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范值端著棋簍,抬眸溫聲道:“顧小郎好棋力,只這局,你本可贏。”
顧長晉道:“于下官而言,能護住大部分棋子且又立于不敗之地,已是贏了�!�
“曾經也有一人同顧小郎說過同樣的話。”范值放下棋簍,眼現(xiàn)懷念之色,道:“老夫此生唯見過一人,不舍下任何一子,將死局救活。那人走了一條極艱難的路,卻當真讓他走出了一條生路來,可惜啊,臨到末了,他到底是心軟了�!�
這么一局棋已是耗費了他泰半的精力,他放下棋簍,溫聲道:“顧小郎你啊,要感激嘉佑一十七年的那場大水。老夫贈你一言,這朝堂上,永遠只有一人可信。你們這群小牛犢,可莫要信錯人了!”
言訖,連棋子也不收,擺擺手,便在軟褥上躺下,面色瞧著,又更差了些。
顧長晉長揖到底:“老大人珍重�!�
待他離開了牢房,范值方緩緩睜開眼,笑道:“真是不甘吶,真想看看你們這群年輕的后生能掀出怎樣的風浪來�!�
夜幕漸攏。
一輛馬車停在大理寺獄,裴順年小心翼翼地攙著一名身著玄色衣裳的男子下了馬車。
“皇爺,仔細腳下�!�
嘉佑帝面色溫和道:“你在這等著,朕自己進去見老師。”
裴順年躬身應是,住了腳。
嘉佑帝高大的身影緩緩行在暗道里,他手里拿著串鑰匙,到了范值的牢房便親自解鎖開了門。
范值躺在軟褥上,案幾上還擺著那盤棋,棋盤旁邊放著個空了的藥碗。
聽見外頭的動靜,掀眸望去,旋即一怔,很快又斂去異色,眉眼里竟然多了絲恍然的笑意。
他掙扎著下榻,顫顫巍巍地行了跪拜之禮。
嘉佑帝上前攙他,道:“老師�!�
范值卻不起身,“陛下慎言,這一聲‘老師’,罪臣愧不敢當,亦不敢應。”
嘉佑帝伸到一半的手緩緩收回,默了默,道:“孟卿,陸卿還有許卿聯(lián)名上奏要三法司共審此案,朕應了�!�
范值微微揚起頭,欣慰笑道:“罪臣多謝圣上成全�!�
嘉佑帝靜靜望著他,“老師這又是何苦?”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狈吨敌πΦ溃骸斑望圣上再成全罪臣一事,將此案交與顧小郎去查。”
“老師想要救潘學諒?”
嘉佑帝的聲音聽不出半點情緒,始終是淡淡的。
范值道:“無所謂救或不救,只是不想那孩子到死都不知曉自己是因何而死。”
嘉佑帝不置可否,只問道:“老師可還有旁的未了之愿?過兩日,朕讓裴順年送懷安來見你最后一面。你是他啟蒙先生,合該給你叩個頭。”
嘉佑帝口中的懷安是九王爺的遺腹子蕭懷安。
當初諸王圍攻上京,啟元太子幾乎殺盡了所有手足,活下來的唯有嘉佑帝以及不足十歲的九王爺蕭引。
嘉佑帝登基時,蕭引才十二歲,二十二歲病故那會,蕭懷安還在娘胎里。
蕭懷安出生后便被嘉佑帝接入宮里養(yǎng),如今才將將十歲。
范值是蕭懷安的啟蒙恩師,教導蕭懷安已有六年之久。
“不可,罪臣無顏再見世子。如今罪臣罪無可恕,翰林院學士林辭可接替罪臣,做世子的先生。孫院使道罪臣已無多少日子了,還望圣上允罪臣一個梟首之刑�!狈吨笛粤T,再次磕了一響頭。
嘉佑帝久久不語。
瞥見幾案上的棋局,提步行去,垂眸看著棋盤上膠著在一起的大片黑白子。
范值也不擾他,嘉佑帝棋力驚人,從這棋局里大抵能推出他與顧長晉走的每一步。
“這是老師與顧卿下的棋?”
“正是�!狈吨敌Φ溃骸邦櫺±傻故桥c圣上從前一樣,舍不得放棄任何一子�!�
嘉佑帝盯著那盤棋不語,想起當初那小子走金殿時一雙灼灼的眼,不由得一笑。
“老師說無所謂救或不救,在朕看來,老師還是想救的。”嘉佑帝從棋盤里拾起一枚黑子,道:“老師所愿之事,朕應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是夜。
御攆在養(yǎng)心殿門口停下,裴順年上前恭敬道:“皇爺,到養(yǎng)心殿了�!�
嘉佑帝望著養(yǎng)心殿外的玉階,沉默了半晌,道:“去坤寧宮�!�
坤寧宮。
大宮女提著宮燈急匆匆地步入內殿,對戚皇后道:“娘娘,皇上的御攆馬上到坤寧宮了�!�
戚皇后剛拆了釵環(huán),聞言一怔,從銅鏡里望著那宮女道:“可知曉今兒皇上去過何處?見過何人?”
那宮女道:“奴婢只打聽到皇上出了宮,至于去了何處,見了何人,司禮監(jiān)那些人嘴就跟蚌似的,怎么都打不開�!�
戚皇后微微蹙眉。
思忖間,嘉佑帝已經步入了內殿,里里外外的宮人跪了一地。
“都出去�!彼麥芈暤�。
待得宮人們魚貫出了內殿,戚皇后上前給嘉佑帝解衣裳,笑道:“皇上怎么不提早讓人遞個信來坤寧宮?”
男人卻按住她的手,溫聲道:“朕只過來陪皇后說說話,一會便回養(yǎng)心殿�!�
說著便牽著戚皇后的手,在一旁坐下。
“今兒戚五姑娘入宮了?”
戚五姑娘戚盈,左都督戚衡的女兒,是戚皇后的最喜歡的侄女。
“嗯�!逼莼屎竺佳酆Γ浑p桃花眼熠熠生輝,道:“小五嫁去保定府快一年了,聽說想家想的緊呢。她自小便養(yǎng)在臣妾膝下,難得她回來,臣妾自是要見見她�!�
嘉佑帝提唇笑了笑,抬手將戚皇后落在頰邊的碎發(fā)挽到耳后,溫和道:“即是回來了,便讓她多在宮里住幾日,好生陪陪皇后�!�
戚皇笑應:“那是自然,今兒小五還同臣妾道,她學了一味菜,改明兒要做給臣妾與皇上吃�!�
這般聊家常似的敘了一刻鐘的話,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溫言叮嚀了幾聲,起身離開了坤寧宮。
皇帝的御攆行遠了,候在內殿外的宮人方又進了內殿。
朱嬤嬤拿起玉篦,一面兒給戚皇后梳發(fā),一面兒道:“都這般晚了,皇上怎地不留宿在坤寧宮?”
嘆了聲,又道:“娘娘何不讓皇上留下?您若是開口,皇上說不定就不走了,如此還能氣氣長信宮那位�!�
長信宮是刑貴妃住的宮殿。
戚皇后卻恍若未聞,盯著銅鏡那張春花秋月般嬌艷的臉,心里莫名起了些不安。
蕭衍他,是不是要動戚家了?
……
顧長晉翌日便去見了潘學諒。
與昨日相比,他的意志又消沉了些。下頜冒著一片青茬,執(zhí)拗的雙目隱有暗霾。
“顧大人不必再為草民奔走,草民不會認罪,但也不想因為我便拖累了大人�!迸藢W諒自嘲一笑,道:“左不過一條命罷了�!�
昨日他被送進來大理寺獄時便知曉了,剝奪功名已不足以平息外頭那群仕子的憤怒,他項上這人頭大抵保不住。
潘學諒一心只讀圣賢書,曾是個極單純的讀書人,滿腹為國為民的抱負。然這一個月來的遭遇令他對仕途、對曾經的宏志都徹底灰了心。
昨夜他想了半宿,總覺得與其等著旁人給他定罪定刑,還不若他自我了斷算了,好歹能叫世人知曉他寧死不認罪。
只他到底想再見顧長晉一面,他知曉這位大人會來見他。
心里做好了打算后,潘學諒此時的心境比先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坦然安定,雖蒼涼雖不忿雖意難平,但至少,他可以決定自己如何死,什么時候死。
然顧長晉的一句話卻打消了他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
“潘貢士想知曉為何這事偏偏發(fā)生在你身上嗎?”顧長晉似是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念頭,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想知曉老尚書為何認了罪嗎?”
潘學諒愣愣抬眼,他以為這一切都是巧合。
“顧大人可是知曉為何老尚書要認罪?為何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草民身上?”
“我亦不知,但我會查�!鳖欓L晉看著他的眼,道:“直到查出答案為止,只你若是死了,線便斷了,我便是想查也無法查�!�
潘學諒咬了咬后槽牙,鼻翼微張,深吸了一口氣,道:“大人要草民如何做?”
“活著。若當真覺著自己無罪,便不要認罪�!鳖欓L晉道:“此外,同本官說說你的事�!�
“草民的事?”
顧長晉“唔”了聲:“你的事,你的家族至親,你的同窗好友,你自小的遭遇,都要事無巨細地與本官說�!�
顧長晉這一問便問了兩個多時辰,從大理寺獄出來時,已近晌午。
本以為能從潘學諒嘴里發(fā)現(xiàn)些蛛絲馬跡的,卻什么異樣都覺察不出。
潘學諒乃揚州商戶潘萬的庶子,潘萬一位愛妾生下潘學諒后便病逝了。潘學諒是潘萬唯一的兒子,因著家有薄底,潘學諒一滿三歲,潘萬便給他請了先生開蒙,之后更是耗費不少家財將潘學諒送入了赫赫有名的嶺山書院。
尋常人家耗費一族之力供出個秀才都是常有之事,似潘萬這般一心要由商入仕的商戶更是不勝凡舉。
一個普通的商戶之子,一個尋常的讀書人,究竟為何一定將他卷入此事?
回到都察院,胡賀將手上厚厚一摞書信交到顧長晉手里,“嘿”了聲,道:“總憲大人說你既是要管潘學諒的事,那便好生管到底,別丟了咱都察院的臉。這是從老尚書家中搜出來的書信,你好生整理一番,記得莫要弄丟�!�
“是�!�
顧長晉接過,坐下翻閱。
日頭一點一點攀高又一點一點西落。
快下值時,桌案上的書信已經少了一半,顧長晉正要出去續(xù)茶。
起身時袖擺帶落了幾封書信,他隨意一瞥,旋即目光一凝,抽出其中兩封來自揚州的書信。
一封來自嶺山書院的老山長,亦即是潘學諒曾經提及過的余經,還有一封是出自江浙總督廖繞之手。
沿海各州府的海寇慣來猖獗,其中要數江浙與福建的�?苤甲顬閲乐亍�
廖繞原是兵部左侍郎,嘉佑九年,嘉佑帝將他派往江浙出任浙江總督,總督浙江與江蘇的兵務。
顧長晉放下茶盞,又坐回官帽椅上拆信。
兩封信閱畢,他輕叩起桌案,反復咂摸著信中的每一個字。
不管是余經還是廖繞的信,都極其尋常。
余經在信里邀請老尚書去嶺山書院訪山,順道給書院里的兔崽子們授授學。
另一封信,大抵是聽說了老尚書身子抱恙之事,特地寫信關懷了幾句,與此同時還不忘提一嘴兒他在江浙剿�?艿膸讏鰟僬�。
余經乃老尚書的同窗,中進士后只在翰林院任職了幾年便歸鄉(xiāng)開書院了。他與老尚書交情深厚,會邀請老尚書去書院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廖繞,他曾經在老尚書手下任職過,還娶了老尚書的侄女為妻,既是從前的上峰,又多了層姻親關系,得知老尚書身子不好了,寫信慰問幾句也說得過去。
老尚書說受故人所托,余經是潘學諒的山長,這里的“故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說余經。
可顧長晉始終覺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下意識便捏緊了書信的一角,然下一瞬他又松了指。
這不是他慣有的小動作,是那姑娘的。
他微微抿唇,放下了信。
昨日在草帽兒胡同,瞧見她身影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幾乎要停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她便要受傷。
直到穩(wěn)穩(wěn)捉住她手腕的剎那,方覺自己活了過來。
顧長晉掀開袖擺,低眸瞧著小臂處的一道血痂。
昨兒那簪子刺進來時,他心急火燎的,當真沒感覺到疼。后來感覺到疼時,方知曉那姑娘使了多大的勁兒。
就該如此。
遇到危險時不可猶豫,有多大力氣便使多大力氣,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該回去鳴鹿院了罷。
昨兒她受了驚,今日大抵恢復好了。
那姑娘從來就不是個膽兒小的人。
男人冷肅的眉眼漸漸柔和,那些因潘學諒一案帶來的煩躁,也漸漸消散。
揉了揉眉心,他續(xù)了盞茶,繼續(xù)拆信。然拆到一半,忽地動作一頓,又回去細細看了眼廖繞的信。
廖繞從前是兵部左侍郎,最愛研習兵法,還曾經創(chuàng)造出一個名喚“回形針”的陣法。
顧長晉回想著“回形陣”的陣型,將廖繞的信依據那陣型,一個字一個字摳了出來。
終于明白蹊蹺之處在哪,廖繞在信里提及的事太過瑣碎,瑣碎到帶了點兒突兀,原來是為了藏字。
燭火搖曳,顧長晉盯著信,腦中隱隱浮現(xiàn)出一個念頭。
潘學諒,與江浙總督廖繞究竟有何關系?
……
幾場春雨過后,上京的天是一日比一日熱,容舒換下了春衫,穿上了新裁的夏衣。
盈雀捧著一盒香丸進來,道:“姑娘,這是夫人給丹朱縣主備的木樨香丸,等過幾日縣主回來了,您可莫要忘了將這香丸帶上�!�
穆霓旌喜歡沈氏做的木樨香丸,每回她從大同回來,沈氏都要給她備上一匣子。
容舒原是記不起穆霓旌歸京的日期的,還是護國將軍府的老管家特地往鳴鹿院遞來消息,她方知曉。
五月初二,穆霓旌便要跟隨穆大哥一同回京述職,若是知曉她和離了,眼睛不定要瞪多大。
容舒笑吟吟道:“放起來罷,端午一過,我們便去護國將軍府�!�
每次穆融與穆霓旌從大同回來,都要赴不少宴席,宮里的,旁的世家大族的。
只穆霓旌慣來不愛這些人情往來,容舒估摸著,至多三日,她便要受不了的。過完端午宴,大抵會同從前一樣,稱病躲在將軍府里。
待盈雀放好香丸,她忽又問道:“你前幾日回侯府,可有聽你兄長提起過潘貢士的案子?”
那日在都察院的暗點,潘學諒與顧長晉的對話,盈雀也是聽見的,是以每旬回去承安侯府都要找她兄長問幾句,回來鳴鹿院便倒給容舒聽。
知曉這一世潘學諒并未在獄中自盡,容舒屬實是松了一口氣。
可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許鸝兒與鐘雪雁,潘學諒既然沒死,那日后會不會有一個無辜者頂替他死了?
許鸝兒與鐘雪雁的事,究竟是巧合?
還是……命中注定要有一人死?
兩年后,若她僥幸不死,那又會不會有人代替她去死?
思忖間,便見盈雀失望地搖了搖頭,道:“兄長說,這案子進入三法司后,便很難打聽到消息了,未到最后一刻都不知曉結果會如何。不過——”
盈雀覷了覷容舒,“婢子還是相信顧大人能還給潘貢士一個清白。”
聽罷這話,容舒抿嘴一笑,她亦是相信顧長晉會查出真相的。
端午這日,容舒正在西廂房掛艾葉菖蒲,便聽張媽媽進來道:“姑娘,丹朱縣主來了!”
話音甫落,但見一道紅色的身影跨過月洞門,笑吟吟道:“容財神,我來了。”
容舒一愣,把手里的艾葉菖蒲交給底下人,納悶道:“我還以為你今個要去吃席呢。”
“可饒了本縣主吧,回來不過兩日,我已經赴了四場宴席了�!蹦履揿喊欀碱^道:“好在今兒的端午宴兄長尋了借口推脫掉。”
“穆大哥也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