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他的隨扈倒想將車趕離,可惜馬兒受了驚不聽使喚,也不過是須臾之間,就有災(zāi)民爬上馬車,以為車中還藏了什么好東西。
“給我砍殺了他們!砍殺了他們!”
這才有人如夢初醒動了手,可災(zāi)民們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兇狠地和對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沒刀就抱著你死咬,其中有個隨從竟是活生生被咬斷了喉管。
鮮血噴了災(zāi)民滿臉,宛如地獄惡鬼。
見了血的災(zāi)民們更加興奮了,竟一面喊著殺了他們,一面和衙役們搶起刀。而此時馬也受驚了,瘋狂地揚起蹄子,就想逃竄。
章世復(fù)被從馬車上摔了下來,跌倒在地,連滾了幾個骨碌。
他一口氣沒喘上了,差點沒過去。
此時場中也生了變化,有人竟是懼于這些災(zāi)民的兇狠跑了。
有一個人跑了,于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復(fù)竟被丟在地上,無人管問。
災(zāi)民們見這些人跑了,便去瘋搶車上的糧食。
有兩人沒去,而是拿著刀,朝摔得七葷八素腿似乎也摔斷的章世復(fù)走過來。
“你們、你們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
這兩人露出一絲詭笑,舉刀揮了過來。
章世復(fù)心中突然有了明悟,這不是災(zāi)民,是有人害他,可惜這時候已經(jīng)晚了。
他只覺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
等章世復(fù)再次醒來,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廟里。
身旁坐著一個人,正在燒火,他想坐起卻坐不起來,只能發(fā)出一聲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過來,章世復(fù)總覺得此人有些面熟,這才想起前兩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門見過此人。
就是那個又瞎又瘸的疤臉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實我也不想救你,不過我有件事想問你,所以你必須得暫時活著�!�
“你——”
“怎么?章叔你不記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復(fù)的腦子砰地一聲炸開了。
……
“章叔,你說我為什么讀書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歡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長,茂生不喜歡讀書,那就不讀了吧,做自己喜歡做的。”
“可我爹說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這……”
“我爹還說,若是當(dāng)年他和你好好讀書,如今他也不會就當(dāng)個河訊官,而您也不用當(dāng)個主簿,而是做老爺了。”
那時,他還不是一縣主官,不過是個給老爺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這個位置,是因為他有個秀才功名,章家在當(dāng)?shù)剡算有些人脈,家里花錢給他捐了個監(jiān)生。
胡正嚴讀書不行,胡家就托了關(guān)系,給他找了個河訊官的差事。
兩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處縣里,這芝麻大小的官一當(dāng)就是多年。
這期間,兩人互相扶持,互相發(fā)力,胡正嚴的河訊官到了頭,而他卻漸漸從主簿升上了縣令。
胡家三個孩子,老大老二讀書都好,可章世復(fù)卻偏偏喜歡老三胡茂生。
為此,甚至勸胡正嚴不要逼著不喜讀書的胡茂生讀書。知道他喜歡舞刀弄槍,還專門花了力氣給他找過武藝師傅。
本來應(yīng)該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竅,聽了那姓項的。
他本來打算用騙的,可胡正嚴太聰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應(yīng)過來。他質(zhì)問自己,自己不知該如何答,姓項的便拿著胡家人做威脅,逼著胡正嚴帶人把虞城縣的河堤給掘了。
那晚天上下著大雨,胡正嚴寧死不從,姓項的大抵是急紅了眼,就讓人把胡正嚴給殺了,轉(zhuǎn)頭命那些被脅迫的河工掘堤。
他當(dāng)時直接懵了,等反應(yīng)過來,就是洪水決堤而來,他倉皇跟著項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殺戮既然已開,就不可能是一個人。除過胡正嚴,以及那十多個無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沒逃過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過彼時他受傷太重,又落了水,他以為他死了的。
……
這些年來,章世復(fù)本來已經(jīng)把這事給忘了,忘了自己曾經(jīng)干過的事,忘了這個自己曾經(jīng)最疼愛的孩子。
卻萬萬沒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讓他再度回憶起當(dāng)年。
他的心刀絞似的疼,疼得他無法呼吸。
這種疼讓他極為陌生,即使當(dāng)年事發(fā)之時,他也沒這么疼過。
對了,那時他在做什么?
姓項的出爾反爾,還殺了人,他怕自己也慘遭毒手。他日日為自己的性命擔(dān)憂,他小心和姓項的周旋,還裝了好人給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發(fā)生那樣的事,他徹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輾轉(zhuǎn)夢回之間,才能想起自己曾經(jīng)干了什么……
章世復(fù)劇烈地嗆咳著,一面咳著,嘴里同時涌出大量鮮血。
“……那些人不是人,為了毀尸滅跡,他們殺了人就丟進水中……我本來還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沒找到……”
胡三緊緊握住雙拳,臉繃得緊緊的,卻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裝好人,為自己辯解了,我胡家上下幾十口,我嫂子剛生了小外甥,我二哥剛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毀了,毀了……”
章世復(fù)突然笑了起來,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沒有替自己辯解。茂生,你嬸子和你富榮兄弟也走了,還有你那剛出生的外甥……”
第239章
第239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這大抵就是報應(yīng)。
旱災(zāi)也就罷,洪災(zāi)歷來多疫病,且疫病大多都是又急又兇。
章家便有人染上了疫病。
只可惜章世復(fù)正忙著賑災(zāi),忙著如何保命,根本沒及時發(fā)現(xiàn)。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小孫子已經(jīng)沒了,接著是自己的獨子、妻子……
這些年章世復(fù)倒也再娶了,也有了孩子,卻是幾個閨女,一直沒能生下兒子。他知道這是老天要讓他絕后,讓他賠命,給胡家一家人賠命。
章世復(fù)一面嗆咳著,一面語無倫次地說著當(dāng)年的事。說自己當(dāng)時的恐懼、悔恨,種種種種。
胡三也就那么聽著,自然情緒難免會有波動,可到最后卻成了一片死寂。
“……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原諒我……就是累、咳、太累了……很累很累……這些事藏在我心里多年,我每年都會去你爹的墳上一趟……跟他說說……可那只是衣冠�!也�、我不知道你爹聽不聽得見,愿不愿意聽……”
“我爹不會聽的,他也聽不見�!�
章世復(fù)臉色先是潮紅,再是一片死灰,良久才喃喃:“聽不見也是對的,咳咳,我只能下去……再跟他說了……”
說著,他抬頭,有些欣慰地看向胡三:“茂生,知道、知道你活著……真是太好了……我有時也會想,會不會有這一天……可、可我想了想……竟是……是高興的……”
胡三深深地看著他,從這張臉上他幾乎已經(jīng)認不出當(dāng)年的痕跡。
就如同他一樣,十年的歲月,足夠讓所有人面目全非。
“難道你不好奇,為什么我會出現(xiàn),為什么明明能出現(xiàn),卻不早一點,為什么……”
胡三的目光放在章世復(fù)的胸口上,那里有一個洞,正不停的往外淌著血。
本來他就沒給章世復(fù)認真包扎,就是隨便拿布綁了一下,因為對方情緒太過激動,傷口又裂開了,那深藍色的長袍,胸口處有一塊黑色面積正在慢慢擴大。
章世復(fù)艱難地撐坐起來,他大口地喘著氣:“這是我欠你們的,還了也好……欠了這么多年,我累……還了也好……知道你還活著,老胡家的香火還沒斷……我在下面、下面,也不至于沒臉、沒臉見你爹……”
胡三突然笑了起來,滿是嘲諷和復(fù)雜:“你覺得你死了就能還清欠我家的一切?還不清,你一輩子都還不清,你不要妄想了!是的,我就是故意等著那些人對你下手,我才出面阻止,我就是想看你明明可以逃出生天,卻無奈不得不面對死亡的下場,我想看看你這張臉該是如何的恐懼和精彩……”
只可惜讓胡三失望了,他想象過很多次,有一日他大仇得報之時的場景,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
一切的仇恨竟是起源于一次行差就錯,章世復(fù)生了攀附之心,他本來也沒想這樣,可偏偏事情朝著最不可挽回的結(jié)局發(fā)展。
胡家人死得只剩他一個,章家的下場也沒好到哪兒去,還有那些無辜的百姓……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
一個手眼通天,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毀了這么多人的人。
“我要你手里的東西!”
章世復(fù)下意識看向他,目露震驚。
“你手里若是沒有東西,以他們的性格不可能留著你,你把這東西給我�!�
章世復(fù)嘴唇翕張了幾下,才道:“……茂生,我不知道你這幾年經(jīng)歷了什么,可你斗不過他們的……斗不過,就剩你一個了,你別傻,別傻……”
“斗不斗得過,那也是我的事!”胡三低咆著。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臉龐又恢復(fù)一片冷硬,卻又隱隱帶著一分近乎猙獰的兇惡。
“當(dāng)初落水時,我聽見姓項的和手下說的話,所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誰�,F(xiàn)在斗不過,那就以后,以后斗不過,我用余生跟他們斗,我時時刻刻盯著他們,總有一日,將他們?nèi)克拖氯ゼ牢液摇!?br />
“茂生……”章世復(fù)嘴唇顫抖起來,整個人也抖了起來。
胡三從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冷靜自制,也是到了此時,聽到這些話,章世復(fù)才知道這份仇恨埋藏得有多深,而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
一直撐著的那口氣當(dāng)即泄了下來,章世復(fù)無力地倒靠在那里,氣若游絲。
“那東西……在……”
“在哪兒?”胡三靠近去聽。
章世復(fù)猛地一下抓住他的手,瞪大雙眼:“在、在你爹墳前埋著……他沒有想到我會藏在那里,找了、找了很久……聽我一句……好好保存、自、自己,別被……”別被仇恨拖垮了自己。
可這句話注定是說不出來,胡三就感覺到那只手突然就沒了力氣,滑落下來。
*
連招兒都感覺到胡三的異常,忍不住問薛庭儴:“他這幾日怎么了?我看著有些不對�!�
薛庭儴嘆笑了一口:“沒什么,可能是累了吧�!�
“那你也讓胡三歇一歇,這一年年的,總是各處都有事,他也就連軸轉(zhuǎn)的跑。人又不是鐵打的,總得歇一歇�!�
“恩,我知道了,我等會兒看到他就跟他說�!�
如今下面一切都漸漸進入正軌之中,各府縣衙門俱都出面安置災(zāi)民。
想回家鄉(xiāng)的,就送回家鄉(xiāng),不想回家鄉(xiāng)的,就在當(dāng)?shù)芈鋺簟9俑l(fā)了賑災(zāi)糧食,也設(shè)了粥棚,總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進行。
薛庭儴有感這次的災(zāi)情嚴重,特意讓各地府縣衙門出面,組織災(zāi)民以工代賑。做工的災(zāi)民可多分到一些糧食,或者稻種什么的,在各地都挖起儲水用的池塘。
尤其是沿著黃河的府縣,趁著黃河之水處于干涸的狀態(tài),將河底的淤泥也清了出來,這樣一來等到了明年夏汛之時,就不怕因為淤泥堆積,造成河水蔓延決堤了。
最近薛庭儴笑瞇瞇的,沒少夸獎下面那些官員愛民如子,盡心勞力。
可下面人是如何想的,那些大戶們是如何想的,反正這事也找不到他頭上,他就渾當(dāng)不知。
與之相比,項竘的處境就有些焦頭爛額了。
姜志毅差點沒被逼瘋了,好幾次撂挑子不干。都是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跑不了姜志毅,也跑不了他。如今非常之期,只能摒棄一切共渡難關(guān)、
幸虧薛庭儴一直表現(xiàn)的是——我知道里面有很多貓膩,我已經(jīng)很給你們面子了,讓你們自己解決。解決好了,我就當(dāng)做沒這事,解決不好,反正你們看著辦吧。
有這么一層,就好像是吊在驢鼻子前的蘿卜,總是能讓驢子充滿干勁兒的。
就當(dāng)是送瘟神,只要瘟神走了,反正官還在,以后何愁撈不回來。
這么想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時間進入九月,轉(zhuǎn)眼間又到了月底。
河南是不用指望收成的,幸虧湖廣江南一帶受災(zāi)并不嚴重,秋收并沒有耽誤。等別處的糧食送來,賑災(zāi)的欽差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等到薛庭儴走的那一日,許多官員來送,都是依依不舍的。項竘還是沒出面,他這巡撫儼然是打算一直病到薛庭儴走了。再病愈。
“薛大人�!比粽f真正舍不得薛庭儴走的,還屬張盛。
起先張盛對于朝廷下派欽差,是報著一種觀望的狀態(tài)。
他不敢對其寄望太高,但又希望對方能做一些什么,哪怕是為了百姓。
后來欽差弄出的那一出出,他心想這是棋逢對手了,甚至有種心心相惜之感。直到欽差入駐開封,他才發(fā)現(xiàn)官原來可以這么當(dāng)。
把下面一眾人玩弄于鼓掌之間,讓對方有苦難言,還不得不按照自己的想法做。
他欣賞之余,同時還有些失望,既然有能力,有陛下的寵信,為何就不能大刀闊斧。
后來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再后來他又不怪對方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慮和顧忌,他又何必拿著自己的想法去要求旁人。
人無完人!
至少,這一場事總算過去了,百姓的損失降到最低,明年的未來可展望,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直到欽差要走了,他才真的不舍起來。他忍不住想若是薛大人能留在河南,一定是此地百姓之福。
“怎么?這是舍不得本官?”薛庭儴笑著,拍了拍張盛硌手的肩膀。
張盛翕張了下嘴,沒有說話。
薛庭儴又輕拍了一下:“好了,你想的本官不會讓你失望的,等著吧�!�
張盛還在發(fā)愣中,薛庭儴已經(jīng)進了馬車。
馬車緩緩前行,這時從路的兩旁跑出來一些百姓。
有百十多人,竟是追著車隊去了。
“欽差大人,欽差大人……”
馬車停下來,薛庭儴車中探出半個身子。
幾個百姓跑了上來,手里都拿著籃子。
“薛大人,這是俺家的剛種的菜�!�
“薛大人,這是俺家蒸的饅頭,你和大人們路上吃。”
“還有俺家的雞蛋,就那兩只母雞,這是第一次下蛋,俺都攢著�!�
……
薛庭儴的手已經(jīng)接不下了,胡三幫著他接,最后車轅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放著各式的籃子和布口袋。
這些百姓也頑皮,放下東西就走了,連還回去的機會都不給。
薛庭儴只能讓人把東西都收上馬車,才回到車里坐下了,車隊繼續(xù)往前行。
他手里還拿著一把大蔥,這是之前忘了給胡三他們。大人不說,別人哪好戳破大人窘迫模樣,這個任務(wù)只能交給夫人了。
招兒也就不說,直到薛庭儴心情復(fù)雜了會兒,揚手去摸臉,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大蔥。
“你這是故意的吧?”
招兒瞅著他呵呵直笑。
……
另一頭,張盛目睹這一幕,回頭看了看其他官員錯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