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仁慈之心
在朝廷炮轟下城墻破損，城門搖搖欲墜，城中則廢墟一片的大名府，一連半月清理斷壁殘?jiān)�，今日有一場動土之儀。
戰(zhàn)事雖當(dāng)前，但秦慎令孫文敬自軍中撥出一筆錢來，替大名府百姓修筑房屋，重建家園，不僅是體諒百姓苦楚，也是獎(jiǎng)賞他???們彼時(shí)沒有在朝廷炮火下棄城，將秦恬交出去。
今日恰是大名府動土重建家園的黃道吉日。
一直駐留在府外大營的秦慎，今日親自去了一趟府城。
先前滿目的火灰斷瓦都被清理殆盡，如今一眼看過去，雖然城中空曠起來，但卻有新的氣象浮現(xiàn)眼前。
建成一座新城，就如同馬上要迎來新皇與新朝一樣。
秦慎前往城中半邊倒塌的道廟中，親手為大名府黎民百姓上了香。
“天佑大名，歲歲安康�！�
他雙手高抬持香，跪在三清祖師腳下，大殿內(nèi)莊重肅穆，他跪拜行禮，奉上敬香。
大名府百姓皆在外同時(shí)跪拜，經(jīng)歷了一場破城之戰(zhàn)，活著的人都萬千希望平安無戰(zhàn)、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日子早日到來。
秦恬悄悄立在人群中，閉氣眼睛與眾人一同祈禱。
不僅僅是大名府，她希望這天下也早日安定下來。
默默祈禱良久，她睜開眼睛，恰好看到道廟大門前，那人抬腳走了出來。
百姓半圍著，半讓著路，他著一身銀底金邊的錦袍，挺拔的身形在人群中異常顯眼，秦恬夾在人群里，同百姓們一道向他看過去。
昨晚，她也同他說了想要來的，但他怕她傷勢才剛好，在城中被擠到就不好了。
只是今日一早他前來，秦恬在帳中就坐不住了，悄悄央了魏游護(hù)她過來。
眼下，秦恬見青年出了道觀，就連忙要轉(zhuǎn)身回去。
在他出門之后出門，在他回去之前回去，他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小姑娘是這么打算的，這會就叫了魏游，“咱們快走吧！”
魏游也怕被責(zé)罰，連忙帶著秦恬趕了回去。
暑熱未褪，秋老虎占著上風(fēng)呼嘯連連。
馬車?yán)铼q如蒸籠，路程不遠(yuǎn)，但走了一半，魏游就讓車夫停下來。
“公主下馬歇歇涼吧？附近有片水塘，周遭還算涼爽�！�
秦恬也熱得不成了，剛結(jié)痂的額頭上的傷口都癢得紅了起來。
她連忙下了車。
只休歇一小會，就繼續(xù)返回大營，她料想那人不會這么快就從大名府回程，反正也不會被他知道。
她走到了水塘邊吹風(fēng)，風(fēng)自水面上掠過，將高高的蒲葦吹得搖搖晃晃，涼蔭亦翩然搖晃，涼意十足。
秦恬略站了一會，就舒出一口悶熱的污濁之氣。
只是不過這時(shí)，一陣馬蹄聲忽然而至。秦恬轉(zhuǎn)頭看去，見銀底金邊錦袍的男人倏然而至。
他高高立在馬上，看見魏游第一句話便是。
“果真偷跑出來，打量我察覺不到是么？”
魏游一驚，尷尬地連忙告罪。
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魏游是秦恬脅迫出來的，這會當(dāng)然不能讓他擔(dān)了這罪責(zé)。
她從蒲葦從中走出一步來，“是我讓他帶我過來的。”
話說完，馬上的男人定定的目光就落她臉上。
小姑娘心下一虛，但她又沒出什么事，他還能怎樣？
她不曉得他能如何，只見他翻身下了馬，徑直朝著她站立的這片高高的蒲葦從走了過來。
秦恬心下一跳，下意識向后退了兩步，而與此同時(shí)，他大步到了她身前。
秦恬越發(fā)心虛了，連目光都不敢落在他身上，左右地飄忽起來。
其實(shí)，這是他作為先太子遺子，第一次以此身份出現(xiàn)在百姓面前。
秦恬只是想來看看他而已。
方才他持香跪拜神像的模樣猶在眼前，彼時(shí)神像身上的金光似乎傾斜到了他身上，讓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不住安靜定睛。
但這會，他離得近極了，看不到他身上光亮，卻能察覺得到獨(dú)屬于他的氣息，從頭到腳地將她裹了起來。
小姑娘眼神越來越飄忽，就是不敢抬頭。
他忽的問了一句。
“怎么不抬頭看我了？”
秦恬胡亂扯謊。
“脖子累了，抬不起頭來�！�
“原來如此�！彼樦闹e，應(yīng)了一聲。
秦恬還以為他不再追究她了，不想下一息，腰間忽然被人托住。青年手臂力道十足，一把將她托了起來，放到了水塘邊的石塊之上。
她視線瞬間上移，直直落在他暗含笑意的眼睛上。
“這樣可以看到了嗎？”
看到了，且在極近的距離中，連他眼中倒影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恬一顆心飛快跳動起來，努力佯裝無事發(fā)生的樣子，目光連忙向兩邊看去。
可眼角卻見他高挺的鼻梁寸寸靠近，她被他放在大石之上，腳下動彈不得，而他卻越發(fā)近了，呼吸交錯(cuò)可聞。
水塘上的風(fēng)清涼宜人，高聳的蒲葦仿佛將兩人隔絕在天地之外，耳邊只有窸窸窣窣蒲葦搖晃摩擦的聲音，而時(shí)不時(shí)掠過的啾鳴。
呼吸深深淺淺交織成樂。
秦恬聽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時(shí)，亦聽到了他的心跳。
那有力的心跳也比平日快了不少，又如鼓點(diǎn)一般，令她心跳聲亂了起來。
而他微微低了低頭，鼻息落在她唇邊，溫?zé)崤c柔軟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那一霎，水上風(fēng)停在蒲葦間，葦叢落出清涼綠蔭，啾鳴的鳥兒佇立枝頭。
天地如同靜止。
小姑娘心跳亦停了下來。
她呆呆地看著臉前的人。
青年閉著眼睛，黑而密的睫毛撲在眼下，似乎察覺了什么，臉上露出些不易察覺的微微窘迫，手臂環(huán)繞著身前的人，輕輕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背。
“恬恬可以閉起眼睛嗎？”
秦恬：“......”
她終于回過了神來，整個(gè)腦袋倏然脹熱，可也在此刻匆忙地緊緊閉上了眼。
......
晚間，吃過了飯，在帳外吹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的風(fēng)，小姑娘兩頰上的燙還沒有消減。
天冬替她犯愁，“姑娘不會中暑了吧？這幾日的秋老虎著實(shí)厲害了些�！�
秦恬沒中暑，她可能是中了一些毒。
好在那位“兄長”，去見了從前線而來的化名張守元的紀(jì)淵。
秦恬卸下“公主”的重任之后，并不太問軍中的戰(zhàn)事了。
她只同那位道長打了個(gè)招呼就離開了，反倒是道長看著她額頭上未掉的血痂，沉默了半晌。
天冬說要去灶上給她煮些消暑茶，這話剛說完，就見廚娘鵑子低著頭從不遠(yuǎn)處走過。
天冬連忙招呼了她一聲，告訴鵑子，她就不必單跑一趟灶上了。
誰想鵑子失魂落魄一般，天冬連喚三聲她都沒聽見，待喊了她第四聲，鵑子聽見了，卻驚得腳下險(xiǎn)些崴到。
秦恬皺眉，將鵑子叫了過來，待鵑子走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眼下烏青，眼睛也腫腫的。
秦恬不免想到肅正軍同廣訴軍、南成軍三軍密談的時(shí)候，鵑子險(xiǎn)些遭遇的事情，她連忙問了她怎么了。
“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了？”
鵑子搖頭道不是，抬眼看到秦恬關(guān)切的眼神，忍不住哭了起來。
“奴婢找到我那失去音信的丈夫了，他還活著�！�
“這難道不是好事？”秦恬不禁問。
鵑子卻一臉悲戚。
“可是他如今在朝廷軍中當(dāng)兵，這會也隨著那皇帝去了京城�！�
肅正軍就要攻打京城了，皇帝趙寅必然死守京城，誰人都知道，少不了一場血流成河的大戰(zhàn)。
可鵑子好不容易找到的丈夫，卻就在京城的朝廷軍中。
不管是肅正軍勝，還是趙寅守住京城，似她丈夫這樣的排頭小兵，多半難以全身而退了。
秦恬沉默了下來。
她也不知該怎樣安慰鵑子，亦同鵑子一道神情落寞了一時(shí)。
秦慎回到帳中，就見她少見地坐在輿圖前發(fā)呆，低著頭都沒察覺他進(jìn)來。
青年挑眉，看了一眼守在帳前的魏游，魏游搖頭不知。
秦慎只好自己走上了前去，坐在了小姑娘身邊。
“怎么了？”
他一開口，秦恬才察覺到他來了。
他又離她那么近，不過秦恬心里裝著鵑子說的話，就沒在意。
“道長的意思，是不是要盡快出兵攻打京城了？”
秦慎點(diǎn)頭，他將此事靜置了近一月了，始終沒有北上的意思，師父難免著急，今日就是親自前來催促他。
“早日攻下京城，殺了趙寅那廝，也免得夜長夢多？以肅正軍如今的兵力，就算鏖戰(zhàn)血戰(zhàn)，也一定會贏。但若是再等下去，時(shí)局變了，就未必了�！�
他太心急了，秦慎沒有應(yīng)下。
不想秦恬也提及了這件事。
“你怎么想？”
她不太懂領(lǐng)兵作戰(zhàn)的事情，但說起了鵑子和鵑子的丈夫的情形。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她。她這樣的也許不是少數(shù)，如果能不戰(zhàn)而勝就好了�！�
但趙寅是不可能投降的。
連秦恬自己都搖了搖頭。
秦慎沉默了一下，剛要說什么，傅溫到了帳前。
“殿下，道長又到門外了�！�
......
紀(jì)淵還是那些話，他讓秦慎務(wù)必不要再拖延。
“趙寅此人生性貪婪殘暴狡詐，多留他一日都是夜長夢多，速速攻打殺入京城才是正事�！彼戳艘谎矍厣鞯拇髱ぃf起了秦恬。
“之前是我顧不得恬姑娘了，但如今恬姑娘無事，司謹(jǐn)你莫要再耽擱下去了�！�
秦慎看了他一眼，“此事與恬恬無關(guān)，但我方才思量了一番，以為或許可以尋個(gè)不戰(zhàn)???而勝的法子�！�
“不戰(zhàn)而勝？”紀(jì)淵吃驚，“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紀(jì)淵瞬間急了起來，“你不會生了什么仁慈之心吧？這戰(zhàn)必不可少，歷朝歷代亂世中登上皇位的人，哪個(gè)不是踩著累累白骨才能登頂？你此時(shí)仁慈，就等于將刀交到趙寅手中，他隨時(shí)可能將你、將我們?nèi)細(xì)⒘�！�?br />
他有些恍惚，看著秦慎的臉龐，不由地想到了從前守在先太子身邊的日子。
先太子就是那般仁善之人，他多次覺得趙寅有種不安分的狡詐之心，提醒了先太子，先太子卻道趙寅還年幼，又是他唯一的兄弟，不要太過猜忌。
哪怕子嗣接連出事，也未以為真是趙寅暗中所為，若非是他一心為先太子子嗣擔(dān)憂，找了欽天監(jiān)的人，以命相說服太子將子嗣藏在宮外，哪里還有今日？
他急得一雙眼睛赤紅。
但秦慎卻叫住了他。
“師父何必心急？我確實(shí)想要手下兵將能多多保全，不欲他們在新朝來臨前夜戰(zhàn)死城下，一天太平日子都未曾經(jīng)歷過。但也絕不會優(yōu)柔寡斷，與趙寅心慈手軟。或許還有旁的辦法�！�
“那還能有什么辦法？”紀(jì)淵不信，他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轍。
他這些年一直嚴(yán)苛教養(yǎng)他，正是因?yàn)樵谒暧讜r(shí)，就察覺他性子肖似先太子，連對山間野兔都常常心軟放過。
那年第一次同他到野外打獵練弓，男孩拿著小弓背著小箭，意外發(fā)現(xiàn)樹叢里的一只野兔的時(shí)，他連忙同他示意，他拉開弓箭，手下卻猶猶豫豫起來，他催促他射箭，他分明能射中，卻將箭矢故意射到了兔子腳下。
野兔逃之夭夭，紀(jì)淵心下沉沉。
那時(shí)候，他唯恐他當(dāng)真繼承了先太子過于柔軟的仁心，在此之后越發(fā)對他嚴(yán)厲教養(yǎng)，時(shí)常迫使他獵殺山間野物不許再起仁慈之心。
他也曾屢屢紅了眼眶，但慢慢地慢慢地，終于不再露出多余的仁慈了。
可此刻，紀(jì)淵聽到他的話，心都揪了起來，不禁想起他彼時(shí)說什么也必須親自前來大名府救人的事。
他還欲再說，卻見青年的目光沉定地落在他身上。
“若我為這天下君王，必得為天下百姓著想。京城外是我的百姓，城中亦是我的子民，不欲令他們相互殘殺而再思他計(jì)，也是我該做之事�！�
他話說得極慢，每一個(gè)字都異常清晰地落在紀(jì)淵耳中。
他是和先太子無比相像，但好像，也沒那么像了。
他不是先太子，他只是他自己。
紀(jì)淵莫名地沒有再說，半晌，他看著親手養(yǎng)大的男孩。
“那就......看你所為了�！�
他薄唇微抿，輕緩一笑。
“好�！�
第127章
兵臨城下
秋初夏末的殘余暑熱虎踞龍盤。
宮中因著開戰(zhàn)，去歲冬日時(shí)為暑夏所存的冰塊本就不多，到了如今也用得一干二凈。
最后一塊冰融化在了御書房的冰鑒中，宮中的宜人清涼徹底到了頭。
汗珠從趙寅額頭上，順著他昨日新添的一根白絲落了下來。
上一次沒有冰鑒可用，還是先皇后身死的那年。
彼時(shí)她母親只是宮中低位的嬪妃，原本每年的冰炭便寥寥無多，一份掰成十份來用。但先皇后死掉這年，先皇為了讓先皇后的尸身還能繼續(xù)多留在身邊幾時(shí)，將宮中存冰都調(diào)了過去。
冰就那么多，調(diào)去為一個(gè)死人保存即將發(fā)臭的尸身，活人便只能在炎炎夏日中受罪。
外面的勞苦百姓炎夏里過得是怎樣的日子，趙寅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那一年，他和生母的宮中沒有了冰，他與母親都中了暑，每日除了綠豆水便是綠豆水，人喝得想吐，而本就病了一月的母親更是受不下了。
太醫(yī)來了只搖頭，沒過幾天，在一個(gè)暑熱蒸人的夜晚，他生母撒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