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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我可沒逼你說啊。我原本是想等到下次見面再聽你說的,

    你怎么連這都忍不住啊,

    哎……真是的,我都能忍住�!�

    “哎,你這人……”

    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幾口氣,

    像是無奈,

    卻再也說不下去了,后邊只跟著一串兒浪笑。

    過了一會兒,他又清清嗓子,

    嚴(yán)肅道:“但你這樣說肯定不行的啊,

    屬于耍賴皮。等我回去,你還要當(dāng)著我的面兒再說一次才行,

    我可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打發(fā)的�!�

    你就裝吧,李葵一想。

    明明都快把她家樓道里壞掉的感應(yīng)燈給笑亮了。

    “嗯。不早了,我也要去洗澡睡覺了,下次再打吧�!彼N著手機(jī)小聲說。

    “好。”

    他聲音也放低了些,靜默兩秒后,忽然認(rèn)真道,“我也喜歡你�!�

    李葵一掛掉電話,深呼吸一口氣,捏著拳頭在臥室里緊張地站了片刻。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都聽過好幾次了,她還是沒能適應(yīng)。

    七月初,考完期末,成績都還沒出,暑期課程就已被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又到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城市悶得像個嚴(yán)絲合縫的大蒸籠,空氣不流動,也掐不出一絲水分。街道空寂,只有建筑投下短短的影子,馬路兩旁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似乎要被燙得融化掉,與蔥蘢樹木枝頭的綠意一起咕嚕嚕沸騰。大家渴求一場暴雨,給城市降降溫。

    暴雨沒求來,學(xué)校又出幺蛾子,給每一間教室都裝上了監(jiān)控。學(xué)生們直翻白眼兒,說有這閑錢,不如多裝兩臺空調(diào)。

    為了讓高三生們更有緊迫感,暑假課第一天,學(xué)校就讓他們搬去了高三的教學(xué)樓。高三教學(xué)樓的外墻上掛著一道道嶄新的紅色標(biāo)語,類似于“不拼不博,人生白活,不苦不累,人生無味”云云。更變態(tài)的是,教學(xué)樓的每一級臺階上都貼著大學(xué)名稱以及它今年在本省的錄取分?jǐn)?shù)線,在高三年級的動員大會上,陳國明慷慨激昂,告訴大家,這叫“左腳清華,右腳北大,清華北大,通通拿下”!

    但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學(xué)生們根本不吃這一套,還沒過幾天,新的口號便流傳開來:左腳清華,右腳北大,兩腳一滑,回到鄉(xiāng)下。

    沒辦法,總得找點樂子,來消解學(xué)習(xí)和天氣帶來的雙重?zé)⿶灐?br />
    李葵一把那臺CCD相機(jī)帶去了學(xué)校,在空暇時,隨手拍幾張照片。有時是學(xué)校的飯菜和杯子里的苦咖啡,有時是黑板上未及時擦掉的語法和公式,有時是操場和教學(xué)樓的一角,不過拍的最多的還是教室窗外的樹、亮得發(fā)白的天空、傍晚時分的夕陽。后來班級里許多女生嘻嘻哈哈地湊到鏡頭前,露出白花花的牙齒,比起“耶”,將青春的模樣也框進(jìn)小小的底片里。

    她挑揀一些照片,分享給賀游原,同時建立了一個文件夾,將所有照片收藏起來,命名為“朝花夕拾”——她想,這些照片真正的底色,或許只有長大后才能看清。

    波瀾不驚地過了半個多月,直到一天夜里,二叔家突然打來了電話,說奶奶夜里起來上廁所,不小心摔倒在樓梯上了,好像摔到了背部,很嚴(yán)重,縣城里的醫(yī)院不肯收,現(xiàn)在正往市里的醫(yī)院轉(zhuǎn)。

    李劍業(yè)套了件衣服就開車往醫(yī)院那邊趕,許曼華倒是沒去,輕描淡寫地說家里不能沒有大人在,看到李葵一被吵醒,耷著兩只眼皮兒站在那兒,還把她趕回臥室:“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明天還得上學(xué)�!�

    李葵一腦子蠻渾,拖著步子回到了床上,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才再次想起這事兒,也沒搞清楚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

    上第二節(jié)晚自習(xí)時,蔣建賓把她叫到教室外,看她幾眼,猶猶豫豫的像是不好開口:“你媽媽剛剛給我打電話,說你奶奶……沒能搶救回來,你現(xiàn)在去醫(yī)院看看吧�!�

    “嗯……”

    李葵一垂下眼睛,將指甲蓋嵌入手心,消化著剛剛聽到的消息。她現(xiàn)在腦子里一片空白,似乎沒有悲傷與苦痛,只是有些難以理解,準(zhǔn)確地說,她難以理解的,是死亡這件事本身。

    她臉上流露出來的一絲輕微的觸動被蔣建賓理解為哀戚,他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節(jié)哀�!�

    李葵一回到班里收拾好書包,拿著蔣建賓批的請假條,離校打車去了醫(yī)院。醫(yī)院的紅色招牌在夜色里很亮,里面更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周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莫名讓人感到壓抑。

    她按照指引圖,搭著電梯一層一層地往上走,越往上越心慌。她想象不出她奶奶死去的樣子,和過年時,她看到的她睡著的樣子一樣嗎?只是沒有鼾聲了是不是?

    她恐懼極了。

    好不容易到了那個樓層,她卻沒辦法走過去。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她忽然轉(zhuǎn)身,逃走了。逃到了醫(yī)院外,被夜風(fēng)一吹,她才覺得清醒了些,在附近找了個電話亭,給許曼華打電話,聲音里帶了點哭腔。

    “我不想上去……我不想去看奶奶,行嗎?”

    “隨你吧。”許曼華嘆了口氣,沒有勉強(qiáng)。

    掛掉電話,李葵一隨便搭上一輛公交車,倚靠在車窗上,望著夜色茫茫。時間還不算晚,大街上滿是活生生的人,行走、遛狗、笑鬧、在街道上吃東西。她更不能明白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了,肉身永眠?意識消亡?還是說,死亡其實與死去的那個人無關(guān),只與和他產(chǎn)生了羈絆的人有關(guān)?

    奶奶的后事很快操辦起來,骨灰送回了縣城老家,在二叔家自建房門前設(shè)了靈堂。李葵一跟學(xué)校請了一星期的假,不過她什么忙也幫不上,只看著大人們操持一切。在整個過程中,她一滴眼淚也沒掉,她覺得自己這人是挺冷血的,畢竟她跟著奶奶生活了九年。

    不過后來,賓客散盡,她看到李劍業(yè)站在二叔家院子里,一聲不響地哭,她頓時鼻子一酸,流下淚來。

    對高三生來說,學(xué)校里的課不能落太多,喪事剛辦完,李葵一就被大人們趕回了學(xué)校。蔣建賓找她談話,安慰之余,又提醒她一定要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別讓悲傷占據(jù)所有思緒,要踏踏實實地跟著老師的步伐復(fù)習(xí)。

    李葵一沒覺得這事兒對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大的影響,只是讓她多了些困惑而已。

    又過了好幾天,李劍業(yè)和許曼華才帶著弟弟從縣城里回來。他們倆好像吵架了,李葵一看到兩人的臉色都不是太好,對對方也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周六晚上,李葵一不上晚自習(xí),吃過晚飯就躲在臥室里看新送過來的《收獲》雜志,不一會兒,她就聽到隔壁房間里李劍業(yè)和許曼華吵架的聲音。

    房間隔音一般,她能聽個大概。

    “……你好歹也得叫她一聲媽,她這才剛走,你在那些外人跟前亂說什么?”

    許曼華的聲音更尖利些:“那你說說,我說的哪一句話冤枉她了?我生老大的時候,月子期間她從來都沒過問過吧?還凈對我說些尖酸刻薄的話,這點你比誰都清楚,怎么還好意思讓我叫她一聲媽!”

    “這都……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提它做什么?”

    “再多年我也忘不掉!孩子不是你生的,那些苦你沒吃過,你當(dāng)然不在意!”

    李劍業(yè)急了:“那……生老二的時候,她不是伺候了你一整個月子嗎?你怎么不記恩只記仇呢?”

    “那是伺候我嗎?那是伺候她孫子!”

    “不一樣嗎?伺候孩子也伺候你啊!”

    李葵一揉揉耳朵,只覺得吵鬧。她知道許曼華和奶奶之間有婆媳間常見的恩怨,且這恩怨延續(xù)到了她身上,但她沒有辦法,她不知道這一切的源頭到底在哪兒,她只能告訴自己:到此為止吧,就到她這里,停止吧。她不想去恨誰,也不想去愛誰,反正這個家,她是要離開的。

    她放下雜志,準(zhǔn)備去趟衛(wèi)生間,然后就睡覺。

    當(dāng)她擰開臥室門,旁邊房間里的吵架聲陡然增大,許曼華像是氣急敗壞,口無遮攔地罵:“你別給我裝出一副多孝順的樣子!你媽都走了,你知道維護(hù)她了,她活著的時候,你怎么不告訴她蘇見林那孩子就是你爸的種��?你媽知道你們都合起伙來騙她嗎?你媽知道她一直在給小三養(yǎng)孩子嗎?!”

    “別說了!”李劍業(yè)怒吼道。

    李葵一腳步倏爾頓住。

    一時之間,她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人類的語言。

    什……什么意思��?

    蘇見林和她,真的有血緣關(guān)系?

    奶奶的葬禮上,蘇見林也回來了,他開學(xué)就要大四了,暑假里正在一家公司實習(xí)。這次回來,李葵一沒跟他說上太多話,因為蘇見林雖只比她大幾歲,卻是和李劍業(yè)是一輩的,充當(dāng)?shù)囊彩悄棠痰膬鹤拥慕巧�,他像個真正的大人,忙里忙外的。

    天,從某種意義上說,蘇見林真是她小叔?

    李葵一嚇得退回房間里,關(guān)上了房門,大氣也不敢喘,仿佛知道了這個秘密,她會被滅口。

    如果這件事發(fā)生在電視劇里,她會罵一句“狗血”,可是當(dāng)它發(fā)生在現(xiàn)實世界,她突然不知道該怎樣去接受了,她只覺得,原來這個世界如此荒誕不經(jīng),原來那些大人如此道貌岸然。

    那蘇見林知道這件事嗎?她傾向于他不知道,以她對他的了解,他若是知道,他不會愿意留在這個家。當(dāng)然,被這件事沖擊過后,她也很難保證自己真的了解一個人。

    而且李葵一想不明白,為什么李劍業(yè)會接受蘇見林的存在。按道理來說,他對待自己父親出軌的態(tài)度,不應(yīng)該像賀游原那樣嗎?他不應(yīng)該站在自己母親那一方嗎?

    她想得頭痛欲裂,后來胃里竟泛起惡心的感覺,就像是無意間撩開一層面紗過后,她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是一團(tuán)糟污,人和人之間其實并不美好,處處都是背叛與欺騙——當(dāng)這些事沒有發(fā)生在陌生人之間,而是發(fā)生在親人之間時,這種割裂感尤為明顯。

    想到最后,她竟無奈又譏諷地笑了一聲。她想到她剛剛過世的奶奶,這個總是把“老李家”掛在嘴邊、堅定地維護(hù)著香火榮耀的女人,有想過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都背叛了她么?

    在一起生活的九年,奶奶對她并不好,但她沒有那種報復(fù)式的大快人心,她只覺得悲哀極了。

    李葵一幾乎整夜未眠,苦悶無比。

    周日,她約方知曉出來,想隨便地在商場里走一走。其實她是想要傾訴的,但這件事涉及到蘇見林的隱私,她沒辦法將其和盤托出,只說了她爸爸媽媽在吵架,她心情煩悶。

    “哎呀,誰的爸爸媽媽不吵架啊,我爸媽也吵啊,沒事的,啊�!狈街獣枣倚χ呐乃哪�,隨后垂下腦袋,在手機(jī)上打字。

    李葵一撇了眼,看到她在和周策聊天。

    她沒說話,想等方知曉跟周策聊完,但等了半天,方知曉越聊越興奮了,索性不打字了,直接眉飛色舞地發(fā)長長的語音過去。

    李葵一不高興了,找到一個方知曉發(fā)語音的間隙,撒嬌似的抱怨道:“你看你!跟我出來玩還老是跟他聊天!”

    方知曉嘿嘿一笑,又敷衍地摸了摸她的臉,說:“別生氣啊�!闭f完,又繼續(xù)跟周策說話。

    李葵一松開她的胳膊,氣鼓鼓地站到一旁。

    “你怎么老吃醋啊?吃陳璐一的醋還不夠,連我男朋友的醋都要吃?你和他又不是一個賽道的�!狈街獣院眯Φ爻蛩谎�。

    “但你不覺得,自從你談戀愛后,你就很忽略我嗎?不跟我一起吃飯,也不跟我一起放學(xué),約你十次你有八次都跟他在一起,還有上次,上次你直接丟下我跟周策跑了!”

    方知曉沒想到她會翻舊賬,有些懵:“那沒辦法啊,只有一個我,我總不能把自己劈成兩半吧?肯定陪他就不能陪你了,陪你就不能陪他啊�!�

    李葵一撅起嘴:“但你總陪他、總陪他。”

    “這不是很正常嗎?我談戀愛的話,生活的重心就會有所轉(zhuǎn)移啊。”

    “你談戀愛就這樣,那等你結(jié)婚呢?等你生了孩子呢?你是不是就不要我這個朋友了?”

    “我沒說不要你這個朋友。”方知曉似乎也有些生氣了,把手機(jī)按掉,“只是我不能一門心思在你身上吧?李葵一,你的占有欲能不能不要這么強(qiáng)啊?”

    李葵一愣住了,定定地看著她。

    眼底漸漸浮上一片水光,她繃著眼皮,喉嚨微動,強(qiáng)撐著說出一個字:“行�!�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走了。

    走掉的時候,她心里有一萬個瞬間希望方知曉能叫住她,但是沒有。

    走到商場外,才發(fā)現(xiàn)外面起了大風(fēng),把花壇里的花草吹得彎折,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漫無目的地飄飛,馬路上泛起一股潮濕的塵土味。

    頃刻間,暴雨如注。

    七月下,柳芫市終于迎來雨季。

    第93章

    Chap.93

    ·

    周方華意識到李葵一和方知曉之間出了問題是在一周后。那天下著小雨,

    在食堂吃完午飯后,她和李葵一擠在一把小傘下,準(zhǔn)備去小賣部買幾支中性筆替換芯,

    碰巧在半道上遇到方知曉。她抿起一個淺笑,揚起手準(zhǔn)備打個招呼,卻不想方知曉淡淡地把臉轉(zhuǎn)開了,再一看身邊的李葵一,

    也垂著眼睛,

    像是沒有看到面前的人。

    兩把傘默默地相擦而過。

    其實周方華有察覺到,李葵一這些天心情不怎么好,吃飯時頻繁放空,一根青菜夾好幾次都夾不起來,一口米飯也要機(jī)械地咀嚼半天,像是陷入了某種不可名狀的困頓之中。

    李葵一這人雖話不多,

    卻并不封閉。她會跟周方華吐槽自己班的班主任和嘴壞的男同學(xué),

    會在周方華好奇她和賀游原的關(guān)系時紅著臉透露幾句……所以,

    當(dāng)她沒有主動說明自己心情不好的原由,

    周方華也沒有上趕著去問,她知道,她不想說。

    怪不得她不想說,

    原來是和方知曉鬧矛盾了。

    這樣好的朋友之間也會有難以解決的問題存在么?說實話,

    周方華覺得有些驚奇,因為在她心里,雖然這對好朋友表現(xiàn)出來的性格不盡相同,

    但她們都對彼此都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包容性——她以為,

    她們會永遠(yuǎn)包容對方的一切。

    周方華又悄悄側(cè)眸,看了眼李葵一,

    見她還是執(zhí)拗地耷著眼瞼,不由得牽住她一根手指,沒忍住小聲問道:“你們……怎么了��?”

    問完又覺得后悔,因為她自己知道,她問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出于關(guān)心,更出于一種幽微晦暗的對他人的窺探欲。尤其是,她曾羨慕過李葵一和方知曉之間的情誼,如今眼看著它出現(xiàn)裂痕,她心里的滋味更顯得不清不白。

    李葵一沒有隱瞞:“吵架了。”

    “��?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崩羁粨u搖頭,“好像就是很小的事吧�!�

    這場架吵得短促,短促到李葵一不知道它是怎樣開始的,她只知道,當(dāng)方知曉說出那句“你的占有欲能不能不要那么強(qiáng)啊”時,她心里空洞了一瞬。少女敏感的自尊心不允許她繼續(xù)爭辯,所以她強(qiáng)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行”,而后倉皇逃離。

    這些天,她一直在等,等方知曉給她發(fā)扣扣消息,或是給她寫信,告訴她,是她情急之下說錯話了,她一點兒都沒覺得她的占有欲很強(qiáng)。她想,要是方知曉說這些的話,她肯定是愿意原諒她的,因為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啊——

    可她沒有等到。

    她和方知曉的扣扣聊天界面靜如死水,最上方還顯示著她前些日子給她改的備注:方知曉(絕交版)——現(xiàn)在看來,不免有種詭異的、荒唐的、一語成讖般的滑稽。

    “絕交”這兩個字,她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張牙舞爪地對彼此說過無數(shù)次,但沒想到的是,情誼真正斷裂的時刻,其實是不說這兩個字的。

    周方華沒有追問下去,在不知道實情的情況下,她也沒辦法給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建議,只嘆了口氣,握緊李葵一的手,干巴巴地安慰了聲:“別太難過,你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嗯�!崩羁灰卜次兆∷�。這一刻,周方華心里升騰起一股莫名的、類似于獨占了這個好朋友的感覺,她知道這樣很不應(yīng)該,但她還是為此心生歡喜。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兩天不見太陽,柳芫市的高溫終于降了些。雨霽初晴,日光清泠泠的,不強(qiáng)烈、不刺眼。上課時,蔣建賓讓靠窗的同學(xué)打開窗子,讓陽光直直地曬進(jìn)來,說要祛祛教室里的潮氣。

    不過他很快注意到,陽光在坐于教室中央位置上的女生臉上落下明亮的色塊,許久未動,她眼睛的顏色也因陽光照射顯得淺了些,似乎沒有聚焦。

    李葵一上課走神?這真是個難得的現(xiàn)象,蔣建賓心里咂嘆。話雖如此,他還是在課后把李葵一叫出去談話。在他看來,李葵一這樣無非是因為奶奶去世,她一時間接受不了,所以他并未苛責(zé),只說了些逝者已逝,而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活著這樣的大道理。

    李葵一點點頭,蔣建賓看她也算乖巧,便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為什么會上課走神,李葵一自己也很難說得清。她只覺得這些天她經(jīng)歷的事情過于魔幻,像是要把她十七年來建立起的精神世界打碎,然后進(jìn)行重塑。

    直到現(xiàn)在,她才恍然發(fā)覺,自己以前是太理想化了——她覺得這個世界應(yīng)該是依照一定的公理運行著的,即便也會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總體上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世界。

    但實際上,大家都在自顧自地活著,背叛、欺騙、拋棄、侮辱、傷害,輕而易舉。

    她以前不是看不到這些,只是為了避免讓自己受到傷害,她太堅信于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那個“我是對的”的世界,而那個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就是自由、平等、個性、道德,與愛。

    原來不是所有人都遵循這樣的玩法啊,或者說,她目光所及的大部分人,都不曾遵循,只是她一直沒有看清而已。

    李葵一很想給劉心照寫一封長長的信,告訴她她所有的困頓和疑惑,只是拿起筆寫了個開頭后,她又將信紙撕碎,反復(fù)幾次后,她連執(zhí)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只能將自己埋進(jìn)學(xué)習(xí)里,不停地背書、刷題、做總結(jié)。比起人生的大課題,這些試卷上的小問題顯得異常容易,她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不禁沉湎于此。她還利用一些零碎的空閑時間,給賀游原做了一份復(fù)習(xí)計劃,告訴他買什么樣的資料書、怎么使用這些資料書,以及他應(yīng)該給她怎樣的反饋等。

    做完這些,她終于心滿意足,靠在椅背上,長長呼出一口氣。

    果然,人不能多想,還是要落入現(xiàn)實。

    又是一個周六,黃昏時分,李葵一去學(xué)校門口搭乘公交車。這天的夕陽熱烈得奇異,像在天邊燒起來一樣,火舌滾了一圈又一圈,遮蔽了小半個天空。

    李葵一擠上公交車。沒有空位了,她便站在后門的位置,手抓著扶桿。就在她掏出耳機(jī)準(zhǔn)備塞進(jìn)耳朵里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坐在她前面座位上的,是個熟悉的背影,他低著劃著手機(jī),弓著清瘦的背,燦爛的霞光透過車窗照在他的發(fā)頂,金燦燦的,顯得蓬松而柔軟。

    那一瞬間,李葵一心如擂鼓。

    她幾乎想要伸手拍一拍他的肩,可理智又告訴她,賀游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時間,他應(yīng)該還在北京的畫室里,上素描課。

    她咬了咬唇,看著他的后腦勺,希望他能主動地回頭�;蛟S是目光太過殷切了吧,過了一會兒,那人真的從手機(jī)上抬起頭來,手扶上后頸,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四處看了看。

    他偏過臉的那一刻,李葵一忽然失望,哦,不是他。

    怎么會是他呢?本來就不該是他。

    她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機(jī)給賀游原發(fā)了條消息。

    李葵一:今天放學(xué)時,在公交車上遇見一個人。

    李葵一:很像你。

    剛發(fā)送出去,公交車就晃了一下,她匆忙握緊扶手,將手機(jī)塞進(jìn)口袋里。直到下了公交,她才再次摸出手機(jī)看了看,賀游原果然給她回了消息。

    賀游原:剛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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