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瑚是個乳臭未干的娃娃,在自己的院落里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
陳屆一進議事廳便驚得喲了一聲,“徐羨騁,”他這么道,“你這臉也忒嚇人了�!�
徐羨騁鼻青臉腫,只有小半張臉是完好的了。他望了陳屆一眼,什么都沒說。
陳屆知道他心情不好,放在平時肯定不來討這個沒趣,不過他是看著徐羨騁和孜特克兩人過來的,對現(xiàn)在二人這幅模樣,也覺得十分不解。
“我說,”陳屆嘖了一聲,似乎是在想從哪里勸起,“你和你叔叔,你們那事,我其實不愛說什么。若是兩個人你情我愿的,也沒什么,只是現(xiàn)在……”孜特克明顯一副不愿意和徐羨騁繼續(xù)相好的樣子。徐羨騁這樣,鬧得挺沒意思的。陳屆瞅著徐羨騁那怒意燃燒的臉,把自己的話吞了回去。
“總之……依我看,你還得先和他好好地道個歉,你昨天犯渾,知道多嚇人嗎?到處都在傳你們的事兒……今兒還是古拉瑪,羌人團圓過節(jié)呢,你瞧瞧你做了什么,晚上大家聚一起吃飯,篝火會上,你猜他們會談什么稀奇事……”
——從前徐羨騁根基淺的時候,還要顧忌一番其他人的眼光,現(xiàn)在他到了這個位置,再怎么荒唐,只會被當(dāng)成是達官貴人的風(fēng)流韻事,沒什么人會當(dāng)真。
徐羨騁覺得很諷刺,果真是達官顯貴一套規(guī)矩,貧民一套規(guī)矩,二者從不搭邊。
“之前你讓人給他刺青,那會子我不在,也不知道你們在鬧什么,我真是老了,真弄不明白你在發(fā)什么瘋,過去你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不是很好么?”
“這事和先生沒關(guān)系�!毙炝w騁道,“先生什么時候也關(guān)心上別人的家事了?從前便愛做媒,今日在這里嚼舌根,我給先生介紹個差事,不如改行去做媒婆,我替你在城北支個攤。”
陳屆翻了個白眼,“你還不清楚你叔叔的脾氣么?吃軟不吃硬的,你和他服個軟,撒個嬌,不就好了么?鬧成這樣,你覺得有意思么?”
徐羨騁何嘗不想和孜特克服軟,哭泣撒嬌打滾他早都用上了,只是孜特克不再吃他這一套了。
思慮此處,徐羨騁心不由得悶得難受,眼睛火辣辣的,他深吸一口氣,嘴上依舊死硬道,“先生還是先管好自己罷�!�
說罷他便不再和陳屆搭腔,留下對方干著急。
此番眾人于議事廳聚集,是為了商討城內(nèi)事宜,徐羨騁這幾日以雷霆手段拿城內(nèi)剩余的富戶開刀,即使古拉瑪即將到來,也不消停。
識相的富戶把地契和農(nóng)奴交出,由著他們分配,不識相的則被下了獄,甭提什么過節(jié)了,去閻王那里過吧。
有人在底下不贊同道,此乃苛政。
徐羨騁則譏諷,“前一陣出征,城內(nèi)無人坐鎮(zhèn),聽說這些人囤積居奇,去年也算是狄恰的豐收之年,反倒鬧起了荒災(zāi)。你說,他們可憐,還是百姓無辜?洪大人,我瞧著您同情他們,反倒不同情百姓?我看,是不是也在其中摻和了一手?”
這話分量重,把那人嚇得不敢說話了。
徐羨騁低聲道,“今日我瞅他們交上來的賬本,倒是和從前出入甚大,”他冷笑了一聲,“怎么這段日子,信眾紛紛為寺廟道觀捐錢獻地的,從前也不見他們?nèi)绱蓑\向佛?”
陳屆一愣,知道徐羨騁在譏諷富戶與僧人道士串通一事。
“改日,我去那道觀寺廟,哦,還有那群薩滿巫師,讓他們求雨,若是求不出雨來,我送他們和大羅神仙親自求去,再抄了他們的地�!�
劉照和陳屆對視一眼,大驚不已,自英宗以來,禮佛崇道之風(fēng)盛行,寺廟和道觀均可蓄私田,不納貢賦。這自然也成了達官顯貴隱匿私產(chǎn)的又一謀財路子,從前有幾代輔相試圖變法,但大多下場凄涼。
他們是知道這其中的厲害的,紛紛讓徐羨騁再思量思量。
徐羨騁半闔著眼睛,神色淡然,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待他們議完了事情,都零散退下了,徐羨騁靠在椅背上,細長的手指撫著額,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好半晌起身,望見額吉恰還坐在原處,不曾動過。
額吉恰身體已經(jīng)大好了,一直在城外專心操練軍隊,偶爾才回來一次,全身心地鋪在軍隊里,似乎是想彌補上次被徐羨騁偷襲了城的遺憾。
“徐大人,”額吉恰抬起眼道,“這兒也沒有別人,我也不過問城內(nèi)事務(wù)。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問你,小姐的尸首該如何是好?”
徐羨騁良久道,“我也不怕你知道,那皇帝已經(jīng)死了,只是秘不發(fā)喪,中原人怕是要帶她葬去皇陵�!�
額吉恰顯然怒極,“小姐……她和那皇帝相處才多久,怎么連這死后點安生都不給她?”
徐羨騁本來心里就因為孜特克郁結(jié)于心,額吉恰又提到瑪爾罕,讓他想起孜特克的反應(yīng),更加煩躁,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他又不好大喊一聲別吵了,我要派人去皇陵盜尸首,壓著嗓子道,“額大人倒是好心思,這般心疼人的閑暇倒是多。這也擔(dān)心,那也愛護,我看你和孜特克可真像,去廟里就圖一樂,拜活菩薩還得找你們哪。”
額吉恰怒目而視,只覺得徐羨騁面目可憎,他聽說了孜特克之事,對對方生出幾分同情,想必徐羨騁如此針對瑪爾罕,也是因為孜特克的原因。
額吉恰思慮至此,自以為想通了,便黑著張臉,從議事廳里抬腳走了。
徐羨騁深呼吸,靠坐在椅背上許久,想到房里的孜特克,昨日的景象在他眼前一一晃過,一時間內(nèi)心滿滿的無措和悔恨,他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怕是難以挽回了。
他怔怔地想,究竟為什么要到這一步,孜特克決不會原諒自己的,他想起了孜特克昨日身上的一片狼藉,關(guān)節(jié)處的青紫和血痕,醒目極了,刺痛著他的雙眼,讓他內(nèi)心抽搐不已。
——他想,他是怎么舍得對孜特克這么做的,徐羨騁內(nèi)心發(fā)抖,想起那些從自己嘴里吐出的惡毒話語,若是他能回到那個時候,他一定會給自己一刀。
徐羨騁將臉埋在手心里,脊背顫抖,聽見自己喉嚨里傳來壓抑的喘息。
即便在這種時候,想到孜特克不愿再和自己相處,徐羨騁依舊難以接受,單單想像那個場面他便痛苦得直抖,仿佛有冰碴子在骨髓里涌動似的,讓他涼到心頭,連牙關(guān)都可怖地打起顫。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一想到孜特克不愿意和自己好了,孜特克想和自己斷掉,徐羨騁便想跪地哭嚎,他覺得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思議,內(nèi)心翻滾著憤怒、怨恨、失望、癡迷,久久難以平息。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但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幻想著終有一日,孜特克會原諒他,像小時候一樣原諒他的過錯,和從前一樣地愛他。
——比較從前,已經(jīng)沒有什么阻攔他們了,不是么?赫祖被送去遠方,瑪爾罕走得平靜,而徐羨騁也早不再是從前軟弱可欺的模樣了,可是為什么一切都回不到從前呢?徐羨騁痛苦地想,若是一切都沒變該有多好啊,他恨不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只待他醒來。
徐羨騁垂著頭給自己擦了眼淚,他深吸了一口氣,給自己束了束頭發(fā),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決定去見孜特克,無論用什么方法,也要將昨天一事揭過去。
徐羨騁進了房,床上的孜特克聽見了響動,動作頓了頓。
孜特克的腳鏈被解開了,手鏈還在,他被關(guān)在小房間里,不能邁出房門一步。
孜特克轉(zhuǎn)過頭,望向了徐羨騁。
徐羨騁對著孜特克露出一個笑容,皸裂的嘴角抽痛,讓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叔叔,你吃了沒有……”
孜特克的動作頓了頓,徐羨騁不由得上前,卻見對方抬起手,狠狠地給了自己的腹部一拳。
徐羨騁猛地勾起腰,這一拳相當(dāng)用力,他的身體內(nèi)部傳來一陣絞痛,徐羨騁臉煞白,讓他忍不住干嘔起來。
“叔叔……”徐羨騁擦去嘴角的血,“你好受些了么?你再打我?guī)紫掳伞灰恪纯炀秃谩?br />
孜特克收手,見徐羨騁沒回擊的反應(yīng),他覺得沒意思。
“叔叔……”徐羨騁喘著氣,好半天扯出一個微笑,語氣殷切,“你舒坦了么……若是舒坦了,我們便出去吧,我們?nèi)ス爬�,大家都在過節(jié)呢,我們也去看一看吧�!�
孜特克依舊沒有回答。
徐羨騁眼眶有眼淚在閃動,他捂著肚子,“叔叔……昨日……我很后悔……我喝醉了……當(dāng)時想到叔叔會死……實在是太傷心了……”
“叔叔不要不說話,”徐羨騁見孜特克還是沒反應(yīng),眼淚順著收窄的下頜滑了下來,“叔叔,今天可是古拉瑪……從前古拉瑪,我們都一起過的……”
徐羨騁哭得傷心,這個詞勾起了他對過往的回憶,他去摸孜特克的手臂,不出意料地被甩開,“叔叔……是真的不要我了么?我做錯了事情……你打我吧……求你了……原諒我吧……叔叔……別不要我……你從前明明那么喜歡我的……為什么要這樣……你再喜歡我吧……一定可以的……人怎么能變得這么快呢……”
孜特克不大的聲音,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憤怒,“——你怎么有臉問的?”
徐羨騁深吸了一口氣,“叔叔……我不想再這樣了……昨天我后悔得要命……我好難受……我肚子好疼呀……不想再這樣了……叔叔,我們重新來過吧……”
孜特克望著徐羨騁,覺得眼前的人定是有什么毛病,一句我們重新來過,便可以勾銷從前的傷害,更何況那些創(chuàng)口還血淋淋的,就發(fā)生在昨日,那一句句傷人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環(huán)繞,而徐羨騁居然說,要和他,一筆勾銷?
孜特克覺得很疲憊,他連和徐羨騁對毆的勁都沒有了,一個鉆牛角尖、油鹽不進、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人,不值得他花任何心思,再怎么樣都是白費勁。
徐羨騁上前擁著他,見他沒搭腔,只當(dāng)他接受了。
徐羨騁已經(jīng)度過小腹最痛的那段時間了,他虛弱地撒嬌道,“叔叔……我們?nèi)ス爬敯桑腿ス涔洹汗?jié)也快到了,我們買點東西吧……”
孜特克想起古拉瑪和春節(jié),覺得徐羨騁這副盡力模仿過去的樣子,拼湊那么些未被撕裂污損的過往,簡直可笑又可悲。
他們還是去了古拉瑪。
今夜外頭張燈結(jié)彩,羌人漢人都出來了,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一副熱鬧非凡的模樣。
徐羨騁和孜特克在集市上走著——孜特克也確實離不開徐羨騁幾步,徐羨騁借口肚子疼,要孜特克扶著。
他挽著孜特克的手,緊緊地抓著他的鏈子——手上的鎖沒有解開,時時刻刻提醒著孜特克該處的位置,他是徐羨騁的奴隸。
徐羨騁靠著他,想像小時候一般,側(cè)著腦袋放孜特克肩膀上,可惜個子太高,動作十分滑稽,只是他渾然不覺,神情恍惚道,“多久了……叔叔,上次同我這般出來趕集看月亮是什么時候?”
孜特克未搭腔。
徐羨騁眼淚汪汪,低聲道,“叔叔,以前這個時候,你給我買衣服,說我會長高,買得好大一件,領(lǐng)子都到我鼻子……”他表情懷念極了,“晚上叔叔做餅,我做奶皮子,還有烤包子……這些都沒有的時候……只能去吃瓜果充饑……我還傷心連塊肉都沒有……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卻……”
孜特克聽不得徐羨騁這么和他回憶過去——這樣的往事勾起了他心中的柔軟,但隨即他便意識到徐羨騁是在用這些過去來喚起他的反應(yīng),只覺得更為悲哀。
有些人的心就是冷的,什么都可以利用,孜特克一想到這些美好的往事都能被抖落出來用在這樣不堪的日子,他就痛心不已。
“你閉嘴,”孜特克輕輕道,“我只愿從沒遇到過你�!�
徐羨騁的臉上閃過一絲氣急敗壞,他壓抑著痛苦,喃喃道,“叔叔怎么能這么說……叔叔要將我的心捅成窟窿么……我們這樣的關(guān)系……怎么能就這樣忘了呢……”他面色幾度變化,顯現(xiàn)出點猙獰的色彩,被自己咬著牙生生掐斷,徐羨騁盡力展開一個苦澀而強撐的笑,還欲說些什么,卻被人生生打斷了。
不遠處,劉照和額吉恰和他們打招呼。
徐羨騁頓時不說話了,面露寒芒,泫然若泣的可憐模樣登時消散不見。
額吉恰伸手捅了捅劉照,那劉照如夢初醒般哦了一聲,他望了眼額吉恰又望了眼孜特克,最后撓著頭,找一旁的徐羨騁去了。
徐羨騁望了劉照一眼,又望了望了額吉恰一眼,神色戒備,“怎么?什么風(fēng)把你們倆吹來了?”
額吉恰走向孜特克,他拍了拍孜特克的肩膀,孜特克敏銳地察覺到額吉恰往自己脖頸處的衣襟里塞了點什么。
待那劉照吞吞吐吐說了一半不知所云的屁話,徐羨騁越聽越煩,不由得壓抑著憤怒道,“這屁話要現(xiàn)在和我講?在議事廳的時候,你沒長嘴巴么?現(xiàn)在過節(jié)呢�!�
徐羨騁原本準(zhǔn)備了一肚子話,被這兩個掃把星攪和了,他越發(fā)覺得晦氣,醞釀的情緒散去了許多,他梗著脖子,拉上一旁的孜特克往回走。
孜特克不動聲色,待到院子里的時候,他借口小解,趁著這小段空隙,從衣衫里將額吉恰塞來的紙條掏出,仔細拆開。
上頭寫著些羌字,孜特克松了口氣,他是真的不認(rèn)識漢文,羌字能勉強懂一些,他翻著紙條,發(fā)現(xiàn)額吉恰很貼心,以免他看不懂,還畫了些小人注解。
——孜特克讀完了,心中一沉,將那紙條搓得沙沙響。
額吉恰問他要不要逃出狄恰,逃出受徐羨騁所轄的地域。
群☆6O7~985~189?整理.2022?05?27
00:42:38
第五十二章
短短一瞬間,孜特克想了很多。
他是想和徐羨騁斷了,只是確實沒有想過離開——他又能去哪里呢?肩膀上的奴字,時時刻刻提醒著世人他的身份。
若是主人同意,農(nóng)奴尚且可以贖身,盡管那大多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紋上這個奴字,如同黥面之刑一般,便永久無法逃離,無論他去哪里,都會被認(rèn)出、被追捕。
孜特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還小的時候,他希望能闖出一片天地,讓世人瞧得起他;當(dāng)他認(rèn)命后,便只希望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徐羨騁來之后,他便圍繞著這孩子轉(zhuǎn),他對未來的設(shè)想,也從來是建立在有徐羨騁的基礎(chǔ)上。
孜特克也曾有過自己的屬下、朋友,只是徐羨騁粗暴地剝奪了這一切,出了這里,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孜特克望向徐羨騁,年輕男人靠在墻邊待他,一頭如瀑的烏發(fā)披在腦后,稱得面如白玉——孜特克知道,自己再待久一點,徐羨騁定會喊人來找他。
“叔叔去得真久,讓我好找�!毙炝w騁眉眼彎彎道,自孜特克從徐羨騁的院落逃出后,徐羨騁便帶著他搬入世子府,沒有回去的意思。外頭人當(dāng)徐羨騁掌權(quán)后愈驕僭越,只有孜特克知道是因為世子府邸大、巡邏之人多的緣故。
孜特克沒看他,兀自回房。
徐羨騁在后頭望著離去男人的背影,神情復(fù)雜。
之后幾日,徐羨騁有心告饒討好孜特克,可惜孜特克不留情面,比從前還要涼上幾分,世子府有些人甚至以為他是啞巴。
徐羨騁見狀,更是痛楚,從前他還會仗著主人的身份要求和孜特克做那事,因為前些日子的變故,他現(xiàn)在是不敢了,但除去這個,他和孜特克真是關(guān)系越來越淡薄了。
徐羨騁為此沒少生悶氣,幾欲犯渾,但只要見到孜特克的眼神,宛如一盆涼水從頭澆灌而下,將他的五臟六腑冷了個透徹,只得生生忍了下來。
——可又要等到什么時候呢,徐羨騁痛苦地想,孜特克并不會原諒他,他不想用強硬的手段去栓柱對方,這只會導(dǎo)致二人愈發(fā)隔閡和生分,但除了這些,徐羨騁發(fā)現(xiàn),孜特克不愿和他有任何交集,回到從前又從何談起呢?
徐羨騁心中痛慟,表面上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他還有一堆爛攤子要處理——在狄恰,他根基不穩(wěn),底下偶有暴動;這兒雖是夏都,沒有龜茲和都護府那般寒冷,西域的冬日也總是十分難捱,前線糧草吃緊,叛軍在城墻澆水成冰,整得銅墻鐵壁般,攻城成了無稽之談。
徐羨騁接到了線報,蚩人正在往都護府運送火炮——蚩人和羅剎人速來關(guān)系緊密,搞來這些番槍洋炮也不是不可能,把徐羨騁煩得要命,恨不得即日攻下都護府再打去羅剎。他命人前往中原購置火器,尋訪鑄造火器槍炮的能工巧匠,一想到他又要和葉知章低頭,只覺得心中大恨,許久難以平靜。
但再怎么不安也得忍著,若是徐羨騁在外露了怯,他便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這段臨近春節(jié)的日子,徐羨騁命人把世子府上下裝點了一番,紅燈籠和剪紙將里里外外裝點一新,極其喜慶的模樣。徐羨騁望著世子府里外一片紅,思緒萬千,像是被觸動了什么。
這日他回來的路上,見到城內(nèi)有漢人家在辦喜事,鑼鼓聲大作,新郎官牽著馬,后頭拉著花轎,喜氣洋洋地走在在街上。
徐羨騁停下馬,觀望了許久。
仆人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徐羨騁,忙跑上去和新郎官交頭接耳的。
新郎官愣了一下,望向了徐羨騁,連忙出來準(zhǔn)備給這位大人下跪。
徐羨騁免了他們的禮,他勾著唇,心情很好的模樣,給那新郎官賀了喜。
新郎官沒見過徐羨騁,在城里,這位姓徐的大人傳言甚多,有人說他體恤貧民,心懷下士,也有人說他濫殺無辜,作惡多端,流言十分矛盾。
新郎官心里打鼓,走近了才瞧清徐羨騁的長相,覺得這位大人高大挺拔,面如冠玉,五官極俊俏風(fēng)流,單單見了長相便讓人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徐羨騁問了一會兒,知道新郎官是帶花轎去接新娘的,新娘地遠,需要走個三四日才到。
“再過幾日,便是黃道吉日,宜嫁娶,家慈以為,臨近歲旦,有雙喜臨門之意,才……”那新郎官道。
徐羨騁挑了挑眉,“是么?”他心生羨艷,想起自己和孜特克,雖說世上沒有男子之間成親的規(guī)矩,他心思不免得動了。思慮至此,他向那新郎官賀喜,還命人送了點賀慶禮。
雖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但徐羨騁的身份也足以讓那新郎官一家子大為驚喜了。
徐羨騁免了那人的跪謝,撥轉(zhuǎn)馬頭回了世子府。
陳屆聽了徐羨騁的想法,如遭雷劈,只覺得天靈蓋錚錚地響,眼前一陣陣地發(fā)蒙,“你瘋啦,在世子府辦喜事?你和孜兄?”他的聲音都在顫抖,“你們可是兩個男人——”
“為什么不能辦?你不常說這世子府還沒有江南大家的一半大。這樣看來,世子府不過是個普通府邸罷了,府邸不能辦喜事么?”徐羨騁道,“那有什么辦不得的?”
“不成——”陳屆急道,這事實在是聞所未聞,“你辦了,小世子長大了,這不又是一條罪證?”他想了想,徐羨騁的罪證實在有點多,也不缺這事。
徐羨騁哼了一聲,“我只當(dāng)先生同那些迂腐的中原漢人不同,原來骨子里也是個頑固不化的�!彼ち伺げ鳖i,“我不僅要辦,而且就要這幾天辦——中原皇帝已經(jīng)崩了,待朝廷昭告天下,這國喪之事,要幾年不得辦喜事,我才不等呢�!�
陳屆見勸不動他,滿頭大汗,剁了剁腳,嗐了一聲,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些話術(shù),抬起頭,還欲繼續(xù)勸上一勸,卻只見徐羨騁離去的背影。
徐羨騁回了院子,一掃往日的陰霾,心情大好,他問了孜特克的位置,前去尋找。
孜特克已經(jīng)歇下了,見徐羨騁到了,像是沒看到人似的,依舊沉默不語。
徐羨騁心中一痛,沒發(fā)作,他坐上床褥,對著孜特克道,“叔叔……”他伸手撫上孜特克的手,對方抽回手,被他緊緊攥住,骨頭咯噔咯噔響,“叔叔……我剛剛?cè)チ隋\緞店,明日,他們便來給叔叔量身子,”
孜特克抬起眼,望向徐羨騁。
徐羨騁和他都不是愛在衣冠上捯飭的性子,此番有些不同尋常,孜特克凝神,只聽見徐羨騁慢慢道,“我瞅著那紅色和叔叔很配,城里今兒有人嫁娶,過幾日,我和叔叔也辦上一場,怎么樣?”
孜特克瞪大了眼,覺得徐羨騁瘋了。
“你瘋了,”孜特克冷冷道,“男人之間怎么嫁娶?”
徐羨騁道,“叔叔總是在意這些,”他哼了一聲,“規(guī)矩是達官顯貴制定的,平民必須遵守,而他們卻可不從規(guī)矩。如今,我入主了狄恰,一切自然是我說了算,我說有就有,我說行就行�!�
孜特克低聲道,“我不會穿的,你別想了�!�
徐羨騁心中大怒,好半天才按捺下來,“叔叔,你還記得咱們院子里的阿都么?那個小孩,他護院不利,放你跑了出去,我沒罰他,你再說一句不穿,我便命人鞭他十下�!彼桨l(fā)怒意深重,補充道,“記得咱們從前龜茲的那個老農(nóng)奴么?他現(xiàn)在在城西,我好吃好喝地供著,若你不依,他的好日子便過不了了,還要倒霉�!�
孜特克發(fā)起抖,只覺得徐羨騁愈發(fā)地面目可憎。
徐羨騁將他的腦袋掰正,親吻上孜特克的唇,將那兩片唇瓣細細地研磨,舔舐濕潤,許久他又吻上孜特克臉頰的疤痕,那是從前被狼咬傷留下的。
孜特克胸口起伏著,壓抑著怒火,推開了他。
徐羨騁見孜特克沒應(yīng)聲,知道自己得手了,心中大喜,“叔叔,”他眼神充滿了迷戀,“我從小時,便想同你在一起,待我們拜過天地,便是名正言順的兩口子了……”徐羨騁心中大為暢快,只覺得從前自己愚蠢,沒有想到這點。
——徐羨騁從前沒想過和孜特克成親,姓陸的與他娘當(dāng)年也是郎才女貌花前月下,后來卻嗜賭施暴;那葉知章為了榮華富貴,拋棄發(fā)妻親子。
這一切都使得徐羨騁變得離經(jīng)叛道,心中對嫁娶常俗都大為不屑,自然也從未考慮過這個念頭。
但孜特克不一樣,徐羨騁心里極為清楚,他的這位叔叔在意世人的眼光,更是極其重諾,若是能讓他在神明牌位前發(fā)誓與徐羨騁結(jié)為鴛侶,至少能在對方那里多個保證,心頭的位置更是少不了他的。
徐羨騁心里高興極了,將近一夜未睡,他本以為自己是個對這種事不屑一顧之人,但想到自己是與孜特克結(jié)為鴛侶,心里便歡喜不已。他甚至還想用辦一場羌人婚嫁,熱鬧個兩回,他想起詩句“燈前羅帳眠遲”,不由得嘴角上翹,上前擁住了孜特克,貪婪地嗅著孜特克短硬的鬈發(fā)。
孜特克也半夜未睡,一想到起身要和徐羨騁對視,又只能按捺著火氣,著實煩悶不已。
徐羨騁起了早便吩咐人前去辦事,時間定了三日后。
孜特克煩躁不已,綢緞鋪的人來的時候,他幾番不愿配合,逼得裁縫哭訴了一頓,說他若是不配合,惹了徐大人不痛快,自己可是要倒霉。
孜特克聽了這話,確實覺得自己不對,和那裁縫道了歉,這般實誠反而把對方搞糊涂了。
徐羨騁這幾日很忙,他有心在年前把事情做完,和孜特克“成親”后,還想好好歇上一陣日子。
徐羨騁專心地找那些薩滿喇嘛的茬,已經(jīng)抄了許多寺廟道觀的地,一時間流言四起——他抄了富戶的地,在貧民眼里可算是劫富濟貧,但若是關(guān)乎神明,民眾一時間難以接受。
徐羨騁闔著眼,他后日要成親,心里痛快極了,但事情還是照做,絲毫不因為忌諱而避著這些神棍,陳屆覺得徐羨騁是天塌下來了都不怕的人物,真是可怕極了。
那神棍趴在地上,兩股戰(zhàn)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