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等眾朝臣走出太和殿,已是紅日西沉。
幾個今日在朝堂上大出風(fēng)頭的官員十分得意,
顧盼之間神采飛揚,
身邊更是擁簇了許多官員,紛紛低聲議論著。
在見到薛庭儴從此經(jīng)過,大多的表情都是譏誚地笑著,
不屑一顧。
“薛大人,
年輕氣盛是好的,
可做事多多少少講究些方式�!瘪T成寶大搖大擺走過來,
圓胖的臉滿是居高臨下的笑。
“馮閣老所謂何意,下官有些聽不懂。”
“聽不懂�。拷裉觳痪投�。”
丟下這句高深莫測的話,馮成寶便離開了。
留下薛庭儴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目色深沉。
不遠(yuǎn)處,陳堅遙望此處,身邊站了幾名官員。
其中一名官員道:“陳大人,當(dāng)下情形,明哲保身乃是正途。這薛大人有想法,人才也出眾,可惜……”
可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都是蠢的。
陳堅沒有說話,依舊看著遠(yuǎn)處明黃色的琉璃瓦,以及視線盡頭被橘紅色籠罩的金水橋。
就要開始了嗎。
已經(jīng)開始了。
*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薛庭儴比想象中更為不屈不撓。
每日早朝上他都會提出其他的佐證,用以證明提高商稅確實乃是利國利民之舉。漸漸,朝堂上也開始有了聲援他之人,起先只是一兩個本就有清名低階官員,到后來越來越的官員加入,竟不乏中階官員。
這些人與百官相比,自然不能相提并論,首先從數(shù)量上便不能相比�?蛇@些人也是起到作用的,
最起碼集中在薛庭儴一人身上的炮火,被分散開了。
而就在朝堂每日都因此事吵得如火如荼之際,薛庭儴又生驚人之舉。
在后世中,被譽為大昌王朝轉(zhuǎn)折點的《醒世疏》,就是在此時誕生。而此時在眾人眼里,這份奏疏不過是薛庭儴被圍攻狗急跳墻的嘩眾取寵。
此奏疏現(xiàn)世,便引起朝野內(nèi)外震動。
在奏疏中,薛庭儴痛斥朝廷種種弊政,貪官當(dāng)?shù)�,吏治不修,百姓民不聊生,前朝之弊歷歷在目,可惜一些官員蒙著眼佯裝不知,而大昌看似一片太平盛世,實則大廈將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的上疏自然不是空口白話,而是旁征博引舉了許多實例。
從定海開阜說起,闡述了其中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又以廣州任巡撫所見所聞為佐證,輔以河南賑災(zāi)的經(jīng)歷,及至入了戶部后,種種陋規(guī)惡俗,讓人觸目驚心。
而長篇大論說了這么多,不外乎為了引入大昌如今面臨之危機,要想化去這些危機,朝廷急待改革。
改革之重為二,其一為提高商稅,其二為清丈土地,重提前朝一條鞭之法,并在此基礎(chǔ)上拾遺補闕。此二者相輔相成,才能做到真正的利國利民。
這份奏疏直戳核心,等于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朝廷乃至官員們最后一層遮羞布扯下來。而這次打擊面更為廣闊,甚至涉及到土地問題。
難道薛庭儴說的這些,別人看不到嗎?
當(dāng)然看得到,不過大家都不說,也就都不說罷了。
都是讀書人,從踏上這條仕途開始,就注定利益是共通的。而這利益之共通,不外乎朝廷對于士大夫的優(yōu)待。
投獻(xiàn)之風(fēng)歷來盛行,有這么一句話形容,士一登鄉(xiāng)舉,輒皆受投獻(xiàn)為富人。
所以朝廷看似還是那么多地,可這么多地其中有許多都是不收稅的,甚至有些人為了避稅,勾通當(dāng)?shù)毓倮簦瑢⒅囟愞D(zhuǎn)嫁在老百姓頭上。
大昌的人口在一天天增多,可能收到稅的土地卻在一年年減少,又有朝廷開阜,那些奸商們?yōu)榱烁蟮睦鏆锓N桑,甚至不惜謀奪百姓的稻田,看似換取了巨額銀兩,實際上不過是在飲鴆止渴。
于己身沒有直接的干系,可于一朝一國來說,危機早已悄無聲息的逼近。
“微臣知曉現(xiàn)當(dāng)下有不少人認(rèn)為微臣這是瘋了,之前重提加征商稅被眾官圍攻,還歷歷在目,可微臣不想再沉默下去,也是微臣經(jīng)歷了這些日子,突然有了底氣。因為我不信圣明如陛下,會坐視不管;我不信這朝堂只是藏污納垢;我不信這里只有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我不信熟讀圣人書的諸官可以泯滅良知;我不信他們心中只有孔方,而沒有大義……
“所以我來了。孰是孰非,自有公論,即使如今不能蓋棺論定,百年之后還有史書,還有無數(shù)后來之人,是時定然能見分曉,而我薛庭儴問心無愧!”
其實最起初,薛庭儴本不是這么打算的,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打算以提高商稅作為契機,經(jīng)過種種布局,而后切入清丈土地之事。
一切不可操之過急,而是溫水煮青蛙。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有底線,只要不越過那道底線,完全可以慢慢操作。
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是因為漸漸有未泯滅良知的官員站了出來,是因為這些越來越多站出的官員讓他知道,大昌還沒有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大抵基于那個夢的原因,一直以來薛庭儴對諸官都是失望的,這些官員沒有作為一個官應(yīng)有的品質(zhì)。他們無利不起早,黨同伐異,排除異己,不問對錯,身為官員不知民生疾苦,只為自己謀求私利。
所以他在面對與這些人博弈之時,慣是陰謀,而不喜用陽謀。
是力所不逮,也是因迂回為之更為便宜。
可這次他不想這么干了,他想堂堂正正的站出來,看一看�?纯催@朝堂上還有多少官員有藥可救,而這天下人之中,又有多少心懷天下之人。
而這一句‘我不信’,述盡了薛庭儴心中擠壓了許久種種。也許打從他連著幾夜伏案奮筆疾書,他已經(jīng)完全變了,不過誰又知道呢?
也許真如他所言,還待若干年后,史書自有公論。
*
這道《醒世疏》就像一道龍卷風(fēng),席卷了個整個大昌。
從北到南,從朝堂到民間,到士林,無數(shù)人都在議論著。
唾罵其妖言惑眾者無數(shù),罵其嘩眾取寵也不少,這世上罵人罵得最好的,便是這群讀書人�?谡D筆伐,一時間各地都充斥著唾罵,甚至不少士子寫時文痛斥。
可與此同時,薛庭儴也迎來了無數(shù)人附庸。
誠如他所言,他不信那些人只有孔方,而沒有大義。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他們或許性格上有各種不討喜,甚至私德有虧,甚至也曾做過許多錯誤的事,可同時他們心底也有良知未被泯滅。
就如同那星星之火,只要給其一個引子,便足以燎原
前朝之亡,歷歷在目,難道真要到了那一日,才知道清醒。
……
還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門。
不同于以前,經(jīng)過這近十年的歲月,彼此之間都有了許多變化。
兩人面對面而坐,一個青衫,一個紅衣。
青衫之人容貌未變,紅衣之人經(jīng)歷了這些年朝堂的傾軋,和那些掩在水面之下的爾虞我詐,面容蒼老,眉宇疲憊。
“怎么?”
“師叔,這些年我生為人師,卻束手旁觀,任其沉浮。只因你說為了大局,為了北麓一系的未來,為了復(fù)社再興,為了我們心中的大義。可到了如今,我已不知我們心中的大義是否尚存。
“我實學(xué)派生自心學(xué),卻反對心學(xué)、清談,抨擊空、無,主張反虛務(wù)實,反對逃世、主張救世,以救世為己任,所以我們?nèi)胧�。我還記得《復(fù)社紀(jì)略》中所言,‘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此為大誤,誤國、誤民、誤己。
“現(xiàn)如今我已不想再深究繼續(xù)中立下去,未來是不是我復(fù)社大興,我只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我只知現(xiàn)如今已有人站了出來,我不該繼續(xù)沉默。不光是為師,也是為臣為人,所以我打算卸下北麓一系未來山長之位,去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
虞欽本是閑適端在手中的茶盞,發(fā)出一陣悅耳的清脆之聲。
他將茶盞擱于案幾之上,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么?你這么做,可是對得起你師對你之栽培?”
這十年里發(fā)生的事太多,北麓山長魯桓卿壽元耗盡,與世長辭。而同時隨著林邈的入閣,北麓一系再度立于朝堂之上。
魯桓卿逝世后,北麓群龍無首,因著林邈是當(dāng)下中流砥柱,所以北麓一系都是以他為馬首是瞻。
如今他要撂了挑子走人,北麓其他人又該如何。
“我不知我是否對得起老師的栽培,但老師若是一直以復(fù)社社義為主張,想來他定是愿意看到這一幕。此子徒有徒孫之名,甚至根本不知復(fù)社為何,可所作所為無不是光復(fù)我復(fù)社核心社義之己任,也許老師在天有靈,會后悔當(dāng)日對其袖手旁觀,可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了�!�
……
次日,禮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xué)士林邈上書,附議戶部右侍郎薛庭儴之奏疏。
他的此舉引來朝野內(nèi)外紛紛側(cè)目,同時也宛如一記強心劑,打入以醒世疏為核心一眾官員心中。
緊隨其后,陳堅也下場聲援,與之一同還有數(shù)名清流官員。
這些人看似極少,卻已列入高官之列,而真正能動搖朝廷大局者,低階官員作用并不大,還屬高官。
尤其林邈閣臣的身份,分量極重。
早朝散后,自打薛庭儴站出來之后,第一次沒有冷嘲熱諷,抑或是群起攻之,而是罕見的沉默。
這種沉默象征著一種不安寧,可這種不安寧卻是對方陣營之中。
薛庭儴離開擁簇著他的一眾官員,往這邊行來。
“老師�!�
林邈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可他緊繃的臉皮已經(jīng)述明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不平靜。
林邈離開了,留下薛庭儴和陳堅兩人。
“老師還是這么的內(nèi)斂�!逼鋵嶊悎韵胝f的是臉皮薄,可惜他不是毛八斗,說不出這般話來。
薛庭儴含笑,點點頭。
“這次我們一定能贏�!�
“希望如此吧�!�
第256章
第256章
==第兩百五十五章==
當(dāng)鄭赟杰以及葉莒也下場后,
才真正奠基了反對一派的失敗。
這兩人一人是嘉成帝手里的槍,
一個是其心腹,也算是側(cè)面代表了嘉成帝的態(tài)度。
現(xiàn)如今早已不是十年前,也許嘉成帝在朝堂上還做不到真正的一言堂,
可其威嚴(yán)已經(jīng)深入人心。
當(dāng)嘉成帝開始表態(tài)了,
難免會有人躊躇掂量。
有躊躇就有可趁之機,趁著這個空檔,
改革派一鼓作氣,
群起而攻之,終于定下?lián)竦卦囆械恼鲁獭?br />
這是折中之法,就好比當(dāng)年定海開阜,
先選一地試之,這樣就算有了疏漏,
也不怕會危害社稷。
事成這一日,
多少人夜不能寐,多少人縱酒高歌。
下面一些官員甚至組織了慶功宴,匯聚一堂。
薛庭儴自然是要到場的,
可看見大家高興的模樣,
他說不出這一戰(zhàn)其實剛開始之言。
事實上確實剛開始,如若說沿海開阜損失的是極個別人的利益,提高商稅是損失大昌最富裕一部分人群的利益。那么清丈土地,
整合賦稅,
則是侵害了數(shù)萬數(shù)十萬大小地主地方鄉(xiāng)紳的利益。
大昌乃是農(nóng)耕之國,
其奠基之石便是下面萬萬人的農(nóng)民而自古以來就有皇權(quán)不下縣,
縣下惟宗族和鄉(xiāng)紳之說。鄉(xiāng)紳代表的是無數(shù)農(nóng)民,侵犯了他們的利益,隨時可能激起民變。
所以最難的并不是朝廷頒下制度,而是制度的推行和完善。
可惜這一次薛庭儴不能身先士卒,深入地方,只能將此事分派下去,而他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
薛庭儴將此次的試點定在河南的開封,也就是張盛的治下。
之所以會選在這里,是有許多考慮和顧慮的。
河南一帶初遭旱災(zāi),百廢待興,且薛庭儴賑災(zāi)一舉,在當(dāng)?shù)仡H有名望。如若是他推行新政,不管能不能成,至少當(dāng)?shù)匕傩詹粫е钟|之心。
而張盛是個嫉惡如仇,心中頗有方正之人,也是個能臣。由他來推行,薛庭儴是能放心的。
可在推行之前,還是做了許多工作。
下發(fā)政令之前,張盛提前就招來治下各縣縣令,將朝廷的新政以及其中具體詳細(xì)解說,并特意選中他所看重的一個縣重點實施。
陽武縣就是這次推行的地方,縣令孫海英為官清廉,受百姓愛戴。在接到上峰命令后,就將自己的親信派往各鄉(xiāng)各村廣而告之,曉諭百姓。
雖這些事當(dāng)?shù)乩镎憧梢宰�,可各地里正便是鄉(xiāng)紳之一,若是他們故意曲解朝廷政令,引起百姓的恐慌,是時鬧出大亂,新政無疑會腹死胎中。
即是如此,還是碰到了許多阻力,縣衙之人前腳離開,后腳就有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妖言惑眾,說這次清丈土地乃是朝廷要加賦稅。
農(nóng)人的賦稅本就沉重,除了每家每戶的人頭稅、田稅,還有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
尤其早些年朝廷頒布政令,體恤百姓,銀糧皆收,有地方官為了牟利,只準(zhǔn)百姓繳銀為稅,并不收糧。
百姓為了繳稅無法,只能在收到糧食的時候,將糧食賣掉換銀�?擅磕晔粘芍畷r,歷來是全年之中糧價最低的時候,又有糧商勾通當(dāng)?shù)毓倮艨桃鈮旱图Z價,百姓平白要被剝削幾層。
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收來的糧食還不夠繳稅。很多百姓都棄掉農(nóng)田,落為流民,抑或是拿著自家田地投獻(xiàn),寄身在鄉(xiāng)紳之下,淪為佃戶,才能茍且偷生。
雖是近兩年因為換了縣令,情況已經(jīng)好了許多,可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各地受了災(zāi),朝廷都是要免稅幾年,供以百姓休養(yǎng)生息。而如今不但不免稅,反倒要加稅,甚至把各家開墾出的荒地都要計算上。
要知道鄉(xiāng)下幾乎沒有人家不墾上幾畝荒地,供以補貼家里日常所需。這些田大多不是什么好田,產(chǎn)出也極少,可即使如此,也能讓農(nóng)人得以有個喘息之地。
這種每家?guī)桩不用繳稅的荒地,是鄉(xiāng)下一種心照不宣的老慣例,如今突然說這種地也要繳稅,也容不得下面人不慌。
陽武縣大溪村,村頭的麥場上集合了許多村民。
一個莊稼漢打扮模樣的人站在最前面,滿是義憤填膺地道:“這日子沒法過了!去年鬧旱災(zāi),各地死了多少人,后來才聽人家說,不是朝廷不賑災(zāi),是朝廷賑災(zāi)的糧食都被那些貪官污吏一層層扒皮了,等落到了我們百姓手中,一天三頓稀都不夠。如今災(zāi)年剛過,家家戶戶剛有了收成,朝廷就弄了這么一出,這是想要我們老百姓都去死�。 �
“誰知道是不是朝廷的政令,說不定是那些貪官污吏們搞出來的,就是為了剝削咱們的糧食。”
“這馬上就快到了秋收,這時候清丈土地,明擺著是沖著秋糧來的。我們不能讓這些貪官污吏搶了咱們的糧食,我們不能讓一家妻兒老小都餓死!”
“咱們?nèi)タh衙找他們要個說法去,若是沒有說法,咱們就去府衙鬧�!�
“走,大伙兒都去!”
這些漢子們不由分說便各自回了家,安頓好妻兒老小后,便拿著鋤頭、鐵鍬之類的農(nóng)具,走出家門。
“那些衙役會打人,咱們要帶上家伙,大不了跟他們拼了!”
“大不了跟他們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