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也許是因為周末，這里人氣頗旺。一條寬敞的步行街兩邊，擺滿琳瑯滿目的小貨攤，鱗次節(jié)比、五顏六色。

    很多攤主都穿著或時髦、或傳統(tǒng)的服飾，攤位上擺的手工藝品也很是精美，見所未見。而行人和游客來來往往穿梭其間，到處都是熱鬧又生動的煙火氣。

    荊夏跟著霍楚沉下了車。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距離，在一個叫做“周末集市”的半拱形標(biāo)識下停了下來。

    荊夏這時才挨過去，一邊警惕著周圍，一邊低聲問道：“交易地點(diǎn)在這里？”

    她說完四處看了看，奇怪道：“只有我們兩個會不會太冒險了點(diǎn)？還是你安排了維托和其他人在旁邊埋伏？”

    沒聽見霍楚沉的回答，荊夏轉(zhuǎn)頭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正以一種復(fù)雜的眼神看她——慍怒、無奈、憤懣、甚至還……有點(diǎn)委屈？

    “怎么？”荊夏不解地挑眉。

    突然，一只溫暖的大手覆了過來，牽起她就往前走。

    “沒有角蝰，”霍楚沉悶悶地開口，頓了頓又補(bǔ)充道：“聽說這里有一個月一次的周末集市，想帶你來看看�！�

    “……”荊夏無語，感情霍老板這是帶她來“公差逛街”了？

    然而霍楚沉卻不這么想。

    這樣的經(jīng)歷，早已在記憶里模糊。因為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牽著一個人的手虛度時光，對他來說都變成了一種奢侈。

    況且維托告訴他，談戀愛是要約會的。

    而約會，是要陪女朋友逛街的。

    霍楚沉沒有跟誰約過會，也從沒陪誰逛過街。如今這么趕鴨子上架，看著身邊一對對親親我我的小情侶，還有點(diǎn)淡淡的尷尬。

    這么想著，握著荊夏的那只手又緊了緊。

    霍楚沉直接打破僵局，“你要不要買東西？”

    說完隨便指了指旁邊的小攤。

    荊夏看著那一堆情趣皮質(zhì)手銬愣了愣，眼皮跳了跳。

    霍楚沉倒是很坦然，拿起來在自己手上比劃了一下，被荊夏一把搶過，放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們不要。”她笑著跟攤主致歉，拉著霍楚沉走到下一個攤位。

    “這個你喜歡嗎？”霍楚沉俯身，從另一個貨攤上拿起一對兔耳朵，在荊夏的頭上比劃了一下，“好像沒怎么看你買過這種毛茸茸的東西？”

    “……”荊夏語塞，真不知他這么坦然地做這些事，是無心還是有意。

    “我、我口渴�！�

    荊夏看見不遠(yuǎn)處一個果汁攤，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哦，”霍楚沉放下手里的兔耳朵，在果汁攤買了兩杯甜橙汁。

    早晨十點(diǎn)的日光正好，曬得人暖烘烘的，心情也明朗。

    兩人坐在攤主的矮凳上，一口一口喝著手里的橙汁，依舊是兩廂沉默的狀態(tài)。

    荊夏這時才發(fā)現(xiàn)，對于霍楚沉，她好像知道的并不多。

    兩人之前除了算計就是利用，都忙著往對方背后捅刀子�，F(xiàn)在這么面對面、安安靜靜地坐著，竟然一時……都不知道該聊些什么。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思緒被頭頂一個親切的女聲打斷了，荊夏抬頭，看見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笑盈盈地看著她和霍楚沉。

    “是這樣的，”大媽溫聲道：“我看你們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所以過來問問。”

    荊夏不太懂意大利語，聽得一頭霧水，霍楚沉轉(zhuǎn)過來，自覺充當(dāng)起了現(xiàn)場翻譯。

    “我們鎮(zhèn)在舉行一年一次的運(yùn)動會，我們家報名參加了躲避球比賽，但是我兒子和兒媳昨晚吃壞了肚子，今天不能上場。所以你們可不可以……”

    “不可以�！边�沒等荊夏表態(tài)，霍楚沉就冷著臉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了。

    大媽臉上的笑僵在那里，場面一度尷尬。

    “求你了……”身后又冒出一個清亮的聲音。

    荊夏這才注意到，大媽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個小女孩，應(yīng)該是她的小孫女。

    女孩黑發(fā)棕眼，眼睛又圓又亮，藏在大媽身后，撇著嘴小小聲地請求，不敢看霍楚沉的眼睛。

    “我特別想要那個第一名的獎品……”小女孩還在爭取，聲音有些哽咽，強(qiáng)忍著沒哭出來。

    霍楚沉完全不受影響，放下喝空的果汁就要走，被荊夏拉住了。

    她看了看略有些失望的婦人，再看看眨著眼睛，滿含期待的小女孩，轉(zhuǎn)頭對霍楚沉道：“去玩玩吧，反正也沒別的事。”

    兩人跟著歡天喜地的小女孩去了集市旁邊的一個露天運(yùn)動場。

    一直到被套上紅綠相間的隊服，推進(jìn)內(nèi)場，霍楚沉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會點(diǎn)頭。

    而當(dāng)比賽真正開始，霍楚沉看著面前亂飛的球和人，陷入了一種微妙的放逐狀態(tài)。

    他一邊想趕快被擊中退場，脫掉這身滑稽的衣服；一邊看著荊夏明明聽不懂意大利語，還在努力配合隊友的樣子，心里又漫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他一直以為她是個十分淡漠的人，不輕易信任別人，也不輕易交付自己的感情。

    結(jié)果搞了半天，霍楚沉發(fā)現(xiàn)，荊夏只有對他是這樣……

    說不酸是假的。

    “不不不……”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霍楚沉側(cè)頭，看見他正俯身湊到荊夏面前，用意大利語夾雜英語，聲情并茂地給她講解戰(zhàn)術(shù)。

    其間因為語言障礙，荊夏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眼睛，兩人的距離只剩下一只手。

    “他的意思是，”霍楚沉整個人直接插進(jìn)去，用身體將那男人幾乎擋了大半，黑著臉解釋，“他和那幾個人是主攻，你和我們負(fù)責(zé)防守，在他們被擊中的時候接球�！�

    “哦～”荊夏點(diǎn)頭，恍然大悟。

    比賽開始，對方火力全開。很快就把荊夏這一對的人淘汰得只剩下幾個。

    霍楚沉可能是因為常年槍林彈雨的本能，總是在要被球打中的最后一刻輕巧避開。成為場上唯一一個消極參與，但又笑到最后的存在。

    “你接球��！”

    眼看自己這方不占優(yōu)勢，荊夏有些著急地對霍楚沉吼。然而剛一回頭，眼前一花，她只見一個橙色的飛行物迎面而來，“砰”的一聲砸在腦門上，讓她猝不及防地踉蹌了幾步。

    對方的人也沒想到自己的失手，在對面跟荊夏揮手表示歉意。

    荊夏搖頭笑笑表示沒事。

    “唔……”

    可還沒等荊夏的頭晃個來回，剛才那個扔球的人，就被飛出去的球直直撞在臉上。

    他被慣性逼得退后兩步，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見一手的血……

    荊夏愣住，轉(zhuǎn)身看向自己身后那個一臉淡漠的男人，氣得想踹他一腳。

    “手滑�！�

    他懶洋洋地解釋，聳聳肩走遠(yuǎn)了。

    荊夏被他氣得想吐血。

    但接下來的比賽，這人就像是突然跟對方結(jié)了梁子，攻擊、接球、躲避，一氣呵成，簡直把格斗圍獵的那一套本事都拿了出來。

    飛球像子彈一樣，個個精準(zhǔn)，打在人身上還能飛得又高又遠(yuǎn)，對方根本接不住。

    一時間，球場成了霍楚沉一個人的表演……

    荊夏走過去，用胳膊肘碰了碰依然臉臭的霍楚沉，剛開口說出一個“你”字，就聽他點(diǎn)頭應(yīng)了句“好”。

    “……”荊夏噎住，又轉(zhuǎn)身看了眼另一個隊員，“他……”

    “我知道了�！�

    荊夏：“……我……”

    霍楚沉：“嗯�！�

    “……”荊夏覺得自己跟霍楚沉說了個寂寞，耐著性子解釋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我站到前面負(fù)責(zé)主攻，你來防守，他比較薄弱可能成為對方主要突破的對象，我們都需要多顧忌一點(diǎn)�！�

    荊夏：“……”

    好吧，她確實是想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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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歇一歇，約個會再搞正事

    企鵝

    第6章

    第六十章

    山頂

    “好�。�！”

    隨著在場觀眾的歡呼，霍楚沉和荊夏干掉最后一個對手，贏得了比賽。

    小女孩如愿拿到了想要的獎品。

    而作為力壓全場的“最佳球員”，霍楚沉還獲得了主辦方提供的特別獎勵——一臺落地式電風(fēng)扇。

    夜風(fēng)吹拂的山頂，荊夏想起站在領(lǐng)獎臺上，霍楚沉雙手抱著電風(fēng)扇的臭臉，憋笑憋得肚子疼。

    “有這么好笑嗎……”身旁的男人一臉陰郁，煩躁地悶了一口啤酒。

    荊夏搖頭，回身假裝跟不遠(yuǎn)處的村民打招呼，避開霍楚沉的眼睛。

    初秋的海風(fēng)夾帶著舒爽的涼意，驅(qū)散了下午烈日當(dāng)頭的燥意。

    兩人抱膝坐在山頂小鎮(zhèn)的一片樹蔭下，月色明朗清亮，在面前廣闊的海面拉出一道長影。幾艘晚歸的漁船亮著燈，一閃一閃，像天上的星星。

    這樣的環(huán)境讓人覺得愜意，不知覺就卸下心防，想跟人說說話。

    荊夏看了看身旁依然不怎么高興的霍楚沉，溫聲道：“小時候我很喜歡海，總幻想著有一天去海的那一邊看看。是不是生活就會跟現(xiàn)在不一樣，是不是就會有疼我的爸爸媽媽�！�

    她頓了頓，為自己有這樣天真的想法笑起來。

    “后來長大了我才知道，生活更多是一種內(nèi)在的狀態(tài)。如果你內(nèi)心覺得痛苦，那無論逃去哪里都不會快樂�！�

    “你沒見過你父母？”霍楚沉問，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荊夏搖頭，“沒見過我爸爸，我媽媽是唐人街上的一個黑工，在我很小的時候生病去世了。我對她印象不深，所以也談不上什么感情�！�

    耳邊傳來酒瓶晃蕩的輕響，霍楚沉仿佛沒聽到荊夏的話，沒有任何反應(yīng)。

    荊夏將側(cè)頰靠在手臂上，轉(zhuǎn)頭看他，“你呢？你為什么改名字？還有你手上的傷和你的父母有關(guān)系嗎？”

    霍楚沉沒回答，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氣氛變得很壓抑，仿佛連風(fēng)都沉重起來。

    荊夏這才擔(dān)心自己的唐突，軟著嗓子試探道：“這個……你不想說的話也可以�！�

    “霍是我媽媽的姓，”霍楚沉淡淡開口，聲音散在風(fēng)里，有點(diǎn)縹緲。

    “嗯，”荊夏點(diǎn)頭。

    他放下手里的啤酒瓶，看向遠(yuǎn)處的海，好似落入了什么深遠(yuǎn)的回憶。

    記憶里那個叫洛希·盧奇亞諾的男孩，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父親是前紐約黑手黨教父級別的人物，商業(yè)版圖橫跨南北美洲。

    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從小就展現(xiàn)出來非凡的音樂天賦。

    家里最小的兒子，被父母捧在掌心上，霍楚沉從沒想過要繼承父親的衣缽，直到十四歲那年的那個冬天。

    莫斯科大劇院里，一曲《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謝幕，同時戛然的，還有少年成為鋼琴家的夢。

    他是從當(dāng)晚的國際新聞得知父母的死訊，一家四口，父親和哥哥被人從陽臺扔下去，母親和姐姐被人輪暴致死。

    如果人間有地獄，那一定存在于被無限拉長的時間之中。心是空的，手是抖的。

    他好像被困在一個永遠(yuǎn)出不去的平行空間，一遍一遍經(jīng)受凌遲。

    有時候他也會想，如果說父親作惡多端，他命該如此，那無辜的姐姐呢？

    她也才十六歲呀。

    莫斯科的冬天，飛雪如扯棉，落在地上，很快就是一人高。

    走投無路的他被仇家找到，他才知道父親是被自己曾經(jīng)最信任的手下背叛了。

    他們想要得到父親的商業(yè)秘密，把他關(guān)起來，用盡各種折磨手段。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為從懂事開始，父母就希望他能脫離黑手黨，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最后這幫人終于相信，從他這里什么都得不到，把他關(guān)在籠子里，扔在郊外的密林里等死。

    十根手指的指伸肌腱全都被挑斷了，傷口深可見骨，又被凍得組織壞死，能保住手指不被截肢都是萬幸。

    那天，在莫斯科的私人醫(yī)院里，他看著貝斯哀傷沉痛的眼，知道這一生，將不再受自己左右。

    貝斯帶來了父親留下的市場和供貨商資源，同時也帶來了一則國防部的“邀請”。

    所有國際軍火商的背后，永遠(yuǎn)站著一個政府。

    因為軍火左右著戰(zhàn)爭，而戰(zhàn)爭左右著政治。

    他們需要一顆棋子來滿足政治的野心，更需要一條走狗，來做他們不能做的事情。

    走私軍火給聯(lián)合國發(fā)布了軍火禁售令的地區(qū)、支持政府明面上反對的勢力，以拉長戰(zhàn)爭時間、甚至煽風(fēng)點(diǎn)火鼓吹地域沖突，讓政府可以介入他國政治……（注1）

    上帝太忙了，要看顧世界上那么多善良的人，從來都顧不上名字是洛希·盧奇亞諾的他。

    既然如此，他只能和撒旦交易。

    代價是出賣靈魂。

    從此以后，那個夢想成為鋼琴家的小洛希死了，孤獨(dú)而絕望地死在莫斯科郊外的那場大雪里。

    他以霍楚沉的身份重回紐約，利用父親留下的資源販賣軍火，甚至把版圖從美洲擴(kuò)展到非洲、中東……

    可是心里的那個沙口卻越來越空，面具戴久了，長到肉里，讓他忘了自己本來的樣子，直到眼前這個女人出現(xiàn)。

    她用槍抵著他的頭，說要給他賣命，說要給親人報仇……

    那一刻，時空被扭曲，他看見那個十四歲走投無路、選擇跟惡魔交換靈魂的小洛希。

    “很多人以為殺人是扣下扳機(jī)，眼前的人就會消失。但其實相反，他們會一直都在，只要你閉上眼，就能看到他們的臉�！�

    “你親手殺了害死你父母的兇手？”荊夏問。

    “不止，”霍楚沉看向她，表情平靜，“我殺了他全家，包括他無辜的妻子兒女，仆人手下……全部的人。因為這個奉行達(dá)爾文法則的世界就是這樣，心要狠一點(diǎn)，才能活下去�！�

    “只有活成恐懼本身，才能不再恐懼�！�

    荊夏靜靜地聽完，什么都沒說。

    她沒經(jīng)歷過他那樣深刻的痛，沒有立場對他的作為指責(zé)。

    此時此刻，她全部的思緒都落在那個十四歲少年的身上。她不敢想象他曾經(jīng)像流浪狗一樣，被人關(guān)在籠子里虐待等死。

    而她的過去雖然算不得美好，但至少她遇到了瑪塔。

    她給了她無憂無慮的十二年，也給了她一個孩子能從母親那里得到的所有溫暖。

    可是霍楚沉呢？

    除了刻骨的仇恨和一腔可笑的孤勇，他什么都沒有。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很想親一親他那雙滿是傷痕的手。

    荊夏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