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就好像,去松思院,從來都不是一條錯的路。
顧長晉轉(zhuǎn)過身,也沒看常吉,沉默著往書房去。
正是黃昏人靜的時分,樹影婆娑,寂寂斜陽臥在梧桐樹梢里。
梧桐樹下,少女提著盞青紗燈,正默默數(shù)著地上的落葉。
顧長晉住了腳,靜靜望著樹下那道窈窕纖柔的身影。
然后,很奇異的,那些蔓延在血肉骨骼里的火,仿佛都得到了安撫,十分順服地寂了下來。
不再覺得疼痛了,甚至連心里那沉沉悶悶的陰郁也在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噗通”“噗通”的心悸感。
晚晴漸消,暮色沾上他的眉眼,而少女手中的燈愈發(fā)亮,柔光照亮了她回眸的那一瞬,她眸子里似有浩瀚星河。
顧長晉呼吸輕輕一窒。
容舒已經(jīng)好些日子不曾見過顧長晉了。
他只在松思院過了一夜,自那日之后,他便又回了書房,日日皆是早出晚歸的,二人連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今日嘉佑帝令人將許鸝兒案的判牘張在刑部官衙外,整個上京的百姓們都跑去看。
不知多少老百姓在叫好,有些膽子大的還等在楊榮押往大理寺獄的路上,往他的囚車扔石子。
盈月與盈雀一大早也在說著這事,若不是被張媽媽喝止,盈雀都想悄悄跑去大街上看那楊榮被扔石子兒。
容舒其實一直在等著這一日。
前世的這一日,金氏身亡,楊榮被押入大理寺獄,而許鸝兒第二日被發(fā)現(xiàn)自縊在驛館里,死前還留下了一封血書。
血書的內(nèi)容容舒不知曉,顧長晉亦不曾同她說過。
但那時整個上京的百姓都在道,許鸝兒是因著喪母之痛悲痛欲絕,又不忿楊榮的叔叔楊旭只手遮天、縱容東廠以及北鎮(zhèn)撫司的人害死她母親,這才留下血書,自尋了短見。
許鸝兒自縊之事在上京鬧得沸沸揚揚的,老百姓們也不再為官衙外那判牘叫好了,個個都在說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未伏法,許鸝兒與金氏死不瞑目。
容舒記得,許鸝兒是天明的時候被人發(fā)現(xiàn)尸首的,那時她死了不到三個時辰。
也就是說,許鸝兒是在子時自縊的,而現(xiàn)在,離她自縊還有兩個多時辰。
容舒沒提燈的手攥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匣子,顧長晉認出,那是她回府之日從侯府帶回來的參榮丸。
男人抿了抿唇角。
她這是又來給他送參榮丸了?
不是說了,他在服藥,不能吃這參榮丸的么?
容舒倒是不知曉這男人心里有了這樣大的誤會。
提著燈款步走向他,淡笑了下,道:“妾身聽聞郎君先前辦的案子今兒終于水落石出了,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想拜托郎不情之請?
顧長晉低眼掃了掃她瑩白小手攥著的匣子,神色淡淡道:“什么事?你說。”
“許姑娘的母親今日故去,許姑娘此時定不好受,她先前在楊榮府上也受了磋磨,驟然失去至親,只怕身子會受不住,妾身便想著去給她送些參榮丸,聊表心意�!�
這番話容舒已經(jīng)練了一下午,說起話來臉不紅氣不喘,把個不忿、同情又心酸的語氣拿捏得極好。
只她心里頭到底沒底,提著燈籠的手忍不住捏緊了那長長的木柄。
顧長晉瞇了瞇眼。
上回她同他提起楊旭的義子時,也有這樣的小動作。
這大抵是她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小習(xí)慣,一緊張,那削蔥似的指便忍不住要捏東西。
可她在緊張什么呢?
顧長晉不露鋒芒的目光緩而慢地巡過她的臉,旋即定在她那雙清澈的烏黑的眼。
那里頭干干凈凈的,帶了點溫潤婉約的笑意。
顧長晉長指敲了下腿側(cè),慢慢思忖著。
理智上,他不該應(yīng)下的。
金氏的尸首如今就停在城郊的義莊,戚皇后開恩,賜下梓木棺槨厚葬了金氏,且允了許鸝兒將金氏的棺槨送上大慈恩寺停靈四十九日。
大慈恩寺那地兒,素來非皇親貴胄不得停靈。戚皇后憐惜金氏一片慈母之心,這才破了例。
許鸝兒今個就宿在離義莊不遠的驛館里,明兒一早,驛館的人會送她去義莊,讓她親自扶靈去大慈恩男人遲遲不語,容舒對此早有預(yù)料。
前世當(dāng)許鸝兒與金氏尚在獄中時,容舒就問過一回,能否給她們母女二人送些吃食衣裳。
那時顧長晉冷淡地拒了。
今兒這要求可比送吃食衣裳要出格多了,他定然不會應(yīng)。
實際上,容舒本就沒想去見許鸝兒。
不過是想借著顧長晉的手,救下許鸝兒罷了。
許鸝兒的死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簡單。
人人都說她是自縊而亡的,但容舒知曉,許鸝兒的死有蹊蹺。
前世若不是她,許鸝兒興許不會死。
她早就想好了,先提一個顧長晉會拒絕的請求。等他拒了之后,再提一個不那么出格的,那會他大抵就會應(yīng)。
從前就是這樣,只要他拒了她一件事,那么在第二件事上多半會應(yīng)。
捏著燈柄的手指微微一松,容舒覺著眼下這時機正正好,可腹中醞釀了許久的話都要到嘴邊了,對面那青袍凜凜的郎君倏地長眉一松,淡淡道了聲:
“常吉,去備馬車,我?guī)Х蛉顺鋈ヒ惶��!?br />
第35章
第二十三章
殘陽撤走最后一絲余暉。
馬車轔轔行在夜色里,往城門外那處驛館去。
容舒抱著個木匣子,到這會都還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顧長晉竟然應(yīng)了?
居然……這么好說話?
這可真是大姑娘坐花嬌——頭一遭呢。
她原是想讓顧長晉替她去驛館送參榮丸的,以她對顧長晉的了解,一旦他拒了她見許鸝兒的請求,定會應(yīng)下替她送藥的事。
哪曾想,他竟沒拒她,還親自帶她來。
容舒抬眸往對面看了眼。
男人依舊是一身青色官袍,正側(cè)頭看窗外,冷玉般的臉沒甚表情。
自打上了馬車后,他就一直維持著這樣的姿勢。
這樣冷冷淡淡、不愛說話的顧長晉倒是容舒熟悉的那個顧長晉。
雖然相顧無言,但容舒十分自得其樂。
唇角微微彎起,桃花眸又成了春潮托起的那輪月牙兒。
前世她為著許鸝兒的死難過了好一陣子,總有種伯仁因她而死的愧疚感。
許鸝兒自縊的那一夜,顧長晉原是想讓橫平去京郊的驛館守著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楊旭義子的事,顧長晉當(dāng)即便去了書房,半個時辰后,常吉與橫平匆匆離開了顧府,只他們都沒有立即去驛館,等辦完事再去時,許鸝兒已經(jīng)死了。
容舒無數(shù)次想,如果那夜她沒多嘴,把話往后壓一壓,橫平便能及時去驛館,興許就能救下許鸝兒。
她為此愧疚了許久,張媽媽還曾安慰她,說正是因為許鸝兒自盡以及她留下的血書,才會激起整個順天府百姓對廠衛(wèi)的痛恨。
那已經(jīng)是許鸝兒自縊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節(jié),上萬名百姓齊齊聚集在東廠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額下,對著大門破口大罵,嚷嚷著要楊旭為許鸝兒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設(shè)立東廠與錦衣衛(wèi)后,這兩處機構(gòu)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興起了多少腥風(fēng)血雨。
這么多年來,廠衛(wèi)在大胤是積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東廠那名掌刑千戶于是領(lǐng)著十來名番役出來,對那群鬧得最兇的百姓悶頭一頓毒打。卻不料這番殺雞儆猴的行徑壓根兒沒震懾到百姓們,反倒是激起了他們的血性。
上萬名百姓們一擁而上,將那掌刑千戶并幾名番役生生打死了。這事情后來鬧得極大,連金吾衛(wèi)都出動了。
但正是有了這樣一場浩浩蕩蕩的風(fēng)波,顧長晉之后才會那般順利地扳倒楊旭一黨。
是以張媽媽才會對容舒說,許鸝兒死得其所。
“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楊榮糟蹋過,名聲已毀。她娘死后,她又落到個舉目無親的境地。活在這世上已是沒甚盼頭,還不如死了痛快,還能煽動起一場風(fēng)波來,也算是死得值了�!�
張媽媽的話里有嗟嘆有感慨,卻并不覺著惋惜。
大抵這世間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罷,一個女子沒了清白沒了名聲,那一輩子就毀了,還不如一根白綾了結(jié)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張媽媽話中的意思,可她始終覺得,不該如此的。
對一個不該死的人來說,從來就沒有死得其所這樣的事。
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容舒也是死過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螻蟻尚且茍命。
前世若不是知曉自己不管如何都沒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幾次嬌,多吃點珍饈美饌,多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河山。
金氏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曉女兒在她死后,也會慘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來容舒也曾問過顧長晉的,問他覺不覺著許鸝兒死得其所?
那時顧長晉正坐在榻上看書,聞言便從書里抬起眼,淡淡道:“許鸝兒不該死�!�
她問得分明不是許鸝兒該不該死,想不想死,顧長晉那話屬實是答非所問。
可容舒明白顧長晉的意思。
許鸝兒才是那個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帶來什么好處,她都該好好活著。
為自己,為金氏。
馬車一個顛簸,那半開的車牖“啪嗒”一聲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發(fā)現(xiàn)對面那郎君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頭來,正頭枕椅背,半闔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這般垂眼看人時,仿佛還多了點風(fēng)流之態(tài)。
只他那目光委實是太逼人,那點子風(fēng)流的意態(tài)自也蕩然無存。
他不是頭一回這樣看她了,每回他這樣看人時,容舒總有種好似自己做了壞事而無所遁形的錯覺。
上回在書房,她還曾坦坦蕩蕩問他為何這般看她。
結(jié)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復(fù)。
是以這一次,她堅決不會再問。因為她非常清楚,這幾日盈月天天給她做蒸酥酪,她又長了點肉。
就顧長晉那金精火眼,她實在是不必自取其辱�?倸w她又沒做甚壞事,他看多久,她都問心無悔。
到了驛館院門,容舒披上斗篷,正準備下車,顧長晉卻抬了抬手,示意她別下車。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車,在馬車外不動聲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這處驛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處驛站,不管是辦差歸來的京官,還是前來京師面圣的地方官,都會先在這里稍稍整頓儀容。
也因此,這處地兒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人聲嘈雜、熱鬧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驛館卻十分安靜。
顧長晉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點頭,大步離去。
常吉離開后,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開車門,對容舒道:“下來吧�!�
容舒踩著腳凳下車。
二人剛進驛館,便有驛站的官員上前問詢。
顧長晉說明了來意,那官員便拱手道:“皇后娘娘原是派了兩位宮里的嬤嬤陪許姑娘來驛館的。但許姑娘說今夜想一個人獨處,下官便安排許姑娘獨自住在了東院。眼下也不知許姑娘歇了沒,顧大人與顧夫人可否先讓下官去東院問問?”
戚皇后又是開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靈,又是派宮嬤一路隨行,可見其對許鸝兒的憐惜。
驛站的官員自是不敢掉以輕心,這才提前清了清驛站,把最好的東院騰出來。
顧長晉拱手道了句“有勞”。
那官員親自去東院給許鸝兒遞話,許鸝兒聽見后,吃驚地站起身,道:“顧大人是鸝兒的救命恩人,鸝兒怎敢不見?”
待那官員一走,她慌忙行至窗邊,朝外望了望,目光帶著絲懼意。等到廊廡傳來驛站官員的說話聲與腳步聲,方咬咬唇,一狠心將窗牖關(guān)了。
容舒跟在顧長晉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緊張。
前世許鸝兒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曉她這番前來,究竟能不能改變許鸝兒的命運。
若是改不了,三年后,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運?
容舒下意識捏了捏斗篷的帽檐。
顧長晉側(cè)眸看她,見這姑娘蔥白的指又在捏東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間便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許鸝兒穿著一身麻衣,鬢間簪了一朵白花,沖他們盈盈拜了一禮。
“民女見過顧大人,顧夫人�!�
顧長晉往許鸝兒身后看了一眼,道:“拙荊聞知令堂之事,十分傷懷,便想過來驛站寬慰許姑娘幾句。顧某便帶她來了此處,唐突之處,還望姑娘海涵�!�
許鸝兒忙擺手,“民女怎敢見怪?大人與夫人快快進來罷�!�
驛站的條件稱不上好,但東院這屋子顯然是特地拾掇過的。
墻角的花瓶上還插著幾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著香爐,上頭插著幾根燒了一半的香,香爐前還擺著幾碟新鮮的果子。
容舒覺著怪異。
那香爐對著窗,風(fēng)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滿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風(fēng)刮落的么?
正常人又怎會將香案設(shè)在窗邊?
“許姑娘那香爐可是為令堂所設(shè)的?”
許鸝兒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里更覺怪異了。
許鸝兒才從義莊歸來,明兒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靈,她何必在此時燒香祭拜呢?還是在驛站這樣的地方?
只能說她知曉明兒她去不了大慈恩又或者說,許鸝兒今晚的確是準備尋死。
可若真的有尋死之意,那便不該見顧長晉與她。他們二人前腳剛來驛站見她,后腳她便自盡。
被有心人一操作,顧長晉不定要挨上幾盆臟水。
許鸝兒對顧長晉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從她看顧長晉的眼神便知曉了。
她不會有害顧長晉的心。
容舒望著許鸝兒,這姑娘面色慘白,眼眶紅腫,顯是狠狠哭過一場的。也是,遇到那樣慘烈的事,誰能不哭不悲傷呢?
但一個一心要自盡要寫下血書痛訴楊旭的人,不該是如眼前這般,驚疑不定且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