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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次日清晨,布政使姜志毅親自出現在城門樓上。

    下面,一眾災民正在就地壘灶煮粥。

    這些都是平日里干慣了,所以他們動作井然有序,有人拾柴,有人洗鍋,還有人蹲在灶前添柴看火。

    像這樣的土灶有許多,他們幾十人一群聚在一起,十分安靜。

    這種安靜甚至讓姜志毅有些不適,不敢相信這些人就是昨日那些在城下叫囂的災民。

    這群慣會裝相的刁民!

    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眼睛臟的看到的只有屎,張盛的想法卻完全與之相駁。

    他看的是百姓的惜福,看到的是某人在治理災民上很有一套,若是大昌都是這樣的官員,何愁百姓會受苦。

    張盛其實并不想來,可昨日姜志毅親自來找他,讓他有些動搖了。

    哪怕是為民生疾苦,他也不該賭這口氣。若是這些災民真是沖入城中,是時城內大亂,苦得還是百姓。

    “本官乃是承宣布政使司的布政使,本官用本官的官帽向爾等保證,欽差大人并不在開封城里。若是本官沒弄錯,欽差大人去了廣濟倉,就是為賑災糧食一事�!�

    聽聞城門樓上有人說話,災民們停下手上的動作,仰頭看了過去。直到姜志毅在門樓上又重復了一遍,這些災民才面面相覷起來。

    災民中,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站起,揚聲道:“誰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是騙我們的。你們這些當官的,一個個嘴里沒一句實話,只會打官腔。糧食不給一顆,只會抱著說沒糧,可我們怎么看你們一個個吃得腦滿肥腸,不像是挨過餓的模樣�!�

    這話引起一眾災民大笑,把姜志毅笑得是臉色紫黑,差點沒血液倒流氣死。

    可他也清楚這個必須得忍了,災民再這么堵下去,是時驚動了朝廷,到那時候事情就捂不住了。

    他忍著氣,道:“這消息是本官剛收到的,本官與諸位大人也正打算去那處恭迎欽差大人,若是你們不信,可與我等一同前往�!�

    “真的?”

    “本官至于去騙你個平頭百姓!”姜志毅氣得胡須直抖。

    “既然你這么說了,咱們就姑且信你們一次。大伙兒的意見如何?都應一應。”

    “那就去吧,不行了咱們再來�!比巳豪镉腥藨馈�

    還有人說:“跟你們去管不管飯?我們天天鬧饑荒,不管飯我們可沒力氣走�!�

    “就是就是�!�

    “人都快餓死了�!�

    聽到下面這些潑皮無賴的話,姜志毅氣得臉又紅又青,半晌才跺著腳道:“本官這就去給你們找糧�!�

    過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城門樓上垂下一根根繩索,其上都綁著糧袋子。

    城里還是不打算將災民們放進去。

    災民們一哄而上,將糧袋子解下來,扭頭便去造飯。

    飯其實還是之前的熬的粥,不過每個鍋里都又加了米,總算不用吃那清得見底的稀粥了。

    直到這些災民們吃飽喝足,才從中讓出一條大路。

    城門緩緩開啟,先跑出來許多拿著大刀的衙役,排成一排,將所有災民隔開,門里才駛出兩輛馬車。

    浩浩蕩蕩的大部隊便往廣濟倉去了。

    *

    這廣濟倉看似糧倉名,實際上算是一個小鎮(zhèn)。

    不過里面并沒有平民,除了一個個糧倉,就是一些糧官和差役、糧丁。

    這趟除了姜志毅,按察使呂延壽也來了。

    等一行人到了廣濟倉,大門很快從里面打開,將他們放了進去,災民們卻是攔在外面。不過薛庭儴也派了人出去說話安撫。

    “欽差大人!”

    “欽差大人到了開封,為何竟沒有派人去開封城報信,我等也好來迎接?”

    薛庭儴含笑道:“事從緊急,也不用做這些虛套�!�

    姜志毅和呂延壽對視一眼,兩人作揖行禮:“下官姜志毅,下官呂延壽,拜見欽差大人。”

    “不用多禮,二位坐。奉茶�!�

    說著,便有人端了茶來,姜志毅兩人也在下面坐下了。

    兩人借著坐下的空檔,又觀察了下堂中。

    就見薛庭儴一派安適,言談之間隨意放松,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才是這里的主人。倒是糧官魏大勇不曾見到,而四周站著的都是欽差的人。

    氣氛尷尬起來,薛庭儴不說話,這兩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本是為試探而來,不說話又怎好試探,難道問你為何好生生的活著?

    這時,一身飛魚服的韋云杰走上來,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便長身立在堂中,清了清嗓子道:“傳圣上口諭�!�

    姜志毅和呂延壽沒料到有這么一出,忙站起打算跪下接口諭。

    可韋云杰立在薛庭儴身側,此人竟是不避不讓,韋云杰也就罷,傳口諭就是代表圣上,難道他們也要跪欽差不可?

    諸多念頭只是一瞬間,姜志毅牙一咬牙便跪下了。呂延壽眼中厲芒一閃,心里甚至惱恨姜志毅,可這般情況,他也只能跟著跪下。

    韋云杰洋洋灑灑道:“傳陛下口諭,河南地方官當協助欽差辦好賑災一事,百姓安則你們安,百姓不安,爾等愧對蒼生,愧對朝廷,愧對朕�!�

    “臣慚愧,臣等定協助欽差辦好賑災之事,不負我皇所望�!�

    薛庭儴心里的那口氣,終于順了一些,這才忙宛如大夢初醒一般,站起做虛扶狀:“兩位大人快快請起,陛下不過勉勵爾等,并無責怪之心。本官出京前,陛下還專門叫了本官說話。陛下說,那姜志毅、呂延壽乃是朝廷棟梁,受朕之看重,為人也是勤勤勉勉,恪盡職守,清正廉明,乃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因著薛庭儴這段‘陛下說’,兩人又跪了一會兒,方站起來。

    期間各種心理活動,暫不表述。

    待兩人又坐下后,薛庭儴才仿若突然想起,問道:“還不知河南巡撫項大人如何,怎生沒有前來?”

    這種情況,項竘怎么可能來。不過這話肯定不會如實說,只能說是項大人最近實在太過勞累,已經病倒了,實在不能前來。

    有了這些鋪墊,姜志毅也問出疑惑:“大人,還不知此地糧官?下官來后,竟是一直未見此人�!�

    “他啊?”薛庭儴含笑看著姜志毅:“他也有些身體不適,病倒了�!�

    好吧,這話接不下去了。

    本來是想來探探虛實,如今半分虛實沒探到,反被折騰了半天,又是跪又是伏低做小。

    那這趟前來的目的——

    其實姜志毅還想問問武胥派來的人如何了,可眼見著欽差是不可能告訴他的。

    呂延壽看了姜志毅一眼。

    姜志毅一咬牙,撲通又跪了下來,伏地大哭:“下官還有一事,下官失察,愧對朝廷……”

    *

    不得不說,這些能坐上一方大吏位置的,沒幾個是簡單角色。

    至少這姜志毅演戲演得就不錯。

    這一番哭訴是聲聲如泣,一把血淚,將一個因失察而致使下屬作惡的長官,詮釋得極好。

    “下官并不為自己辯解,可這督糧道本就到底乃是朝廷特設,他雖是下官的下屬,可下官無權節(jié)制于他。這次若不是出了這么大的事,那武胥露了馬腳,下官與呂大人、巡撫大人還是不知的。本想將此人綁來見大人,誰曾想此人竟是因心中害怕,畏罪自殺了�!�

    “心中害怕?畏罪自殺了?”薛庭儴摸了下巴喃喃。

    姜志毅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尸首尚停在其家中,這武胥到底也是三品官員,因罪證還不確鑿,所以未做其他處置�!�

    “心中害怕,畏罪自殺了?”薛庭儴又重復一遍,呵呵冷笑:“此人派人謀害本官時,怎么心中不害怕?事成則高枕無憂,事敗就知害怕了,姜大人大抵不知,此人巴不得盼望本官趕緊去死,竟是連派了兩批人馬前來催促。”

    “這——”姜志毅唾罵:“這武胥真是罪大惡極,抄家滅族都不足以抹掉其罪行�!�

    “這兩日本官命人核查這廣濟倉歷年賬冊,碩鼠累累,貪吏竊國,罪大惡極�!毖νㄉ钗豢跉猓降灼椒(wěn)下激動的情緒,道:“罷,本官個人安危是小,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為大,此事還是容后再說,本官先與爾等回開封,賑災為重!”

    事不宜遲,薛庭儴命下面人準備啟程,也不過兩刻鐘不到,一行人便離開了這廣濟倉。

    出了門外,災民夾道眺望,直到見到從馬車探出的薛庭儴,才放下心來。

    “爾等終日暴露野外,到底于身體不宜,本官已經安排下去,爾等可暫住廣濟倉,容后朝廷就會派人下來安置�!�

    “我們信薛大人的,薛大人怎么說,我們怎么做�!�

    “薛大人是好官,只要薛大人還安穩(wěn),我們就放心了�!�

    “我們真怕那些貪官會害了你……”

    這一聲聲一句句,宛如巴掌也似,一巴掌一巴掌打在姜志毅兩人的臉上。兩人明明就在車中,只能拉緊車簾,緊閉車窗,渾當沒聽見。

    *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開封城。

    本該是去巡撫衙門,可項竘抱恙,薛庭儴便以不便打攪為由,去了布政使衙門。

    開封當地官員盡皆來拜見,薛庭儴命之一切從簡,不用多禮。

    呂延壽本是提出要不要請巡撫也來,薛庭儴又以項大人辛苦了這么久,難道臥病在床也不能安生,做以拒絕。

    項竘不在,薛庭儴最大。

    這些人也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話不容多說,薛庭儴讓人拿出一本賬冊,列數自打災情爆發(fā),從廣濟倉一共賑出多少糧食。又命人計算各府縣一共多少百姓,每個百姓每日需食多少糧食可以活命。

    這每個府縣多少人口,皆是有黃冊可查,只是眾人沒想到薛庭儴會如此清楚,竟無需看黃冊,只憑記憶便能口述。

    “本官出京之前,特意去戶部要了河南當地的黃冊,既然是朝廷存冊,定然不會出錯。如果出錯,那就要問問當地官員,是不是玩忽職守了。”薛庭儴似笑非笑,用指節(jié)叩了叩桌案:“不過這些先不管,既然地方報上去是如此多,我們就按這些來算,如今一共需要這么多數目的糧食,方可平息河南境內災情,就不知諸位大人可出力多少?”

    “這——”下面一眾人面面相覷。

    薛庭儴又道:“對了,你幾人作為地方父母官,不在其治下留守,怎生跑到開封來了?”

    他這話是對陪站在末端,連位置都沒處坐的幾個身穿青色官袍的小官說的。

    這幾人俱是下面的縣官,因當地縣城亂了,便怕死地來了開封。也是心知一省高官盡在此地,自然不會放任他們不管,高官餓不死,他們自然也餓不死,算是耍了回小聰明。

    可惜撞在了欽差手里。

    其實這趟他們本不敢前來,可欽差到此,他們躲著不出面,被追究起責任,只會加重罪名,才會惶惶而來。

    來后,見欽差大人也未提起這事,只當渾水摸魚躲過了,沒想到還在這兒等著了。

    幾人撲通撲通俱都跪了下來,有的叩首求饒,有的則哭訴起當地亂象,諸如自己差點丟了命之類的話。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本官當場砍殺了你們,也是你們該死!”

    這話正是每個縣衙內‘戒石亭’中的碑上所刻,乃是警醒地方父母官之言�?上н@些縣官們每日坐于堂中,對著這‘戒石亭’,依舊沒將這些話牢記在心。

    “欽差大人,下官錯了,下官一定改之……”

    幾個縣官紛紛求饒,薛庭儴眼中現出怒芒,明顯怒不可遏。錦衣衛(wèi)的人也出動了,紛紛抽出腰間的刀,來到幾人身后,一切只在千鈞一發(fā)。

    有人嚇得尿褲子。真以為欽差要砍殺了他們,也是薛庭儴這番氣勢太足,而錦衣衛(wèi)的人來勢洶洶。

    上首左右兩側坐著的幾名高官,如坐針氈,更不用說還有兩個別府的知府。

    認真來算,他們也算是犯了王法,地方官不得隨意離開地方,可他們卻是丟下治下老百姓逃之夭夭。

    若是換做之前,怎么也有人出面勸阻,可這一次因先發(fā)生欽差疑似被害之事,自己都岌岌可危,誰替誰說話。

    “罷!本官初來乍到,賑災為重,不易沾染血腥。命爾等將功贖罪,籌糧撫民,爾等罪狀,事后再論。望爾等不要讓本官失望,此次賑災重中之重,陛下特發(fā)下圣旨,準許本官先斬后奏,如若爾等還是敷衍了事,是時本官心狠手辣,可千萬莫說本官不念同朝為官之情義。”

    這番話與其說是給幾個小縣官聽的,不如說是給那些如坐針氈的高官聽。

    幾個縣官俱是連連叩首,至于那些高官們心中如何想,暫且不論。

    第237章

    第237章

    ==第二百三十七章==

    之后,薛庭儴對籌糧之事進行了分派。

    他的意思是由官府出面購買那些大戶手中的存糧,按之前市價計算,若是大戶們不愿要銀,事后補糧也可。

    總而言之,糧食必須拿出來。

    有糧就能好好說話,沒糧讓他們各自掂量著辦。

    這還是薛庭儴一貫的套路,強買強賣。只是這次不用他親自出面了。

    待一切都安排罷,連著幾日未曾合眼的薛庭儴,回到安頓的住處中。

    招兒正在房里,她依舊穿了身男人衣裳。

    燭臺下,紅妝扮男裝,端得是異種風情。尤其招兒體貼,見他回來,就上前為他摘下官帽,并寬衣解帶。

    換做以前,薛庭儴早就按捺不住了。

    這廝是個表面正經,私下浪蕩的,曾不止一次在內帷中,讓招兒穿了男裝�?晌宕卫�,招兒能有一次答應就不錯了。

    今日他卻毫無興趣,也是累的。

    其實招兒也累得不輕,只是還有許多雜事要安頓,她也是剛忙完,薛庭儴就回來了。

    “就這么饒過他們?”招兒臉色有些不忿。

    薛庭儴揉了揉眉心,嘆了一口道:“暫時也只能這樣。這些人里其中有多少蠹蟲碩鼠,咱們且不知,無憑無據也不能因自己猜測,就興師問罪。再說,賑災還要用人,把這些人處置了,人手從何而來,到時候下面只會更亂,而且我還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

    招兒好奇地看向他。

    薛庭儴又道:“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倒不是以武力而論之,而是強龍初來乍到,地頭蛇卻盤根錯節(jié),他們彼此守望相助,方方面面都能打點到。若是無事也就罷,我不介意陪他們玩一玩,可如今賑災之事不宜耽誤,與其把他們都處置了,不如讓他們先下去干活�!�

    “你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薛庭儴笑著點點頭:“就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我先歇著再說�!�

    “歇一歇也好,你最近也累得不輕�!闭袃盒奶鄣�。

    “你最近也辛苦了�!毖ν〝堉募纾瑑扇巳ゴ查叫�。

    *

    薛庭儴的一番隔山打虎,攪動地何止是一兩個人的心。

    從布政使衙門出來,有靠山的都去找靠山,沒有靠山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發(fā)愁。其實欽差大人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拿著圣旨壓著他們去對付那些當地大戶。

    只有兩條路可以選,要么‘借’來糧食,要么自己掂量著辦。有把柄在手的,還能怎么掂量,只能先保命再說。

    巡撫衙門中,姜志毅和呂延壽都來找了項竘。

    這種時候,自然不能走正門,而是走后門。項竘也沒在前衙見他們,而是在后衙的書房中。

    “我說兜兜轉轉鬧什么,原來都應在這兒!”呂延壽冷笑。

    可問題是這招打得他們有苦說不出,武胥那邊就不提了,該掃尾的已經掃干凈了,問題是那個糧官還在欽差的手里。

    那糧官是武胥的人,武胥有沒有對他說過什么,誰也不知道。還有欽差說盤了廣濟倉歷年來的賬目,這些賬目他們平時從沒關注過,賬目上會反應出來什么,會不會跟他們扯上什么關系,這些都是未知數。

    事到臨頭,他們才發(fā)現百密總有一疏。而這一疏就像頭頂上懸著的大刀,誰也不知會不會掉下來。

    姜志毅心情不好,項竘心情何嘗好。

    為了避嫌,他才刻意沒出面,即是心存給欽差一個隱晦的下馬威,也是想安撫下面人心。

    不要驚慌,就算欽差來了,還是他來見自己,而不是自己去見他。欽差要想把賑災的差事辦好,必然要求到他頭上。

    既然求到他的頭上,就說明對方不想大動干戈,還會去用下面的人,下面自然可安枕無憂。

    可如今倒好,欽差一聽說他抱病,就好像避瘟神一樣避去了布政使,連巡撫衙門都不踏。而呂延壽建議要不要去請巡撫,欽差竟然說既然項中丞病了,那就好好養(yǎng)著吧。

    這話里的意思太多,讓他養(yǎng)病,是不是想架空他?

    現在已經有這么個趨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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