剛亮的時候就自濟南城而來。那么,是昨日就安排好要來的?
秦慎心里揣著說不出的滋味,返回了營地。
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他主帳前的魏游,魏游遠遠同他行禮,待秦慎走近了,便道。
“公子,公主就在帳中�!�
秦慎一路快馬返回,到了帳前,腳步反而遲疑了起來。
他想了想,還是撩了簾子進了帳中。
他剛一步走進去,就只覺一陣溫風撲面,小姑娘穿了一身尋常兵將的衣裳,快步向他跑了過來。
束成男子的發(fā)髻微有些散,碎發(fā)被汗水順成了一縷一縷,又隨著她的跑動而飛散起來。
秦慎心頭亦在那腳步聲中快跳。
小姑娘卻沒想這么多。
她一口氣跑到了他面前,想要一步跨到他身前最近的地方,但還是與他隔著兩步之處生生停了下來。
就算她曉得,他如今對她是不太一樣的,但她總也要矜持一些才好。
小姑娘臉頰微熱,停在他身前兩步處,抬頭向他打量了過去。
但相比她的小小激動,青年的神色卻并未露出什么喜意,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秦恬眨了眨眼,抿嘴笑了一聲。
“大哥?難道沒認出我來嗎?”
秦慎當然認出來了,但昨日在濟南城四方樓下聽得那些,也是這些日子一來聽到的話,這些話灌進他耳中,封住他的口舌。
秦慎張了張口,又頓住,他心下沉了沉。
“公主怎么突然過來了?前線并不安全,公主應該在濟南城里才是�!�
小姑娘聽到他這話,細長的眉頭挑了挑。
“那你為何去了濟南,又悄無聲息地折返了回來?”
她知道他去了?所以才來尋他?
秦慎看過去,見小姑娘歪了歪頭,似乎對于他的反應極為不滿。
“我看到你和傅溫了,但只看到了背影�!�
她的嗓音輕輕的,她在陳述,也在疑問,疑問他為何去了又悄然離開。
秦慎沉默了下來。
臨時搭起的帳中,尚存著炎炎烈日炙烤下的大地,火燒般的味道。
灼燒的味道與逐漸升起的日頭并齊,令帳中的沉默滲透著不安的氣息。
恰在此時,秦慎聽見了帳外的人聲。
“公主同大將軍在帳中說話,魏先生還是不要進去的好�!备禍氐穆曇繇懺趲ね忾T前。
他攔住了要進來的人,那人嗓音溫和的笑了一笑。
“既然如此,這壺茶水就請傅侍衛(wèi)送進去吧,煩請傅侍衛(wèi)叮囑公主多喝些水,天越發(fā)熱了,下晌趕路回去我只怕公主會中暑�!�
他說完,放下了什么,腳步漸遠了去。
他沒有進來,但每一個字都如同親口說在了秦慎的耳邊。
秦慎抿了抿嘴,看見身前的小姑娘仍舊盯著他,好在尋求方才那個疑惑的答案。
“公主先喝杯茶水,免得暑熱......”
話沒說完,被打斷了去。
“然后呢?”她突然問了過來。
“讓我喝完茶就離開嗎?”
秦慎的話說不下去了。
但是這些日子一來,所有人說在他耳邊的話又冒了出來。
女皇、皇夫,和皇帝趙寅御駕親征之下,向著肅正軍反應而來的大浪。
秦慎驀然有些想笑。
如果魏云策,是她一統(tǒng)江山、改天換地的不二之臣,是千萬讀書人期待的女皇皇夫,那么他秦慎該如何?
是不是連上天都曉得他不會背叛,永遠都不會,所以才將選擇擺在他面前。
如果這個江山是他的,他不會屈于這種選擇。
可先太子的遺孤是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她面臨的不是進一步稱帝和退一步回到坊間百姓之中,而是生與死。
她和趙寅之間,注定只有一人能登極寶座,能活在世間。
秦慎該如何?
似乎都不必選擇了。
他只能繼續(xù)替她盡快打完這個天下,在她登上萬人之上的位置之后,或許她可以自如地做個選擇。
而不是當下在這浪濤翻天的不定時局之中。
秦慎說是的,壓下心頭的重重絞痛。
“是,公主喝完茶,就快快回去吧�!�
客氣而疏離至極。
可她卻突然向前邁了一步,她就站在距他最近的地方,抓住了他此刻冰冷的手。
她的主動,是第一次。
秦慎心頭顫了一下。
她忽然叫了他的名與字。
“秦司謹�!�
那是她從未有過的叫法。
秦慎不禁看過去,看到小姑娘眼中盡是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