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見此，對面的人也不再催促，而是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喝起茶來。
一盞茶過，還是薛庭儴沉不住氣，率先出聲了。
“難道大人不好奇下官有何事？”
此時反倒對方穩(wěn)坐釣魚臺的姿態(tài)，一直未放下的兜帽擋著他的臉，慢條斯理的語氣從其下傳出。
“不管是何事，薛大人自會說出，本官就是急，也是無所用�！�
薛庭儴笑了起來：“大人不愧是大人，光是這份定力，就讓下官汗顏�！彼麛R下茶盞，順了順自己衣袖，道：“其實這次下官請大人來，是想救大人的命。”
“哦？”
這一聲哦，蘊含了許多意思。即是疑惑，也是詫異，同時還有些輕蔑，似乎薛庭儴在說什么笑話。
薛庭儴哂然一笑，突然站起來：“大人請與下官來。”
這人并未當(dāng)即站起，直到薛庭儴身影隱在那門之后，他方才站起跟了過去。
里面是間暗室，無窗，卻是燈火通明。
像是間佛堂，卻又不是。
面積不大，里面也并未擺放任何桌椅，只有正北方處擺著一張供案。供案上放著一個朱漆托盤，其上放了一樣?xùn)|西。
就是這樣?xùn)|西，讓身穿黑色披風(fēng)的人當(dāng)即瞳孔緊縮起來。
那是一份圣旨。
明黃色，絹布玉軸，其上繡著祥云瑞鶴，一派皇權(quán)之威嚴(yán)氣派。
薛庭儴并未說話，到了近前就先跪下拜了幾拜，而后站起轉(zhuǎn)身對他微微一笑。
“下官想，下官要說的話，大人應(yīng)該都能明白。如果還不明白，請大人稍候，下官讓人備了粗茶淡飯，另有一副上等的云子，下官雖是在棋藝上并不太精通，但也能陪大人下上一局�！�
“那，請吧。”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已經(jīng)道盡此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
隨意用了些飯菜，薛庭儴便擺出棋盤，同此人下起棋來。
薛庭儴說是棋藝不精，可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碼事。這大人自詡浸淫‘棋’之一道多年，難見一敗，今日卻被薛庭儴殺得片甲不留。
“再來！”
本是漫不經(jīng)心，輸了一局反倒起了好勝之心。
這一下，就是近了深夜，直到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
……
薛庭儴步入內(nèi)堂之中，棋桌前坐著一個人。
此人的兜帽早已放下，正是竇準(zhǔn)。
外面的動靜，他早已聽見，見薛庭儴走進來，他當(dāng)即望了過來。
薛庭儴將那張以按察使司名義發(fā)下的文書，遞入他的手中。竇準(zhǔn)接過來看，臉色早已是陰得能滴水。
“現(xiàn)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為何意了？”
竇準(zhǔn)攥緊手掌，才反應(yīng)過來手里還捏著那張文書，他將文書擱到一旁的案幾上，方道：“好狠，好毒！”
話音還未落下，已有雜亂的腳步聲往里面沖來了。
“姓薛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李千戶這句話剛罵出，就看見端坐在椅子上那個身穿黑色披風(fēng)的人，當(dāng)即宛如被人剪了舌頭一樣：“竇、竇、竇大人？��！”
“好大的狗膽，竟敢冒著我臬司衙門的名義，行這等雞鳴狗盜之事，誰給你們的膽子！來人啊，給我拿下！”
隨即，竇準(zhǔn)的幾名隨扈便從外面沖了進來。
一旁的樊縣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這按察使是什么時候來的，他怎么不知道？不過他也看出按察使大人的人有些少，便忙跑出去叫人，然后定�？h衙里的衙役都沖了進來，將李千戶等人團團圍住。
第187章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李千戶沒料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李鬼碰見李逵。
可他能坐上這個千戶的位置，
也不是酒肉吃出來的，當(dāng)即眼中閃過一抹狠辣的厲芒。正想仗著人多動手，哪知呼呼啦啦從外面跑進來一群衙役，
他這才腦門子發(fā)涼想起此乃這姓薛的地盤。
看著站在那里噙著笑看著他的薛庭儴，
他總算是明白為何此人一直鎮(zhèn)定自若，合則人家早就找來了正主，
正等著他們。
他帶來的手下都是倉皇地看著他，
李千戶卻是腿一軟，跪了下來。
“按察使大人饒命！”
“把他們的刀都給下了，先捆下去看著�！备]準(zhǔn)命道。
以他的幾個隨扈為首，
衙役們?yōu)檩o，將李千戶的人都拿下去看著。這邊，
竇準(zhǔn)卻是當(dāng)場審起李千戶來。
“你來說說，
誰讓你來的，這張由臬司衙門簽發(fā)的文書，到底是誰給你的？”
這李千戶面色一片死灰，
哪里還有之前的張狂，
嘴唇了翕張了幾下，卻是說不出話來。
竇準(zhǔn)見這樣的人多了，死到臨頭還抱著僥幸心。
他看了對方一眼，
道：“你不說也沒關(guān)系，
這上面的印攏共就那么幾個人可以用。在維護別人的同時，
先想想你的腦袋是不是還能安穩(wěn)在你脖子上！”
這下李千戶徹底堅持不住了，
匍匐在地喊道：“按察使大人，實在不是小的有意為之，而是上面發(fā)了話，小的一個千戶，實在不敢也不能不聽命。話是巡撫衙門那里遞下來的，這張文書到底出自誰手，小的卻不知，小的只是聽命將這姓薛的知縣從縣衙里帶走。”
“帶走干什么？”竇準(zhǔn)厲聲詢問。
李千戶抬頭看了薛庭儴一眼，才道：“上面說走到半路的時候把船鑿了，讓薛知縣溺水而死。”
薛庭儴一陣?yán)湫�，瞥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意外這個結(jié)果。
而竇準(zhǔn)的腦海里又想起之前薛庭儴說的話——
“其實這次下官請大人來，是想救大人的命�！�
“現(xiàn)在大人可是明白下官所言是為何意了？”
這薛庭儴是圣上派到浙江，專門為了海禁一事，只是因為朝中阻力太大，才會掩人耳目只給他了個七品縣令做著。卻是放在定海這種地方，就是為了給其一個撬動整個浙江所有大戶的契機。
如果他沒有料錯，方才他見到的那封圣旨，是圣上給其護身之用，所以這薛庭儴才會如此明火執(zhí)仗。
人是在浙江，好不容易干出點兒成果，卻死在了浙江，且是他提刑按察使司出面提的人，是時圣上心中會如何想？
也許圣上為了掩人耳目，暫時不會動他，可現(xiàn)在不動他，以后呢？自己壞了圣上的大事，說要他的腦袋都是輕的，恐怕將他挫骨揚灰的心思都有。
不自覺中，竇準(zhǔn)脊背上冒出一層冷汗，竟是把衣裳濡濕了還不自覺。
他眼中一陣異光閃爍，深吸一口氣，道：“將此人帶下去，你們也都下去�！�
隨扈低頭應(yīng)是，堂中的人便都魚貫退下了。
屋中只剩了竇準(zhǔn)和薛庭儴兩人。
竇準(zhǔn)突然站起來，對著薛庭儴拱手一拜：“還望薛大人能為本官點明一條明路�！�
此時此刻，他再沒有之前的輕視之心。
也許之前，他還因為自身所在的位置，是居高臨下看著薛庭儴，甚至薛庭儴派人來請他，他也是秉持著一份好奇�？稍诳巴钙渲腥绱硕嗟膹潖澙@繞，竇準(zhǔn)卻是越想越心悸。
薛庭儴為何會來找他，又為何會弄出今日這一出，圣上可是知道浙江的事？這一切都糾纏在他心中，生出漫天野草。
所以他才會以年長拜年幼，以堂堂一省按察使的身份，去對一個小知縣擺出如此低的姿態(tài)。
知縣雖小，無奈上可通天。按察使雖大，卻是命懸一線。
薛庭儴輕吐了一口氣，來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渾然不顧竇準(zhǔn)還低頭拜在那兒。他端起已經(jīng)涼掉的茶，喝了一口。
茶涼了之后，會加深那股苦澀感，卻是極為醒神，讓他近日來因動腦頻繁而顯得疲憊的心神，當(dāng)即有一振之感。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方抬頭道：“不知竇大人是想要保一時之路，還是保一世之路？”
竇準(zhǔn)面色一凝，問：“不知此話怎講？”
“保一時之路，今日此事就混當(dāng)沒發(fā)生過，大人這就便回去，以后就當(dāng)不認(rèn)識下官。大人唯一要擔(dān)憂的便是那李千戶嘴是否牢靠，若是他說了漏嘴，或者走漏了什么風(fēng)水，那邊對你心生猜忌，恐怕竇大人以后大抵是不得安穩(wěn)了�！�
“至于保一世之路嘛——”頓了頓，薛庭儴笑道：“大人如今應(yīng)該知曉了圣上的些許想法，這次那閩浙總督換了邵開，浙江巡撫又是諸炳桐，此二人聯(lián)手說是在浙江只手遮天也不為過。這種情形想必是圣上不愿意看到的，若是大人能趁機迎合圣上的心思，想必從今以后平步青云不在話下�！�
竇準(zhǔn)的眉頭皺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薛庭儴身邊的椅子上坐下。
“就不知薛大人說的迎合指什么？”
薛庭儴微微一哂，卻是不答，而是問道：“不知大人對這浙江巡撫之位，可是有意？”
竇準(zhǔn)心里一跳。
他雖為浙江三司之一的按察使，可到底若真想成為封疆大吏，卻還是有些不夠格。他在浙江連了兩任，卻一直是坐著按察使的位置，若說沒想巡撫的位置，自然是假話，可他也知曉有些東西能想，有些東西不能想。
就好比這浙江巡撫的位置，就不是他能夠想的。
這里牽扯甚廣，但凡他沒有表明立場投入某一方之下，就不可能會讓他坐上這個位置。
作為一個文官，誰不把入閣封疆當(dāng)做人生最大的目標(biāo)。他也曾想過這次任期到后，他大抵會被調(diào)回京中，六部堂官是暫時不用想的，資歷還不夠，頂多回都察院。
可在都察院中，坐不上左右都御史，他就不可能入閣。但若是能坐上浙江巡撫的位置就不一樣了，回京后怎么也是六部堂官，再往后入閣就是水到渠成。
他現(xiàn)年五十有二，可以再蹉跎五年，卻是不能蹉跎十年。十年后，他已邁入高齡，即使給他個閣老做做，恐怕他也是精力不濟。
竇準(zhǔn)的心怦怦直跳，直到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些，他才開口問道：“薛大人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薛庭儴笑了起來：“大人不用緊張，下官既然能說出此言，就不是無的放矢。如今有一條通天大道擺在大人面前，就看大人愿不愿意走�！�
“本官洗耳恭聽�！�
薛庭儴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兩步：“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小的就如同之前下官所言，混就當(dāng)沒發(fā)生此事。可若是往大里講，堂堂一省巡撫竟如此費盡心機，就為了一個七品縣令的小命，恐怕傳出去都沒人信。
“為何？因為下官扎了他們的眼，戳了他們的心，動了他們的銀袋子，自然除之后快。可偏偏他們有所忌憚，才會假借大人之手來對付我。這么明顯的坑放在大人面前，大人又怎么可能會傻的去跳，所以一計不成，他們又生了一計，索性便順勢栽贓。若是下官背后無人，自然大吉大利，若是下官背后有那惹不得的人，剛好有個現(xiàn)成的替死鬼。”
薛庭儴笑得連連搖頭：“所以說這些人的心思啊，真是彎彎繞繞讓人乍舌不已�！�
竇準(zhǔn)嘴里沒說，心里卻道，這些人心思彎彎繞繞，你不也是洞若觀火么？也不知小小年紀(jì)，如何生得手段老辣。
“說了這么多，這話又回到之前了，竇大人可是對這浙江巡撫有意？”
“你——”竇準(zhǔn)一個激靈，心里已經(jīng)有些明白了。
“如今我這邊的事正等著稟上去，可這話不能是我說，也不能是圣上提。而大人遭受如此陷害，完全可以遞了折子捅上去。此事若是為朝廷所知，諸炳桐這巡撫首先是不用做了，那么誰來做這個巡撫最好，自然是獨善其身卻又熟悉浙江當(dāng)?shù)厍樾蔚母]大人了�！�
聽完這話，竇準(zhǔn)一口冷氣倒吸，怔怔地看著薛庭儴含笑的眼。
在那雙眼中，他看到胸有成竹，他腦海里各種思緒劃過，心里飛快的計算著。
良久，他才道：“薛大人是不是早就算到老夫會答應(yīng)此事？”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官又不是諸葛轉(zhuǎn)生，又怎么能算到大人的反應(yīng)。充其量下官只是盡力而為吧，至于成也不成，還要在天。”
竇準(zhǔn)笑了起來：“好一個在天！薛大人年紀(jì)輕輕，心智過人，不容小覷�！彼玖似饋恚溃骸皶r候也不早了，老夫還得回臬司衙門，就不打攪薛大人歇息了。至于那李千戶，本官就先帶回去�！�
“那不知大人打算什么時候上折子？”
“薛大人似乎很急？”
薛庭儴連連搖頭：“不不不，下官只是有些東西想托大人一并遞回京中。”
竇準(zhǔn)想了一下：“那你這便交予我吧�！�
薛庭儴也沒說什么，走出去讓人去將東西抬過來。
不多時，胡三等人抬著一個貼了封條的大箱子走進來，竇準(zhǔn)并未多留，便匆匆忙忙離開了。
待他離去后，胡三問薛庭儴：“大人，此人可是能信任？”
“能不能信任且不提，他如今不得不跟我們站在同一艘船上。他是聰明人，知道該怎么做。好了，胡三這幾天辛苦你了，你也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說完，薛庭儴就去內(nèi)室了。
看著供桌上供著的那圣旨，他哂然一笑拿過來，攤開看了看，才又卷成一卷，放進袖子里。
此時若有人在他身旁就能看出，這份圣旨乃是當(dāng)年嘉成帝封授他這個新科狀元的。
他摸了摸袖子，回到后宅。
多日未能睡上一個好覺，如今終于能夠好好歇下了。
*
就在薛庭儴進入夢鄉(xiāng)之際，竇準(zhǔn)卻已上了回杭州的船。
這一晚他注定難眠，艙房里的燈亮了一夜，而也是在這間艙房里，薛庭儴托他遞回京的箱子也擺在那處。
竇準(zhǔn)不是不好奇這箱子里裝著什么，卻沒有打開來看看的想法，此時他正在為呈上去的奏疏如何寫斟酌。
天方破曉之際，他方寫下一道秘折，并讓船靠岸，連同那個箱子送往驛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京。
所以就在竇準(zhǔn)第二天到杭州之時，他的折子和那箱東西也遞到了嘉成帝面前。
作為一方大吏，竇準(zhǔn)有資格直接向皇帝上遞秘折，這折子也沒經(jīng)過內(nèi)閣，便擺在了嘉成帝的御案上。
嘉成帝到底不是那種能甩手什么都不管的性子，所以薛庭儴離京不久，他便病愈了。但司禮監(jiān)依舊沒有撤掉，甚至在這兩年之間壯大了不少。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司禮監(jiān)掌著批紅之權(quán)，就注定少不了有人附庸而上。而借著以鄭安成為首的司禮監(jiān)一眾太監(jiān)，嘉成帝也沒少給內(nèi)閣那邊添堵。
這些太監(jiān)們無疑是嘉成帝手里一把利刃，想打誰打誰，想干什么干什么�；实郾４媪嗣�，大臣們除了罵罵閹黨誤國，誰也不敢說皇帝半個錯字。
嘉成帝其實也是才想明白這事，□□總覺得前朝是被閹黨壞掉了根基，自打登上這龍座，就撤掉了二十四衙門，將宮里的太監(jiān)統(tǒng)一交給內(nèi)侍監(jiān)和內(nèi)務(wù)府統(tǒng)管，自此這些太監(jiān)們便淡出了權(quán)利中心，淪為了服侍人的奴才。
可嘉成帝登基以來，屢屢受那些文官們的氣，他覺得□□做錯了，沒了這群太監(jiān)，皇帝才真正是孤家寡人。
太監(jiān)再是攪風(fēng)攪雨，永遠是皇帝的奴才，除了貪些銀子，他們不敢背叛皇帝�？蛇@些文官就不一樣了，他們看似恭敬，講究天地君親師，實則恨不得把他這君父給生吞活剝了。
嘉成帝從前朝回來，鄭安成便湊了上來。
“有事？”
“陛下，浙江按察使竇準(zhǔn)遞了秘折�！�
“說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