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招兒的態(tài)度實在太親熱了,就好像真是他姐一般。薛俊才這幾日心理壓力太大,一見她拉著自己手絮絮叨叨,忍不住就紅了眼睛。
“咋了?”
招兒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心里想莫怕是自己把他給嚇著了吧。
“我沒事,就是學(xué)業(yè)忙,我這次休沐才沒回去的。”薛俊才囁嚅道。
一旁的齋夫見此,才松了一口氣。
“沒事就好,快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招兒一面說,一面就把胳膊上挽的竹籃放在旁邊桌上。揭開上面的布,里面放了一盆菜,和兩個小壇子,并幾個用布包著的白面饅頭。
菜是過油肉,但里面放的配菜多,木耳青椒黃瓜片酸筍,應(yīng)有盡有,用紅椒炒了,聞著就香。
這是招兒的手藝。
薛俊才看了招兒一眼,平日里招兒總是給狗子做飯吃,其實他也想吃的,可他沒臉也張不開嘴。
“你快吃兩口,不見你吃上嘴,俺回去可不好跟娘交代�!闭f著,招兒瞅了一眼旁邊站的齋夫,怯生生地問:“這是你學(xué)里的先生?先生用過沒,要不跟我家俊才一起吃點兒,就是鄉(xiāng)下飯菜簡陋,怕您會嫌棄。”
其實齋夫早就在吸口水了,眼角一個勁兒往這邊撇,心想這鄉(xiāng)下丫頭做的什么菜聞著這么香。此時被這么一問,當(dāng)即有一種被拆穿的羞恥感。
他清了下喉嚨,佯裝一副威嚴(yán)的模樣:“姑娘客氣了,我不是先生�!庇謱ρ〔诺溃骸凹热荒憬阕屇愠裕憔统酝暝倩靥柹岚�,別耽誤久了。”
“是。”
說完,這齋夫就出去了。招兒疑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去看真拿著筷子開吃了的薛俊才,小聲道:“我咋覺得這人怪怪的?”
薛俊才捏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有什么怪的�!�
其實他心里也有數(shù)這齋夫是刻意來看著他的,就是怕他們管不住嘴亂說,包括這次連休沐都被取消,也是如此。估計那事不結(jié)束,他們是不能回去的。
招兒佯裝給他夾菜又拿饅頭,同時小聲問:“其實我今天來是找你有點事,你們學(xué)里有個叫孫河的人,你認(rèn)識么?不是鶴頂紅的鶴,而是大河的河�!�
薛俊才心里一驚,手里的筷子掉了。他趕忙撿了起來,招兒也忙嗔道:“瞧你慌什么,慢慢吃就是,回去姐還給你做,你們這學(xué)館也真是,都不讓學(xué)生休沐了�!�
她說話的同時,薛俊才很小聲地問:“你問他做什么?”
其實招兒見薛俊才這樣,就知道里面肯定有端倪,說不定他還知道些什么。當(dāng)即一面和他大聲說著話,一面間歇性小聲將自己來意說了一遍。
“一條人命,如今就這么被栽贓在幾個無辜的人身上。庭兒上學(xué)那家館主也被牽扯在其中,那館主是個好人,至今保著那幾個學(xué)生。可要知道那是人命,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你若是知道什么,就告訴我們,這樣你的同窗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薛俊才沒有理她,徑自悶著頭吃菜吃饅頭。
他好像餓死鬼投胎一般,吃得狼吞虎咽的。菜本就辣,辣得他嘴唇都紅了,還是使勁兒吃著,他的額上出了一層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明明現(xiàn)在還不到夏天。
一個饅頭終于吃完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心里被噎得有些難受。
見此,招兒去摸旁邊的茶壺,見里面有水,便拿來遞給他。他咕嚕咕嚕喝了許多,才順了氣兒,可心里依舊被噎得慌。
他想起之前館主對他們說的話,那是他第一次見儒雅不群的館主竟露出那般猙獰的神態(tài)。他還想起那些在學(xué)里惡行昭彰,欺壓老實學(xué)生的富家子弟……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書里是這么教他們的,先生們也是這么講的。包括他自己,也一直這么激勵自己,可有時候有些事,不是切膚之痛不會疼。
他又想起了孫河總是慘白著臉……
薛俊才知道什么才對自己好,館主答應(yīng)他們,只要他們關(guān)注自己的嘴,明年至少給他們一個童生做。他終于得到他爹千叮嚀萬囑咐的東西,可他一點都不開心。
他還沒想明白,就聽見一些話從自己嘴里冒了出來,那聲音很陌生,沙啞得厲害。
終于話說完了,薛俊才又抱起水壺往自己嘴里灌了一些水,才站了起來。他看著招兒,朗聲道:“姐,你回去跟娘說,讓他別擔(dān)心我。學(xué)里都好著呢,我會用心念書,爭取明年考個功名回去。”
招兒依舊陷入震驚之中,聞言當(dāng)即點點頭:“那姐回去了,等你啥時候休沐,姐來接你回去�!�
“嗯�!�
薛俊才拿著招兒給他帶的兩壇子腌菜,就回了號舍。
另一頭,招兒挽著竹籃子出了學(xué)館大門。她一路低著頭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路邊有人叫她,她才回過來神兒。
“打聽到了沒有?”是薛庭儴。
“打聽到了�!�
第62章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陳老板多方奔走,
依舊是做無用功。
縣里那邊,
他的關(guān)系還不如林邈,至于他通過一些其他關(guān)系,各方打探死者家人的身份,
大抵是清河也怕被人打聽了,
瞞得十分緊。
清河學(xué)館那邊又來鬧了兩次,托詞離開學(xué)館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h衙那邊的人又來了一次,
已是下了最后通牒,
林邈終于堅持不住了,松口讓縣衙的人將幾名涉事學(xué)生帶走。
同時,他脫去生員衫,
自請與學(xué)生一同入獄。
其實這本不關(guān)林邈的事,可他堅持自己是清遠(yuǎn)的館主,
館中學(xué)生出事他也有責(zé)。其實林邈不過是怕獄中有人動了手腳,
鬧出個屈打成招什么的,有他看著,縣衙那邊總要顧忌一些。
這件事可非同小可,
林邈可是生員,
還是廩生,是登記在冊受朝廷廩米的。前來抓人的衙役也不敢隨意將他抓走,僵持了大半日時間有余,
胡縣令才以干涉縣衙辦差之名,
將林邈也請走了。
清遠(yuǎn)學(xué)館群龍無首,
亂成一片,
離館回家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也就只有孟、莫兩位先生還帶著數(shù)個學(xué)生留守。
陳老板痛心疾首,氣惱林邈的迂腐之余,只能又四處奔走關(guān)系,寄望事情能有回旋的余地。
而另一頭,薛庭儴等人在得到招兒帶回來的消息后,就奔赴距離湖陽鄉(xiāng)有近大半日路程的一個村莊。
一切只在千鈞一發(fā)。
*
位于夏縣安仁大街的縣衙里,胡縣令難得一副凝重的模樣,瞪著陪站在下首處一個身著文士衫頭戴平定巾的中年男子。
他生得長眉星目,下頜留著幾縷長須,一派相貌堂堂,富有文士氣息。
此人正是清河學(xué)館的館主,高有志。
“你可確定事情不會出什么紕漏,不然到時候不但我保不了你,本官自己也自身難保。那林邈不足為奇,可你別忘了他的老師是誰,魯桓卿雖只是一介書院的山長,卻也是進士出生,桃李滿天下,學(xué)生遍布大江南北,出仕為朝廷命官者也不再少數(shù)�!�
“叔叔您盡管放心,我擔(dān)保不會出任何紕漏。莫說那林邈迂腐之極,以那群人的腦袋也想不住我會用著李代桃僵之計。再說了,孫家那邊還看著呢,能出什么事�!�
“最好如此�!焙h令沉吟了一瞬,捏著胡須道:“此事宜早不宜遲,還是早些解決了,方能心安。你明日讓苦主再來縣衙擊鼓鳴冤,本官后日便開堂審訊。是時罪名一旦定下,把那死了的學(xué)生送去下葬,想必給他們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案。”
“叔叔所言極是,我這便回去辦。”
胡縣令點點頭,高有志便下去了。
等他走后,胡縣令又細(xì)細(xì)思索一番是否還有紕漏,方放下心來端了茶喝。
其實按照胡縣令一貫小心謹(jǐn)慎的性子,他是不愿意管這檔子事的,無奈高有志拜了他那無子的親弟弟做了干爹,從輩分上來講,也算是自己子侄輩兒的。而這些年來他也沒少收受對方好處,又有那夏縣首屈一指的富商孫家出面,胡縣令看在那大把的銀子的份上,才愿意趟這趟渾水。
如今只希望一切能順利。莫名的胡縣令總有一種不安感,心驚肉跳的,可是靜靜去體會,卻又沒這種感覺,不然素來果斷的他也不會如此。
*
縣衙大牢中,歷來用來招待關(guān)系戶的牢房里關(guān)著一群人。
這大牢里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沒權(quán)沒勢沒親沒故從其身上撈不到好處的是一等,家世平凡只能撈到一些好處的又是一等,再往上就分大戶和關(guān)系戶了。大戶指的是家里有錢的,至于關(guān)系戶則是大牢中最不能碰的一類,通常都是縣太爺專門交代下來,不準(zhǔn)輕舉妄動且要好生侍候的人。
如今這間牢房里就關(guān)著這么一群人,縣太爺親自發(fā)話不準(zhǔn)妄動。正確來講不是一群人,而是那一個人,可這一個人卻是無比難纏。
獄卒們已經(jīng)廢了許多功夫,都沒能將那幾個學(xué)生單獨提出來。這姓林的秀才也不如表現(xiàn)的那般迂腐,幾個學(xué)生都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吃喝拉撒睡都是如此。
其實偶爾獄卒們也會覺得譏諷,這群讀書人平時最是在乎自己的形象,如今為了保全小命,竟是當(dāng)著眾人在馬桶里撒尿都不覺得有辱斯文了。
林邈一身白衣端坐在鋪滿了茅草的地上,身邊圍著幾名年紀(jì)不大的學(xué)生,最大的不過二十,最小的才十五六歲。這幾個學(xué)生滿臉蒼白,神情充滿了忐忑。
“館主,您說咱們還能出去嗎?”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學(xué)生問道。
旁邊一人插嘴道:“你這不是說廢話,你覺得咱們能出去不?”
聽了這話,眾人更是面色慘白,包括于子友和王奇。
“早知道那日咱們就不應(yīng)了他們的邀約,誰能想不過私下斗斗文章,竟能惹出這么一些事來�!�
“我不信那人是我們打死的,咱們俱都手無縛雞之力,怎么可能打死人!”
“那誰知道,這么多人,你一拳我一腳……”
“噤聲!”王奇喝道。
遠(yuǎn)處的獄卒好奇地看過來一眼,見這邊不過是群讀書人如喪考妣要哭的模樣,方才噙著笑扭開臉了。
“這種地方也能胡言亂語?”王奇的臉格外陰沉。
方才那個說錯話的學(xué)生小聲辯解:“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當(dāng)時我有觀察,說是動手,其實不過互相拉扯了幾把,怎么可能會打死人�!�
又有人道:“若不是于子友態(tài)度跋扈,這事也鬧不起來,還是他第一個率先動手的�!�
這倒是實話,聞言大家俱是往墻角坐著的于子友看去。
他抬起頭來,望著眾人的面色有些難看,此時宛如一只斗敗了雞的他,哪里還有平時高人一等的模樣。
他目光閃了閃,干笑:“這怎么能怪我,當(dāng)時……”
“行了,都平心靜氣些!”林邈突然道。
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王奇斟酌道:“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把當(dāng)時的事理一理,既然來到這里,想必不日就會提審。上了公堂,孰是孰非必然要分辨清楚,這件事是如何起始,過程如何,又是怎么才會發(fā)展到動手,都必須理清楚�!�
“王兄所言極是�!�
接下來,一眾人便以獄卒們聽不到的小聲,開始合計當(dāng)日的事來,其中頗多爭吵,大抵不過是說誰動了手,誰率先動手了。
如今也不過剛?cè)肓舜罄�,竟開始內(nèi)斗了起來,只是讀書人的方式相對溫和些,尤其又有林邈在旁邊看著。
林邈坐在一旁,無奈地合上了眼。
*
提審日很快就來了,為了顯示自己公平公正,胡縣令特意允許百姓旁聽。
縣衙正堂之外的月臺上,圍滿了前來旁聽的百姓,加起來有兩三百人。
這其中有本身便是趁著放告日來打官司的,也有風(fēng)聞動靜而來的。早在前幾日市井之間便開始流傳兩家學(xué)館斗毆打死了一名學(xué)生的事,歷來只聽聞市井之間多有斗毆打架之事,少有聽說讀書人還會打架,那幫子酸儒不是篤信君子動口不動手么。
這種消息對一些市井之人十分有誘惑力,又聽說今日便開審此案,這不有那好事之人便都來了。
“升堂!”
隨著一聲渾厚有力的喚聲,衙役們以小跑速度各就各位站立,口里喊著堂威,水火棍在地上戳得嗵嗵直響。同時一身官服的胡縣令,邁著八字步從后堂走出來,主簿和書吏緊隨其后。
胡縣令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坐下,書吏便拿出上一次放告日的訴狀,交給胡縣令查看。一般每次放告日都是先審理上一次未判決的事宜,每逢三六九都是放告日。
隨著時間過去,正堂之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而一些排在前頭的案子也都審?fù)炅恕:h令回到退思堂喝茶小憩片刻,方又重回正堂。
一聲驚堂木起,書吏唱名道:“孫家夫婦告清遠(yuǎn)學(xué)館數(shù)名學(xué)子毆死親子案,孫家夫婦和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上堂�!�
不多時,從堂外被帶進來一些人,俱是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
而此時堂外突然有喧嘩聲響起,聲音整齊,聲勢浩大。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竟是有幾十名身穿學(xué)子衫的學(xué)生,從縣衙大門外走了進來。他們排成三列,神情激憤往中門正堂這里走來,圍在門外的百姓們不禁讓出一條道。
這些學(xué)生很守規(guī)矩,到了月臺前便停下了腳步。不多時,又從人群里走出一人,卻是高有志。
他滿臉唏噓斥道:他滿臉唏噓斥道:“你說你們這是做什么!”
“館主,孫鶴無辜枉死,我等生為同窗恨不能代之,我們……”
“你們吶!”說著,高有志便連連搖頭步入大堂之中。
與此同時,孫家夫婦中的丈夫?qū)O友田撲通一聲在堂中跪了下來,哭道:“求青天大老爺做主!”
門外百姓見此俱是憐憫不已,又罵清遠(yuǎn)學(xué)館的學(xué)生猖狂狠毒,竟然一言不合就打死人。
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面色慘白。
林邈嘆了一聲,竟拒了衙役讓其坐的意思,而是長身直立在堂中,其脊背現(xiàn)佝僂之態(tài)。
“林兄�!备哂兄竟笆值馈�
林邈置之不理。
他失笑一聲,才悵然道:“雖咱們曾是同窗,你父親又是我業(yè)師,但事關(guān)人命,還望林兄能原諒。”
林邈抬目去看他,望著他一副惺惺作態(tài)的模樣,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高有志從來如此,最是擅長裝腔作勢,關(guān)鍵又讓人抓不住把柄,只能有苦難言。偶爾氣惱至極,林邈也生出恨不得將其殺死之心,可到底他乃是讀書人,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除了氣急咬牙切齒,也無奈他何。
所以只能不理。
一名衙役走上前來,對高有志笑道:“高館主請坐。按咱們縣衙的規(guī)矩,您乃生員出身,又是苦主,當(dāng)可有一座�!�
高有志望向林邈,衙役也看過來一眼,苦笑道:“林館主他不愿意坐�!�
“罷,那高某便受之有愧了�!闭f完,高有志扶袖在圈椅上坐了下來。
又是一陣堂威聲響起,首位上的胡縣令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立在堂下一名身穿青衫干瘦的中年人,應(yīng)道:“學(xué)生朱和生,乃是受清河學(xué)館所付,前來代孫氏夫婦應(yīng)訟。孫氏夫妻痛失愛子,恐其情緒失控,亂了大堂上的規(guī)矩,高館主嘆不能代之,才會請了學(xué)生前來�!�
這朱訟師也是秀才出身,才能以學(xué)生自稱,而能見了縣太爺不跪,乃是朝廷給身負(fù)功名之人的特許。
胡縣令點點頭,又看向一旁站著的清遠(yuǎn)學(xué)館諸人:“你們可有代訟之人?”
一眾人面面相覷后,林邈露出幾分苦色,方才搖了搖頭,道:“無�!�
頓了一下,他上前一步道:“便由我這館主代……”
“等一等!”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陣呼聲,隨著呼聲陳老板伴著一名二十多歲的儒雅青年走入大堂來。
這青年生得身形高大,著一身半舊的深藍(lán)色文士衫,卓爾不凡,一派風(fēng)度翩翩。看其形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卻讓胡縣令從大椅上站了起來。
“沈三公子!”
胡縣令繞過大案迎上前來,態(tài)度格外隨和,甚至隱隱能看出有幾分討好之色,哪里還見方才一副威嚴(yán)肅穆之態(tài)。
“胡縣尊�!鄙驈�(fù)點頭回禮。
他乃是舉人出身,雖并非朝廷命官,可沈家在夏縣乃至整個平陽府,都是跺一跺腳便要驚動所有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