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可不管是賣一畝還是兩畝,他總歸是賣地。爹,到時候村里人該怎么看咱家�!毖η喟卣f。
“什么怎么看不怎么看的,我賣地供孫子讀書,還用著跟誰說不成�!眲e看薛老爺子嘴硬,他能說出這種話就說明他其實很在意。
在鄉(xiāng)下,賣地可是十分丟人的事。
“反正這事跟你們說了,這兩天我就去找賣主�!�
見薛老爺子如此堅決,薛青柏憋著氣問道:“那地咱們都耕了,現(xiàn)在拿去買,那咱們之前的力氣不都白費了�!�
“就是啊,大哥,你看爹為了送俊才讀書,都要賣地了,你就不說句話?”孫氏在后面掐了薛青槐幾下,他都不說話,自己忍不住出聲了。
薛青山閃爍其辭:“你看這,這不是爹的主意么�!�
“大嫂,你也不說話?這地現(xiàn)在賣了,以后再想買回來可買不著�!�
余慶村附近的地是有數(shù)的,這些年能開的荒都開了,地就這么多,人口卻是年年在漲,誰家有地也都是攥緊在手里不愿拿出來。如今薛老爺子說要賣地,放出風(fēng)聲,就有人來買了。
可賣容易,再想買回來可得看運氣了。
楊氏眉眼低垂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等俊才中了秀才,再多的地都能買回來。再說了這不是爹的主意,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家里也說不上話�!�
見大房兩口子安坐在一旁,自己等人倒是像烏眼雞似的計較,孫氏一口氣兒堵在心口里就出不來了。
她冷笑道:“大哥說俊才讀一年就能下場了,那大哥還說自己一定能中,我看這么多年也沒見中。若是讀一年不中,后面還讀不讀了?繼續(xù)讀下去,是不是還要賣地?”
薛青槐拉了她一把:“你說啥呢?”
“我說啥,我說話!憑啥一家子就得啥都緊著大房,地是三哥和咱家種著,你每天還要出去賣貨,合則大房一家子啥都不用干,要花錢的時候嘴巴一張錢就來了,沒錢就沒賣地,這薛家可不止大房一家人!”
“老四媳婦!”薛老爺子拍了拍炕桌。
孫氏一把揮開薛青槐拉著自己的手,尖聲道:“我算是受夠了,想賣地可以,爹咱們今兒把明白話說說。狗子就不提了,我這人雖小心眼喜歡和人計較,可也聽毛蛋他爹說了,當(dāng)年二哥靠著木匠手藝沒少給家里掙錢,家里有幾畝地都是靠那會兒二哥掙得銀子添置的,二哥二嫂走后,狗子也沒咋花家里的錢。
“狗子若是進學(xué)我沒意見,這是家里該給的。可就說大房吧,大哥讀書花了多少錢咱不提,那是老黃歷�,F(xiàn)在就說俊才,是不是俊才今天讀書沒錢,家里可以賣地去供,那等毛蛋以后上學(xué)若是也沒錢,家里是不是也賣地給供!”
她沒等薛老爺子說話,又道:“對了,不光咱毛蛋,還有三哥家的栓子。都是孫子,一碗水要端平,只要爹你今兒說了以后毛蛋上學(xué)沒錢家里也給賣地供,我二話不說什么意見都沒有�!�
薛老爺子詫異得到旱煙都掉了,煙鍋兒里藏著暗火的煙絲滾了出來,燙得他連連去拍褲腿。
他氣得手直發(fā)抖,瞪著薛青槐:“老四,你管不管你媳婦,管不管?!”
薛青槐去拉孫氏,要將她拽回房,孫氏硬拼著就是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起來了:“我今兒就等著爹一句話,爹你就給句明話吧�!�
“你鬧什么,快跟我回去!”薛青槐吼道,又去拽她。
孫氏一把拍開他的手:“你孬我可不孬,薛青槐你到底還是不是個男人?你當(dāng)老黃牛為家里賣命,好的沒有你一口,錢你也花不著一分。你看看大嫂穿啥我穿啥,我咋就攤上你這樣的男人了!”
她一面罵,一面就哭了起來,又對周氏喊:“三嫂,你說句話,難道你愿意繼續(xù)過這樣的日子?我承認我平時擠兌你讓你多干活不對,那是我氣不過。憑啥有的人坐在那里當(dāng)少奶奶,我們就是老奴才的命,她不干我也不干�?山駜哼@事關(guān)系咱兩家,你說句話!”
周氏緊抿著嘴角,薛青柏下意識拉了她一把,可還是沒拉住。
她往前走了兩步,抿了抿鬢角邊的碎發(fā),一貫低垂著眼簾:“大哥說俺家栓子天資愚鈍,認得幾個字也就算了,我也沒指望栓子以后能有多大出息。就一個,四弟妹說的一碗水端平,若真是為了送俊才進學(xué)賣地,爹你總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你要什么說法,這地這家都是老子的!”薛老爺子臉漲得通紅。
“這地確實都是爹的,可這地平時卻都是栓子他爹種的多。栓子他爹沒本事,不像大哥會讀書,不像四弟會賣貨,渾身的力氣就往地里使,跟侍候孩子似的天天侍候著。爹說要送俊才去上學(xué),說賣地就要賣地,爹你就不考慮栓子他爹的心情?”
薛青柏蹲了下來,偌大一個男人,委屈得像個孩子:“爹,那地不能賣!”
“老三!”
“當(dāng)然,您老若是要賣,咱也攔不住,但咱們提前先把話說清楚,要賣就賣大房的地,咱另外三房的地不能賣�!�
不像孫氏,周氏的情緒并不激動,甚至是極為冷靜的。她能說出這番話來,顯然是在心里頭想了很久的。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周氏心里清楚兒子不是個讀書的苗子,既然不能讀書只能在家種地。兒子以后要娶妻,女兒以后要出嫁,這都需要錢,可薛家的錢卻從來花不到其他三房身上,都是流向了大房。
誠如孫氏所言,誰也不想當(dāng)老奴才一輩子侍候別人,可周氏畢竟是兒媳婦,她在薛家根本說不上話。可她也不是泥人,也是有自己想法和心思的,忍了這么多年也算是忍到極致了。索性今兒孫氏先冒頭了,就借著機會把事情掰扯清楚。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周氏還是垂著頭:“兒媳沒啥意思,人多分家,樹高了分叉,父母在不分家,這些道理咱都懂。可這家早晚都是要分的,就是現(xiàn)在不分,以后也是要分。既然要分,自然四房各一份,沒有哪一房獨占的理兒。
“之前四弟妹說了這么多,兒媳也就不重復(fù)了,這每一房各有子女,各是小家,都要養(yǎng)家糊口,兒女都要成家立業(yè)。爹你想供大哥,哪怕是供俊才,咱都沒啥說的,但要供就緊著大房那一份,其他三房的還是不要動的好�!�
薛老爺子怒極反笑:“你這是把家都給我當(dāng)了,我和你娘還沒死呢!”
薛青山站了出來,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老三,你管不管你媳婦!她這是在做甚,是在大逆不道!”
楊氏也一改之前的模樣,連聲斥著周氏說她竟然挑唆家里不和。
孫氏幫腔:“三嫂說得我贊同,賣地我沒意見,要賣就賣大房的去。到時想怎么賣怎么賣,我們二話沒有。”
“老三、老四,你們也是這么想的!”見下面鬧得不可開交,薛老爺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多歲,問著薛青柏和薛青槐。
“我……”
兄弟兩人互相看了看,卻是囁嚅著不吱聲。
這時,門外走進來兩個人。
卻是薛庭儴和招兒。
正房這邊鬧成這樣,兩人站在門外已經(jīng)聽了好一會兒了。
“狗兒……”
招兒不知小男人想做甚,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薛庭儴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才上前道:“爺,我有話想說�!�
他的突然插言,讓大家都看了過來。
“孫兒方才在外面也聽了幾句,三嬸和四嬸話說得在理。”
不待薛老爺子和薛青山說話,他又道:“孫兒也在念書,以后花的也是家里的錢,若是家里有錢也就罷,偏偏沒錢。大哥學(xué)了這么多年,不讓他學(xué),總是有些可惜�?蓪O兒也想學(xué),又做不來孔融讓梨之舉。
“栓子今年八歲,毛蛋四歲,總不能兩個大的學(xué)了,兩個小的不讓學(xué),小姑馬上就要出嫁了,再過兩年桃兒姐也要說人家,都緊著要用錢,可給誰用不給誰用怎么說?給誰用了,都難免讓用不到的人心中不平,與其家里因為這些事生了矛盾,不如早早的把家分了�!�
一聽這話,招兒當(dāng)即不拽薛庭儴了,老老實實站在他身后聽著。
薛老爺子正想說什么,被薛庭儴打斷:“爺您聽我說完,村里確實有父母在不分家的說法,這種時候分家外人也難免會笑話�?梢灾环旨�,但人不分開住,各房管各房花用,至于其他還像平常那樣�!�
“那家里的地誰去種,你種?”薛青山冷笑地看著他。
薛庭儴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自己種,或者佃出去都可。也可以像以前那樣,由爺和三叔四叔種著,不出勞力的人給糧食或者給錢。外面是啥價錢,就按照什么價錢,誰也不吃虧�!�
“那你還想不想去鎮(zhèn)上學(xué)館了?分家了,誰供你上學(xué)?”
這事可嚇不著薛庭儴,他神色淡淡道:“既然都分家了,自然各安天命,怨不得人!”
“你小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老子不同意!”薛青山呸了一口罵道道,顯出他真實的本性。
他萬萬沒想到他本是打算施壓給薛老爺子,讓其想辦法送俊才上學(xué),竟會變成分家這種鬧劇。
薛青山有自知之明,他打小就沒下過地,楊氏更不用說,是個婦道人家,兒子還要念書,分了家地里活兒誰干?再說了,他還想著老四做貨郎掙得那些錢,光靠地里產(chǎn)出的那些死錢可不夠大房的花銷。
薛庭儴的說法,讓周氏和孫氏的眼睛都亮了。之前她們只想到要賣地就賣大房的,萬萬還沒想到還有這種辦法。
周氏想得是以后能自己當(dāng)家了,孫氏想的則是靠著男人賣貨,家里再種幾畝地,賺來的錢都自己花,那日子過得不要太美。
孫氏一拍巴掌,道:“狗子這辦法好,這種辦法面面俱到,誰也說不出什么。”
“老三、老四,你們也是這么想的?”
同樣的話,薛老爺子已經(jīng)問了第二遍了。
他一雙老眼緊緊地逼視下面兩個兒子,只要薛青柏和薛青槐不點頭,兩家的婦人是翻不起什么風(fēng)浪的。
“他爹!”周氏看著薛青柏。
“槐哥!咱自己當(dāng)家了,到時候可是想送毛蛋去哪兒上學(xué),就送他去哪兒�!�
兩個男人都是面露掙扎之色。
良久,薛青槐抹了把臉,上前了一步:“我覺得這法子也不錯�!�
“老三,你呢?”薛老爺子的手下意識攥緊了煙鍋,明明那煙鍋十分燙手,他卻沒感覺。
薛青柏連頭沒敢抬,聲如蚊吟:“要不,就聽孩他娘的吧�!�
第24章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屋里是一片死寂,
薛老爺子面如死灰,
翕張了下嘴唇,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薛青山漲紅著臉,破口大罵:“好你個老三老四,
翅膀長硬了是吧?你們就不怕把爹氣壞了!還有你,
你這個臭小子,毛都沒長齊,
竟敢挑事生非!你的書都讀到狗肚里去了?哪里都有你,
若不是你,家里何至于鬧成這樣!”
他伸手就想打人,招兒一把將薛庭儴拉開,
鉗住他扇過來的大掌。
“大伯,說話歸說話,
怎么動起手了,
你可是讀書人!還有什么叫做因為狗兒家里才會鬧成這樣,家里為啥鬧成這樣,難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薛青山個頭高,
再加上這些年有些發(fā)福,
顯得又高又壯。像招兒這種小身板站在他面前無疑是螳臂擋車,可偏偏他一個大男人,竟是連擺了幾下都沒能撤開:“撒手!你算個什么東西,
薛家什么時候輪你說話了!”
招兒冷笑:“我什么東西都不算,
就一點我從不心安理得花別人辛苦掙來的錢!”
“你……”
“好了,
都給我閉嘴!閉嘴!”薛老爺子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喝著,
炕桌被他拍得砰砰直響。
下面一片安靜,炕上的薛老爺子僵硬得像塊兒石頭。
好半晌,他才有了動作,動作十分緩慢地從煙袋里掏出煙絲,塞進煙鍋里點燃。
招兒扔開手,薛青山連忙將手縮回來。他吸著冷氣,撩開衣袖,果然他手腕的下方竟多了幾個通紅的指印。
這死丫頭力氣是打哪兒來的!
薛老爺子連著狠吸了好幾口煙,才平靜下來。他目光沉痛地看著面前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他的兒孫,可如今卻為了銀子鬧成這樣。
到底是誰的錯?
薛老爺子有些恍然。他承認家里是偏著大房了些,可大房是家里立門戶的,山子打小又聰明,讀書也好,更不用說俊才了,從小就被人夸。
寒門小戶要想出人頭地,只能是拼了全家的力去供一個人,當(dāng)年他爺就是這么出來的。后來考中了秀才,造福了整個薛氏一族的人,他一直覺得自己沒錯,可如今卻是不那么肯定了。
一時間,薛老爺子心緒紛亂,有許許多多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
有老大初蒙學(xué)時的喜悅,有他考中童生的自豪,有長孫顯出超人一等的聰慧,自己感嘆后繼有人;有老二一閃即逝羨慕的眼神,有他臨死前隱含著擔(dān)憂與不甘的臉,還有很多很多……
而這所有的一切,再度定格,成了下面這幾張心思各異的面孔。
薛老爺子又翕張了一下嘴,他聽到一個沙啞而干澀的聲音:“好,你們要分,就給你們分!”
“爹!”薛青山不敢置信道。
楊氏也慌得不知道該怎么辦,看看自己男人,又去看薛老爺子。見薛老爺子的模樣實在不像是說笑,她突然有了動作,往里屋倉皇喊道:“娘,你不管管?!”
薛老爺子突然感覺到一陣難以忍耐的煩躁,怒喝道:“你給我閉嘴!這家還是老子在當(dāng)!”
當(dāng)即所有人都不敢出聲了,里面被掀起的門簾子又放了下來。
“說吧,你們想怎么分?”
三房和四房的人面面相覷了一下,又去看薛庭儴,不過這次薛庭儴沒說話了。
孫氏怕事情又黃,上前一步道:“就照狗兒方才說的那樣,把家里的地分一分。對了,還有房子,各家就是各家的�!�
招兒突然說話了:“那咱家的房子怎么辦?是住現(xiàn)在這個,還是搬回以前的?”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了,二房現(xiàn)在住的屋并不是二房的。
薛家的房子和鄉(xiāng)下的房子都差不多,大體呈三合院的形式。正房三間是薛老爺子和趙氏以及小閨女薛翠娥住著,另有一間屋是糧倉,用來放糧食以及一些比較貴重的東西。
左右各是東西廂房及灶房、牛棚,倉房,豬圈、雞舍和菜地等則在后面。
以前薛家的房子是夠住的,可自打薛青山兄弟幾個成親后,又各自生了孩子,薛家的房子就緊張了起來。
那時候薛家家底還算殷實,老大薛青山成親的時候加蓋了一間屋,老二薛青槐成親的時候也給蓋了。等老三成親的時候,這時薛家的銀錢已經(jīng)開始緊張起來,就說緩緩再蓋。
這一緩,就緩了這么多年。
當(dāng)時二房兩口子走的時候,薛青槐還沒成親,自己住了一間屋。
等他成親后又生了毛蛋,一間屋已經(jīng)不夠住了,就由薛老爺子做主將二房的屋子換給了四房,二房兩個孩子搬進了那一間屋里去。
這么換換倒也能住,可既然扯上分房子,自然要把話給說清楚了。
聽到這話,孫氏的臉色當(dāng)即就不好了起來。
楊氏譏諷地勾了勾嘴角,狗咬狗一嘴毛�?蛇不待她笑容收起,就見孫氏一咬牙道:“招兒,你若是要這房,四嬸還你就是。”
自此,招兒倒是對孫氏有幾分改觀。
別看孫氏平時巴結(jié)大房,又喜歡擠兌其他兩房的人,可論起大是大非,今天也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招兒搖了搖頭:“四嬸,我不是想管你要房。既然說起分房子分地,總要把說清楚了。你家人口多,我們也不要你那房,但屋后面那片地要給我們一塊兒�!�
屋后面那片地是薛家早就置辦下的,村里這種宅基地并不貴,攏共兩畝多,也就花了二兩多銀子。薛家早就說要蓋房子,可年年說要蓋,年年手里沒余錢,那地就空在那里做了菜地。
“這——”孫氏猶豫道:“房子和地哪能一樣算?”
“四嬸,我就要地,不要房子。反正我和狗兒現(xiàn)在也用不上,等以后有錢了咱們自己蓋就是�!�
“那行,就當(dāng)四嬸四叔占了你的便宜,那地按理說是一家一塊兒,咱四房那一塊兒就讓給二房,等哪天你們起房子的時候,我和你四叔都去給你們幫忙……”
“再給二兩銀子�!毖η嗷蓖蝗徊蹇诘�。
孫氏聞言,愣了一下,旋即咬牙道:“行,再補二兩銀子,等我和你四叔手里有錢就補給你們�!�
招兒忙拒道:“不要銀子,哪能要四叔四嬸的銀子�!�
“這必須給,聽四叔的�!毖η嗷眻詻Q道。
這么一說,招兒也不好再推了,只是默認下來。
這邊兩家你來我往的說話,那邊薛老爺子臉色難看的嚇人。
兒大不由人,分吧,早分早好!
“還有其他別的沒?”
“家里的牛、豬、雞這些牲畜……”
薛青槐拉了孫氏一把,道:“這些東西就算了�!�
“沒牛,種地時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