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只能聽到翻書時沙沙的聲音。
與旁人不同,別人都是讀,
薛庭儴卻是用抄。
他將條案用衣袖擦拭一番,
便打開書籃子掏出筆墨紙硯等物。擺好硯臺,拿出墨錠并一個裝了水的竹筒,在硯臺里倒了些清水,
才持起墨錠磨墨。
之前薛庭儴已經(jīng)抄了一卷《大學(xué)章句》和一卷《中庸章句》,現(xiàn)如今抄的是《論語集注》。這《論語集注》與之前兩卷不同,
共計有十卷,
薛庭儴如今不過只抄到第二卷。
磨好墨后,他執(zhí)筆蘸墨,便渾然忘我地抄了起來。
他的筆速并不快,
因為他要一面抄,
一面試圖融合記憶。他在抄完那卷《大學(xué)章句》后,曾試著背過一次,雖不能完完整整記下,
但也能記個五六成。
應(yīng)試之道考的是制藝文章,
也就是所謂的八股文。而八股文取題來自四書,
代圣人立言,
從朱子所著的四書集注中闡發(fā),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能通篇能背下四書,并能將這些注釋一字不漏的記下。
之前薛庭儴的記憶說不上好,一篇千余字的文章多費些功夫也能記下�?勺源蜃隽四莻夢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力飛速增長。可能是夢里那個他曾學(xué)過,現(xiàn)在他只需鞏固一遍,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當然光這些還是不夠的,可他之前的學(xué)業(yè)落下許多,如今也只能從此著手。
轉(zhuǎn)眼間大半個時辰便過去了,先生孟文博方姍姍而來。
此人便是昨日發(fā)書時出現(xiàn)的老者,也是負責(zé)教授乙班的先生。據(jù)毛八斗說,此人最是僵化刻板,規(guī)矩甚嚴。別看能進此學(xué)館的學(xué)生歲數(shù)都不小了,真犯了他的忌諱,說打你手板就打你手板。
這孟先生也是一名秀才,卻是個老秀才。
俗話有云窮秀才,富舉人。秀才若是廩生,還能得些廩米、膳金,可若不是,還是得自己謀生。除了可優(yōu)免一定賦稅和徭役,與尋常人并無不同。
像孟先生便是個很好的例子,只能指望學(xué)館發(fā)下薪資度日,還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日子過得極為清貧。從他的這一身已經(jīng)洗白了青色長袍,就能看出些許端倪。
當然薛庭儴之所以會知道這么詳細,還要歸功于無事不曉的毛八斗。
孟先生講課十分嚴謹,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從四書中的《大學(xué)》開講。
先念誦一遍,而后開始逐字逐句講其中的經(jīng)義和典故,并時不時抽查一人站起來復(fù)述。
若是復(fù)述的對,自然是好,若是復(fù)述的不對,這名學(xué)生便會主動去了講臺,由孟先生親自用戒尺打手板。只打左手,不打右手,因為右手要用來練字。
薛庭儴之前就聽說這打手板,還只當是笑語,畢竟除了初開蒙之時,很少會有先生再打?qū)W生手板了,沒想到如今入了學(xué),倒是親眼目睹了一次。
可不得不說此法甚是有用,之前有個學(xué)生因為復(fù)述的不對,挨了五戒尺。接下來孟先生再講之時,所有人都不敢再開小差了。
之前開小差的人其實挺多,因為有的老生已經(jīng)學(xué)過這大學(xué)了,可能還不止一次。如今又來,難免覺得沒有趣味。
“別以為讓爾等從頭開始學(xué)是在害爾等,既然入不了甲,說明爾等學(xué)業(yè)不精。而四書博大精深,讀一遍和讀十遍,感悟體會俱是不同。而其中又以《大學(xué)》為重中之重,千經(jīng)萬論都離不開這個總綱領(lǐng),學(xué)好《大學(xué)》對爾等日后有說不盡的好處。
“朱子有云:大學(xué)者,大人學(xué)也。懂得大學(xué)之道的人,才能做出大學(xué)問。而欲治人,先修己身,修了己身,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何為修身,格物、致知,誠意、正心……”
孟先生在上面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即是講經(jīng),也是訓(xùn)斥學(xué)生。
而下面的薛庭儴思想?yún)s是開了小差,孟先生所講《大學(xué)》,乃是朱子《大學(xué)》。自打程朱理學(xué)在前朝大行其道,這程朱理學(xué)就成了官學(xué),讀書人學(xué)得是程朱理學(xué),考得也是程朱理學(xué)。
可在前朝之時,程朱理學(xué)卻曾遭受過巨大沖擊,那就以王陽明為首的心學(xué)一派。程朱理學(xué)講究的是格物致知,講究的是存天理滅人欲。而心學(xué)則是唯心則已。程朱的‘理’是世界萬物終極本源,一切都逃不開這‘理’之說。而心學(xué)的理卻是‘心’即是理。
程朱理學(xué)因受到?jīng)_擊,日漸衰落,而心學(xué)大行其道。
可惜物極必反,到了晚期心學(xué)末流以無善無惡為性,以不學(xué)不慮為學(xué)的流弊,造就了許多文人的不良風(fēng)氣——厭惡平淡,追求新奇,結(jié)果自視甚高,卻腹中空空,不識時務(wù)。是以程朱理學(xué)又大行其道起來。
而心學(xué)對理學(xué)的沖擊,便是以《大學(xué)》而作為根本。
認真來說孟先生所講的這篇《大學(xué)》是朱熹進行過改動的版本,而非原本。
不過經(jīng)過前朝末期的戰(zhàn)亂,建朝初期的百廢待興,以及先帝與現(xiàn)任皇帝為了加強皇權(quán)統(tǒng)治的遏制、查禁�,F(xiàn)如今已經(jīng)極少有人知曉這《大學(xué)》還有原本,世間還有心學(xué),至少以孟先生這種身份是不得而知。
而薛庭儴之所以會知道這些,是因在他那夢里他另有奇遇,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知曉文臣與帝王的博弈早就開始了。
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其中就包括心學(xué)遭受到查禁,帝王再度奉程朱理學(xué)為官學(xué)。
為何?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心學(xué)講究的是唯心。你作為皇帝,你做得好,我心里便服你,承認你是我的君主。但如果你不好,我不認可你,我就不承認你是我的君主�;蛘呔退阄冶砻娣䦶哪悖倚睦锸遣环愕�。
可程朱理學(xué)就不一樣了。你是我的君主,我就要遵從三綱五常,服從君為臣綱之理。無論你好與不好,你是君主我就得聽你的,這是天理,也是倫常,違反者就是禽獸,服從者才是圣賢。
所以理學(xué)會再度大行其道,是可以想像的。
講堂之中一片安靜,只有孟先生的聲音灑灑揚揚回旋著。
想到這里,薛庭儴突然譏諷一笑,什么理學(xué)、心學(xué),說白了不過都是高位者用來爭權(quán)奪利的手段罷了。
有勢方可魚肉他人,無勢只能任人魚肉。而如今他不過是千千萬萬魚肉之中的一員,所以讓學(xué)什么,就學(xué)什么吧,想太多也無用。
這么想著,薛庭儴遂開始認真聽起上面的講義。
*
孟先生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才合卷讓學(xué)生們自己理書。
所謂理書,就是自習(xí)。
一般進了書院,先生們除了講經(jīng)之外,并不會對學(xué)生的學(xué)業(yè)多加干涉。講一遍,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可與同窗磋商、討教,或者自己查閱卷宗。
以自學(xué)居多。當然也可以討教先生,這都是獨立于講堂之外的事了。
孟先生走后,過了一會兒,有悠揚的鐘聲響起,卻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
薛庭儴將條案收拾了一下,筆墨紙硯等物俱都放入竹籃里,才拿回號舍中。這期間毛八斗和李大田兩人與他一起,兩人都是一臉索然無味的樣子,顯然這《大學(xué)》兩人不止學(xué)過一遍了,而方才孟先生所之言,兩人俱沒有聽進心里。
三人去了飯?zhí)�,今日可沒有人請小炒,各自打了飯便找了桌子坐下。
這飯?zhí)弥幸卜至撕脦讉小圈子,大多的都是交好的一處,邊吃邊聊。對于這個階段的學(xué)生而言,可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意識。用毛八斗的話來說,如此食而無味的飯食,不找些事來下飯,又怎么吃得進去。
這其中又以入了甲的兩個小團體最為引人矚目,這十多人學(xué)業(yè)超出其他人眾多,已經(jīng)學(xué)完四書五經(jīng),如今正在研習(xí)如何寫制藝文章,以求在下場之后能取得功名。
這就好比已經(jīng)念過書的學(xué)子,和還未蒙學(xué)的幼童,人家就算跟你坐在一處,也沒有什么共同語言,都不是一個檔次的。
反正在薛庭儴來看,這飯?zhí)弥械慕裹c,就是位于那飯?zhí)玫臇|角處。
那里擺著幾張桌子,明明那邊還有空桌,可有的學(xué)生打了飯后,寧愿與他人拼桌,也沒有人去坐那空桌子。
“看什么呢?那是于子友和胡連申,是咱們學(xué)館里唯一身負功名的學(xué)生�!�
毛八斗說的便是那兩個小團體坐在最中央的兩名學(xué)生,看模樣都不大,也就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個長相斯文,一個平和內(nèi)斂,反正從表面上看,氣度遠超那賀明許多。他們都各自與身邊人說著話,明明沒有什么過格之舉,偏偏一眼過去就能看見兩人。
“功名?”
“是啊,他兩人都是童生,雖未能一舉考中秀才。想必下次考中,應(yīng)該不是難事�!泵硕防斫獾嘏呐乃绨�,道:“羨慕吧?其實剛來時我也羨慕,不過日子久了,就知道人家和咱們不是一類人�!�
“什么不是一類人?”
“這你都不懂?”毛八斗做了一個夸張的手勢:“打個比方,若人家是鮮花,咱們就是綠葉,人家是那月亮,咱們就是那小星星,都是用來襯托別人的�!�
李大田忍不住了,笑罵:“我可不是小星星,你愿意當小星星,你自己當去!小星星,也不肉麻你�!�
毛八斗嬉皮笑臉地就扒了個過去,拈起一個蘭花指,道:“田哥哥,你怎么能忘了你的心心兒,奴家可是你的小星星��!”
他這副矯揉造作的模樣,可把李大田給惡心壞了,連呸了好幾口:“趕緊離我遠點,你又看了什么話本子了?我可不要你這顆‘小’星星!再說了,庭儴初入學(xué),又不跟咱們一樣,你怎么就給人下論斷就是小星星了,說不定庭儴也是個秀才之才�!�
毛八斗一拍巴掌:“對哦,我也覺得庭儴一看就和尋常人不一樣,以后定能超過那于子友和胡連申許多,下場一舉就考個秀才,到時候我也能沾沾光。”
“大言不慚!”
聲音是從背后傳來的,三人回首看去,就見以賀明為首的三四個學(xué)生,正端著飯碗站在那里。
不過這話卻不是賀明說的,而是他身邊一個矮胖的學(xué)生。而此人一看就是代人言,因為明顯賀明在聽到這話后,露出滿意一笑。
“就憑你們,還遠超于兄、胡兄,不是大言不慚是什么!”
這聲音有些大,飯?zhí)美锂敿窗察o了下來,而東角處那兩桌人的目光都看向這里。
第32章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毛八斗沒料到自己不過隨口之言,
竟然惹出這樣的亂子。
別看他平時不著五六的,
實則不過是個少年,也清楚什么樣的人可以惹,什么樣的人不可以惹。
這‘惹’的意思很寬泛,
例如受他尊敬、敬仰之人不可以惹。如于子友和胡連申這種,
別人比他學(xué)問好,人緣好,
也沒有什么人品德行上的有失,
這種就是不可以惹的。
還例如像賀明這樣的,學(xué)業(yè)倒是超出他許多,可惜德行不好,
氣量狹小,這種人他嘴上從來不留情。
兩人之所以會有嫌隙,
也是基于此,
當然也是有舊怨。
“賀明,你別讓你的狗胡說八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何意?不是你說的,
這小子超過于兄、胡兄許多,
定能一舉考上秀才,難道你這不是譏諷于兄胡兄沒有考上秀才?!”這矮胖少年不虧毛八斗給他安上的‘狗’之名,光瞧模樣也看不出如何,
沒想到如此牙尖嘴利,
還會顛倒是非。
同樣一句話,
不過只少了幾個字,
就把意思全然顛倒了。
毛八斗被氣得七竅生煙,卻不知該如何反駁,而那邊圍坐在于子友和胡連申身邊的幾名學(xué)生,俱都出言斥責(zé)。
“真是不知所謂,如今這乙班學(xué)生越來越參差不齊了!”
“可不是,竟妄圖和于兄和胡兄相比,恐怕天有多高低有多厚都不知�!�
“所謂無知者無畏……”
所以說學(xué)問深的人就是不一樣,罵起人也格外不一般。臟字一個沒有,卻比有臟字的要損人得多。
尤其入了甲的學(xué)生在學(xué)館里本就是拔尖兒的存在,無不被乙班的學(xué)生推崇敬仰,都是巴不得與對方相交,寄望能得一二點撥。或是多條人脈多條路,說不定哪天對方便考中了功名,自己也能博個某某秀才的同窗之名。
與之相比,幾個學(xué)業(yè)明顯墊底者,自然受人摒棄。
“這毛八斗可真是狂妄,怪不得去年差點被學(xué)館清退�!�
“據(jù)說,是他祖父親自來求館主,館主才容他留在這里�!�
“哪里是據(jù)說,我可是親眼看見的,你是沒看見他爺爺求館主那模樣……”
嗡嗡的低聲議論在四周響著,屬于人性的惡意在此時展露無遺。
在那夢里薛庭儴也曾有過此種遭遇,其實在這個時候,作為當事人寧愿是大聲唾罵,或是擼起袖子直接干架,而不是這種秉持著君子之道悄聲議論。
讓你有怨無處訴,有氣無處撒。
毛八斗氣得渾身直抖,胖臉紅似滴血。
那邊,于子友淡然一笑道:“好了,快用飯吧,無關(guān)緊要的事,不用太過上心�!�
“好一個無關(guān)緊要,于兄大智慧!”胡連申撫掌贊了一聲,眼神淡淡地往這邊瞥了一眼,便移開了。
“不過是夜郎自大而已。”
一個無關(guān)緊要,一個夜郎自大,即是說毛八斗狂妄,又在說薛庭儴恬不知恥。
毛八斗自己也就算了,反正他沒皮沒臉慣了,可萬萬沒想到自己不過是隨口之言,竟然連累了新交的好友。
“于兄、胡兄,還請萬萬不要聽了旁人挑唆,此乃我一時失言,與庭儴并無關(guān)系�!�
東角處,兩張桌上笑語聲聲,沒人往這里看。
薛庭儴心里喟嘆一口,拉著他:“好了,八斗……”
“我可證明毛八斗確實并無譏諷任何人的意思,他三人不過是說笑玩鬧,言語之間也對于兄胡兄多為推崇,以兩位為榜樣,他的話是被人故意曲解了�!�
一個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卻是坐在三人身后一張桌上的陳堅突然說話了。因為他存在感不高,薛庭儴幾人之前并未看見。
“你——”毛八斗轉(zhuǎn)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他,沒想到竟是陳堅幫自己說話了。
因為陳堅的話,東角處兩桌人再度看過來。
“你能證明?你憑什么證明?”站在旁邊看笑話的賀明道。他聲音輕飄飄的,卻無端讓人品出譏諷的意味。
都明白他在說什么,所以旁邊的人俱是笑了起來。
“他也敢給人證明?證明乃是一丘之貉嗎?”隱隱的,不知是誰在說。
陳堅當即眼神一暗,垂下頭來,縮在桌下的手緊握。
薛庭儴本不打算說話,自打做了那個夢以后,他的定力就變得很好。有時候一些想法也很奇怪,按理說該在意的,可偏偏他并不在意,總覺得這種爭執(zhí)像似孩童們玩鬧。
可連著兩個人為自己辯解,俱都遭人冷嘲熱諷,他再裝死下去就不是不屑爭執(zhí),而是變成慫包了。
“諸位同窗也是讀書人,當知道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只憑著小人挑唆,便姑妄信之。且不說,我們本不是此意,即便是此意又如何,值得爾等如此嘲笑?”
那矮胖少年本是想出言反擊的,誰曾想這人竟說著說著,自己就挑釁上了。當即笑指著他:“諸位同窗聽聽,我可是無稽之言,分明是他狂妄自大不自知�!�
一時間,飯?zhí)弥芯闶亲h論紛紛起來,皆是在說薛庭儴此人太過狂妄。
而于子友和胡連申目露冷色,此言分明是挑釁。
什么即便是此意又如何,一個連四書都未學(xué)成的人,竟然瞧不起他們!
薛庭儴不退不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愿屈于人下,你不喜好功利,你跑來讀書作甚!”
這話實在太鋒利了,幾乎是將在場許多人偽善的面孔都撕了下來。
是啊,沒人愿意屈于人下,也沒人愿意趨炎奉承。別看這么多人都捧著于子友和胡連申兩人,可實際上真正對他們心服口服的沒幾個。暗中取笑兩人學(xué)了多年,竟就考了個童生,甚至不能一舉拿下秀才的也不是沒有。
當然,若是換做自己,很多人的言辭都是,我學(xué)的不如他們久,待哪日我下場之時,定然能一舉拿下案首。可表面礙于各種各樣的心思,這種心思都隱藏下了,誰料到今日竟被人如此□□裸的譏諷了。
這話當然不止是罵矮胖少年一人的,卻是他首當其沖。
被人嘲得面紅耳赤的滋味他也體會到了,除了手指著薛庭儴說他強詞奪理,竟不能說什么。
“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薛庭面露鄙夷之色,又是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