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但凡是正經(jīng)人家出身，且心疼女兒的，都不會允許這種事發(fā)生。沈家也不會允許，可偏偏這種事發(fā)生了。
所以素蘭被禁了足。
至于肚里的孩子，老夫人的意思是一碗打胎藥解決后患，可是六少爺似乎不同意，不過這明顯不是他能不同意的事，素蘭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處境堪憂。
聽完，招兒當場腿就軟了，她強行命令自己站直了，問：“不能保��？孩子保不住，大人能不能保��？”
沈平嘆了一口，眉宇間略顯憔悴：“若是其他事，我多少還能幫一些，可這事……”
他其實不是沒有想辦法的，事情發(fā)生后，他便想盡了辦法想保住素蘭�？上贿^是沈家的一個家生奴才，又哪里是能管主子們事的？
因為他爹是沈府的總管，沈平知道的事情更多，知道老夫人其實是非常惱怒這件事的，覺得女方家手伸得太長，被對方掃了面子。
可惜沈家的權(quán)勢不如女方家，似乎還因為有些事要求著對方，所以無論六少爺怎么鬧，上面都沒松口，甚至六少爺?shù)牡H自遞信發(fā)話了，這門婚事務(wù)必不能出錯。
而女方家不知怎么就知道六少爺為了個通房和家里大鬧，甚至有毀親的念頭的事情，便再次派人傳了話，說這個通房一定要處置，要么這門親事就算了。
這個處置自然不會是普通的處置，不然何必提到臺面上說。招兒也是聽出來了，才會問出這種話來。
“那女方家到底是什么人？竟如此霸道！我姐作為通房，是不該在前頭懷上，孩子不要了也就不要了，如今連命都要送？”
沈平緘默不語，半晌才道：“我只知道是吳家的女兒。”
“吳家，那個吳家很厲害？”
“這個吳家是吳閣老的那個吳家�！�
“閣老？那是很大的官？”
薛庭儴緊抿著嘴，將招兒拉到懷里來：“閣老確實是很大的官，比沈家兩位老爺?shù)墓俣即�，所以沈家接二連三退步，甚至連自家的子嗣都不要了，更何況是處置一個小小的丫鬟�！�
他的話像似針一樣，扎了沈平的心。
薛庭儴說得沒錯，這事沈家上下諱莫如深，可老夫人的不甘愿，六少爺不止一次咆哮這門婚事不要也罷，還有沈家兩位在外做官的爺接二連三遞信回來，無不是顯露這個意思。
也因此沈平才會如此絕望。
“這話你們說這一次也就罷，之后出去可千萬莫再提，免得惹來大禍。”他有些疲憊道。
招兒哭了起來，她忍不住不哭。
在她心里，沈家已經(jīng)是個龐然大物了，比沈家更有權(quán)勢的人家，她怎么才能把姐姐救出來。
“怎么辦，怎么辦？”
有生以來，招兒第一次感到這么絕望，這不是努力是拼命能解決問題的。對于這些權(quán)貴們來講，他們這種升斗小民就是螞蟻，踩死也就踩死了，更不用說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鬟。
“我去求他們！”她抹了抹眼淚，就朝外面走去，卻被薛庭儴一把拉住。
沈平滿臉悲哀：“沒用的�！�
六少爺鬧成那樣都沒用，更何況招兒這種鄉(xiāng)下丫頭。
“沒用我也要去試試。”
薛庭儴拉著她：“你別激動，你聽我說�！�
“說什么？有什么事回去再說�！闭袃簱]開他的手。
“你聽我說！”薛庭儴捏住她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你別激動，這事我來辦�！�
“你有辦法？”
薛庭儴點點頭。
沒辦法也要辦，不光是因為招兒，還是因為他還欠了對方一份情。
*
在那夢里，王招娣是死了的，卻不是這個時候，而是六少奶奶進門之后。
死得毫無預(yù)兆，招兒知道后，差點沒瘋了。
最后連尸骨都沒見著，那段時間也是他和招兒最親近的時候，素來剛強的招兒第一次傷心絕望成那種樣子。
好不容易事情過去后，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人。
那個人是沈家六少爺沈摯身邊的小廝，
說是素蘭臨死之前求了六少爺，讓他一定要照顧自己的妹妹招兒，還有妹夫薛狗子。
六少爺答應(yīng)了她，所以來接薛狗子入沈家的族學(xué)。
那時候薛庭儴已經(jīng)知道沈家族學(xué)在山西是什么樣的存在，是可以和北麓書院媲美的地方。沈家族學(xué)從不收沈姓以外的人進族學(xué)，以沈家在山西的權(quán)勢，進了沈家族學(xué)，等于一條通天大道擺在眼前。
那時候招兒只知道二姐是在沈家死了，怎么死的，為什么死的，卻是一無所知。但這并不妨礙招兒痛恨沈家人，又怎么可能去接受對方施舍。
可他卻心動了。
那時候他在清河學(xué)館歷經(jīng)磨難，認識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心性更是生了許多變化。尤其招兒那段時間的傷心欲絕，一直啃噬著他的內(nèi)心。他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明白出人頭地和權(quán)勢的重要，只可惜他的這種想法，招兒并不能理解。
這才是那夢里除了姜武以外，兩人之間最大的隔閡。
招兒一直以為他進沈家族學(xué)，是為了趨炎附勢，是為了出人頭地，所以寧愿罔顧二姐的死。
無論他怎么解釋，她都不信自己。
在她心里，自己就是個小人，哪怕之后這件事漸漸淡去，兩人恢復(fù)如常，這道隔閡卻依舊存在兩人之間。
薛庭儴和招兒離開了和榮盛，望著兩人的背影，沈平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自然聽到兩人之前的對話，對于薛庭儴說能救素蘭，他是不信的。一個小小的秀才，別看對于鄉(xiāng)下人來說，秀才已經(jīng)是不得了了。可對于沈家來說，一個秀才真算不得什么。
他也勸過薛庭儴不要沖動了，不過看對方的模樣似乎并沒有聽進去。
“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出來后，招兒問。
“去沈家�！�
“這么急？你還沒有說是什么辦法，咱們這么貿(mào)貿(mào)然闖進去能行？”
“我和沈三公子見過兩面，我先找個由頭探探對方的口風(fēng)�！毖νú]有實話實話，其實也是不想讓招兒擔(dān)憂。
這事情遠比想象中更復(fù)雜。
第96章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這還要說起那個夢。
在那個夢里，
他就是這樣入了沈家族學(xué)的。
進了那個地方，
他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淺薄，而寒門子弟要想取得功名是難之又難。不光是輸在窮上面，還是眼界、資源。
在沈家族學(xué)里，
他得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資源，
甚至比起沈家的人也不差，后來才知曉是六少爺沈摯的作用。
沈摯這個人，
其實讓薛庭儴來看是個非常復(fù)雜的人。
玩世不恭，
卻又離經(jīng)叛道，與沈家人的氣質(zhì)大不相同。沈氏一族的所有男丁都是以讀書中舉做官為畢生目的，唯獨他不屑一顧。曾經(jīng)他以為六少爺對他格外另眼相看，
是因為王招娣的原因，也是到了后來了解到沈家，
甚至了解到那個權(quán)力中央的一切規(guī)則，
才知道不光如此。
薛庭儴知道和沈家聯(lián)姻的那位吳姑娘是何方神圣，說起來叫做吳姑娘，其實不過是吳閣老的侄女。
吳家乃是江浙一帶的大戶，
世代以經(jīng)商為本，
卻從沒有放棄在朝中安插勢力的念頭。打從前朝開始，吳家就陸陸續(xù)續(xù)出了些官，可真正讓吳家成為大昌朝首屈一指的世家，
還是在大昌朝。
前朝末年四處暴亂，
各地義軍掀竿起義，
而大昌的開國皇帝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不過是個武將，
當初起義也是為了自保，誰曾想倒是建得一方勢力。
當時金人已經(jīng)入關(guān)，中原一片民不聊生，眼見再這么下去就要被外族統(tǒng)治了。那些一直只顧內(nèi)斗的大臣、世家和各方豪強們紛紛都慌了，開始給自己找起后路。
而吳家人選擇的對象就是當初盤踞在江浙一帶的太祖。
不光砸錢，還砸糧食砸人，有了大筆銀子和物資的襄助，太祖的勢力越來越大，前來附庸投靠之人也越來越多。及至到了最后，聯(lián)合了各方勢力，終于將金人趕出關(guān)，恢復(fù)一片大好河山。
而太祖也理所當然登基為了帝，年號承天。
寓意順應(yīng)天命，適逢出世之意。
俗話說，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些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承天帝倒想善待功臣，不想學(xué)那前朝開國皇帝殺功臣得來一身毀譽，可惜他一介武夫出身，亂世的時候，誰能打仗誰聲音大，不需要打仗的時候，什么聲音都冒了出來。
尤其大昌的建立，本就是聯(lián)合多方勢力，這種情況注定錯綜復(fù)雜。
而吳家卻在這個時候，適時的退了出來。他們既然是商人出身，就還是當自己的商人就好。
就是因為此，承天帝一直記著吳家的好，直至到了吳閣老的爹死，兒子出世了。
吳閣老從甫一出世，就展露出驚人的天賦，雖不至于六元及第那么令人側(cè)目，卻也是難得一見的奇才。
承天帝多年來和眾世家、大臣斗智斗勇，本就缺少股肱耳目，見吳家安分守己，最重要的是識趣，而吳閣老人品才干都不錯，自然也少不了提拔。
就這么提拔著，吳閣老一步一步到了位極人臣的地位。
而與吳家相比，沈家卻有些式微之態(tài)。
沈家一直盤踞在山西，乃是流傳的數(shù)百年老世家。其最風(fēng)光的時候在前朝，家族中出過無數(shù)的舉人、進士與官員，可到了本朝只在承天朝出過一位閣老，卻短暫的只在閣老之位待了三年。
這一位就是沈家的老太爺沈夢，也是沈禮沈?qū)W的伯祖父。沈夢死后，沈家越發(fā)式微，一直到沈禮這一代，才稍微有了些崛起之勢。
可到底是遠離權(quán)力中央太久，沈家的勢力早不如以往，若不然何至于想入閣還得求著吳家。
不過沈家的態(tài)度卻一直挺曖昧，看似和吳家定了親打算聯(lián)姻，但在朝堂上，沈家卻和吳家不是一路人。這次沈家因為入閣之事求上吳閣老，倒是輪到吳閣老拿喬，不然也不會利用兒女親家之事來試探沈家。
薛庭儴可不相信，吳錢那個蠢貨和他養(yǎng)出的女兒，能神通廣大知道沈家發(fā)生的事。這事若不是吳閣老授予，吳錢不會那么做，也不敢。
估計沈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沈禮沈?qū)W才會大失常態(tài)連連往家中遞信，想必正是沈禮入閣最關(guān)鍵的時候。
這一切，都是薛庭儴根據(jù)那個夢里的所知分析而來，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如何破了這個局。
與兩個能跺一跺腳大昌就要抖三抖的存在相比，王招娣作為最底層的一個丫鬟，性命太不足為道。而他如今同樣作為最底層的存在，如何才能火中取栗，將招兒的二姐救出來？
薛庭儴一面趕著車，一面深思著，招兒坐在車廂里，滿心恐慌，自然沒注意到小男人的異樣之處。
走到半路時，薛庭儴將車找了個角落停了下來，他進了車廂，有些無奈地看著招兒：“怎么又哭了？”
薛庭儴是聽到抽泣聲才進來的，招兒怎么忍都忍不住，雖然小男人安慰她有辦法，可她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個安慰之詞。
“狗兒，你說二姐會不會死？”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繩似的，抓著薛庭儴的袖子道。
“我不說了，我會想法子，二姐不會死的�！�
“真的嗎？我覺得自己太自私了，二姐事事都想著我，我卻沒有想到她。我明明能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她，或者想個辦法將她贖出來。可二姐不讓我別管這事，我就不管了，我實在太不應(yīng)該了�！�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當初總當著二姐說薛家的不好，二姐也不會去當那勞什子的通房。我知道她會動這心思，肯定和我有關(guān)�！闭袃嚎吭谘νㄐ靥徘埃薜靡植豢芍梗骸岸銓嵲谔嗔�，當年家里五個女孩，大姐和二姐年紀都大了，要賣三姐的，最后是二姐出頭說賣她。她剛開始到沈家過得并不好，當了兩年的燒火丫頭，她嘴里不說，其實我都看得到……她就是這樣，嘴壞、脾氣犟，哪怕心里想對你好，嘴上還是嫌棄是罵……”
“……我知道二姐是走了歪路，可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怕哪天出來再被賣了，所以她想熬成人上人。其實我也是這樣，只是我命好，我碰見了你……”
這還是招兒第一次當薛庭儴提起她來薛家之前的事，招兒對這些事從來是諱莫如深。二房兩口子不問，薛庭儴是之前小想不到這處，長大了更是不問了。
他只知道招兒有個二姐，被賣了做丫頭。其實想想也是，有二姐，自然還有大姐還有爹娘，要不招兒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可她卻從來不提，顯然這是她心口上的一道瘡疤。
至于命好碰見了你這句，則是因為當初招兒是二房兩口子帶薛庭儴出門時撿到的。正確的是薛庭儴撿到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路邊摔斷了腿的招兒，才跟爹娘說了，二房兩口子這才發(fā)現(xiàn)她。
招兒是從人牙子手里跑出來的，半路上跳了車，卻摔斷了腿。摔斷了腿還是要跑，最后實在支撐不住了，才倒在路邊上。事后那人牙子還是找來了，是二房兩口子花了帶兒子去鎮(zhèn)上看病的銀兩，才把招兒買下來。
這件事招兒一直都記得，記得那個滿臉病色的小童指著倒在草叢的她說，那邊有個人。
也還記得人牙子要把她強行帶走，那對年輕的夫妻在救人和給兒子看病之間猶豫，也是那個小童說，藥太苦，他不吃藥，吃了也沒用，還不如把她買了。
那時候她就發(fā)了誓，這輩子一定要報答他，要對他好，一輩子對他好。如今小童變成了小男人，她也成了小男人的妻子，她身邊一直有小男人陪著，可二姐卻要死了。
“狗兒……”
“好了，別哭，你放心我一定把你二姐救出來�！毖νńo她擦著眼淚，心里想得卻是她說得命好之言。
招兒的命不好，所以在那夢里吃了一輩子苦，連一天福都沒享到就死了。這一世他一定會讓她應(yīng)了命好之言，順順遂遂，一世無憂。
*
騾車很快就到了沈家門前，這次沒有走后門，而是來到大門一旁的角門處。
在這之前薛庭儴去了一家專門賣筆墨紙硯等物的鋪子，特意買了一張拜帖，并借了筆墨寫下名諱等等。
下了車，他便拿到拜帖來到角門前。
“三公子曾說，若是有閑可來拜訪于他。”
聽了這話，門房就拿著拜帖進去了。
薛庭儴站在門前等著，等了差不多近一刻鐘的時間，門房才從里面出來。
“三公子請你進去�！�
薛庭儴微微頷首，便打算進沈府，這時招兒從車上下來了，跟在他的后面。門房訝異地看著薛庭儴，他微微一哂：“此乃我書童。”
招兒今日出門穿了一身男人衣裳，冒充個書童還是可行的。
兩人一路隨著門房往里行去，只見沈宅一切極盡奢華之能事，卻又不失歲月的底蘊與莊重，世家大宅不過如此。
門房只領(lǐng)他們走了一段路，便又另換了個人引路，似乎這門房也不能隨意在沈宅里走動。
到了一處院子前，四處的景致又變了，只見芳草萋萋，流水汩汩，間或點綴著一簇又一簇的青竹，不像是世家公子居處，倒像是哪位隱士的隱居之地。
至此，引路的下人又退下了，從里面走出一名藍衫仆從引著兩人進去。到了齋舍前，招兒被留在了外面，薛庭儴則被引了進去。
薛庭儴進去時，沈復(fù)正在看書。
事實上這座齋舍里所放的全是各式各樣的書，這些書全是沈復(fù)的，齋舍中光是幫他曬書的仆從便有十多個，每日什么都不用干，就是侍弄這些書。
因為是藏書之地，從不用來待客，所以這閑云齋沒有像一般廳堂那樣，布置得富麗堂皇，圈椅茶幾規(guī)規(guī)矩矩。入了門便是一間開闊堂室，前后都開了窗，通風(fēng)而敞亮。挨著墻的是一列又一列的書櫥，或高或低，布置得當。屋中也沒有椅子，只有一個個隨處擺著的蒲團，似乎為了方便沈復(fù)看書。
隨手皆是書，隨處皆可坐。
仆從將薛庭儴引進來便下去了，沈復(fù)沒有說話，只是手捧書卷聚精會神地看著。沈復(fù)看書時不喜人打攪，所以薛庭儴也未出聲，而是四處看了看，便擇了一處坐了下來。
微風(fēng)徐徐，帶著涼意，但坐在屋中的人卻并不會感覺到寒冷。
薛庭儴身下的蒲團溫?zé)�，卻是這屋里燒了地龍，哪怕外面寒冷如冬，里面也是溫暖似春。
這就是世家子弟獨有的享受，似乎寒窗苦讀與他們扯不上任何關(guān)系，天生便擁有最好的衣食住行，最開闊的眼界，最好的資源。曾經(jīng)在那夢里，薛庭儴不解過憤恨過，可隨著時間的沉淀，卻變成了一種處之泰然。
他坐得有些無聊，便順手從身邊的書櫥里抽出一本書，是一本《諸國興廢說》。剛好薛庭儴要準備秋闈，正學(xué)著這些，他也就捧起來看了。
看著看著，便入了神。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陣窸窣聲響起，卻是沈復(fù)放下手中的書，伸了伸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