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顧長晉立在船頭,衣袍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深邃的眉眼里鋒芒暗斂。
潘學諒緊跟在他身后,心跳如雷卻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
少傾,一陣轟隆隆的破水聲漸漸逼近。
一艘艘堅固的船艦從海島前岸行過,海浪聲鋪天蓋地,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說笑聲隱匿其中。
知曉那些船艦載的是什么人,潘學諒連呼吸都放輕了。
待得前頭海水恢復平靜,方聽顧長晉道:“出航。”
夜里的大海比天幕還要黑沉。
也不知行了多久,前頭忽然出現(xiàn)兩艘海船,船頭一支桅桿掛著面畫著龍頭的旗幟。
正是水龍王麾下的船艦。
顧長晉剛要讓人放便舟,便聽一名勇士營的人道:“大人,有人正在往這里來。”
顧長晉定睛一看,果見映著銀輝的海面上飄著一頁便舟,迅速地往這頭來。
便舟上只有三人,其中一人身著暗紅短孺,發(fā)纏紅布巾,背手立于便舟,英氣的眉眼是見盡刀光劍影后的堅毅沉著。
便舟一挨近,那人便闊步登船,對顧長晉道:“可是顧大人?”
“正是顧某,”顧長晉道,“閣下是潘紅楓還是蛟鳳?”
潘紅楓掀眸定定看他一眼,笑道:“大人不必試我,這些年往守備都司送信的人皆是我。我若不是大胤的潘紅楓,怎會在接到大人遞來的口信后便來這尋你?”
顧長晉微提唇,道:“既如此,吾以大胤右僉都御史兼監(jiān)察密使之身份,招撫楓娘子為朝廷做事,不知楓娘子愿否?”
潘紅楓并沒有立即應下,而是一指她身側的海艦,道:“那兩艘船上有不少人都是當初被水龍王擄到四方島,逼著做�?艿�。正是有了他們的幫助,我才能殺了水龍王,奪了他的位置。大人既然代替朝廷招安,還望大人明示,接受招安后,我以及追隨我的這批部下,朝廷可是能不追究舊罪?”
“此番前去四方島若能事成,便是大功一件,屆時莫說是舊罪不提,朝廷還會論功行賞。”顧長晉鄭重道:“更遑論這幾年楓娘子一直在為梁將軍傳消息,皇上圣明,定不會虧待楓娘子與你的部下�!�
潘紅楓不語,沉默半晌,目光越過顧長晉落在潘學諒身上。
方才她登船時,便注意到他了。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便是多年不見,也能一眼認出。
她的眉眼比一般女子生得要凌厲,然看到潘學諒的那瞬,卻不可自抑地軟了下來。
“我聽聞你先前因著會試舞弊被下了獄,可有此事?”她看著潘學諒道。
潘學諒楞怔抬眸,對視的瞬間,心頭不由涌上一陣酸澀。這是他的生母,生他時才十六歲,被海寇擄走后便消失了二十多年。
算算也不過是四十有三的年紀,可面容瞧著竟如耳順之年的老嫗一般。
這些年,她在四方島定是受了不少苦。
“是,是有此事,但諒不曾舞弊�!迸藢W諒道:“是顧大人救了諒,顧大人言出必行,還望……楓娘子信顧大人,助我大胤,助我揚州。”
“你若是不曾舞弊,那便是因我之過,方會卷入此事�!迸思t楓笑了下,豪爽道:“我亦是大胤揚州人士!怎會不助我大胤?顧大人,請罷,隨我去四方島!”
月上九衢,萬點火花如雨散落。
“轟隆隆”的炮火聲此起彼伏,遠遠望去,像是海底深處蹦出的火,火光直沖天而去。
戰(zhàn)火奏響之時,便是遠在內城的百姓們都聽到了。
容舒剛躲進城墻腳下的城隍廟。
路拾義拿著銅鑼,“砰砰”敲響,怒吼道:“海寇攻城!快躲起來!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去打海寇!莫要忘了,揚州是大胤的揚州,是我們所有人的揚州!”
方才那一聲聲震人心魄的炮火聲將沉浸在猜謎中的百姓驟然驚醒,此時聽路拾義這一聲吼,很快便反應過來了。
烏泱泱的人群登時做鳥獸散,倉皇往自家去。
也有一些膽兒大的留了下來,抄起家伙便跟在路拾義身后跑出了城墻。
這些人里有三大五粗的壯漢,也有平日里游手好閑、斗雞走狗的小混混,還有衣衫襤褸、瘦得如皮包骨似的小乞兒。
郭九娘面色凝重,對容舒道:“不能回去沈園,今夜這群�?芊置魇怯袀涠鴣淼模羰枪テ瞥菈�,沈園這樣的地方怕是會首當其沖�!�
揚州富庶,江南豪富十之五六都在揚州。
這些個富戶家中自是有護衛(wèi),只再多的護衛(wèi),也未必能打得過帶著火銃的�?�。四方島的�?軔好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容舒留在沈園反而危險。
容舒自是明白這個理。
“我囤了不少應急藥物,我得先讓人把藥送過來�!彼Я艘а�,看了眼伏在婆子身后碎得睜不開眼的張媽媽,道:“有梁將軍、顧大人還有柳公公在,四方島�?芄ゲ贿M內城,我在這不會有事。郭姨先回去春月樓安頓好春月樓的姑娘,順道把張媽媽也一并帶走�!�
前世�?芡灰u擊,揚州府毫無防備之下,顧長晉他們都能守住城,沒讓�?芄ト雰瘸恰_@一次有她提前示警,定然也能守住。
她下意識便看向了一邊的椎云與七信。
方才他們二人帶著兩撥人來將她團團圍住時,將她好生唬了一跳,后來方知,他們都是顧長晉派人來護著她的。
椎云她是識得的,但這位七信公公她卻是頭一回見。
容舒崴了腳,方才急著進內城,自是沒太注意腳上的疼痛。這會到了城隍廟,那股子鉆心的疼直叫她疼出了一身冷汗。
抬手拭去額上的冷汗,她穩(wěn)了穩(wěn)聲嗓,道:“那些個傷藥就在我娘名下的藥鋪里,能否勞煩二位派人去將藥取過來?海寇攻打揚州,定然有不少將士百姓會受傷,城隍廟這里正好可以做個療傷的地兒�!�
椎云本是想將容舒送去屏南街十八號的,那屋子里有他親自設下的機關,還有一個密室在,便是�?艽蜻M來,也不怕。
只眼下聽容舒這樣說,他猜到了這姑娘不會離開這里。
主子交待要保護的人,不管是他,還是常吉、橫平,除非死,否則等閑不會離開半步。
遂忖了忖便道:“容姑娘說得不錯,城隍廟這地兒緊挨著城墻,的確是照料傷患的好地方,我便留在這給姑娘當個下手,七信公公派人去將藥運過來如何?”
七信看了看椎云,又看了看容舒,頷首道:“咱家現(xiàn)在就去�!�
他跟著落煙出了城隍廟,行至半路,忽聽“轟”的一聲,這老城墻下不知何處竟傳來一道爆炸聲。
七信冷下眉眼,對一邊勇士營的人道:“烏日達帶來的炸藥不是都處理了嗎?”
那人亦是不知,疑惑道:“那幾艘畫舫上的火藥火器屬下的確都處理了�!�
這話才剛落,又聽前頭一陣喧鬧,路拾義并幾位衙差從外城匆匆行來。
七信忙攔住他,問道:“路捕頭,前頭是出了何事?”
路拾義道:“那殺千刀的烏日達竟然在廖夫人出行用的馬車埋了炸藥,方才便是廖夫人那馬車被炸了!也不知廖夫人在不在那馬車里,在下現(xiàn)在便過去救人!”
七信一怔,廖夫人便是老尚書的侄女范錦書。
廖夫人擅書,模仿旁人的筆跡幾近以假亂真,那封從揚州寄去上京的信便是出自廖夫人之手。
旁的人興許不知,但七信與柳元知曉,廖夫人這幾年一直在搜尋廖繞通敵的罪證。
可惜廖繞藏得太深,廖夫人逼不得已,這才偽造了那封書信,與老尚書一同設下科考舞弊這一局。
出發(fā)來揚州時,老尚書還讓主子給廖夫人遞口信,讓她莫要再查,速速回上京。
七信心一沉,雙手不自覺握成拳。
爆炸聲乍然響起時,錦繡閣雅間倏地傳出一道陰惻惻的笑聲。
烏日達手腳被縛,月白的衣裳滿是血跡,腰間一處血窟窿汩汩流著血。
他一瞬不錯地盯著廖繞,目光陰戾,道:“廖大人可知這是哪里的炸藥被引爆了?”
方才柳元帶著勇士營的人將這客棧重重包圍之時,烏日達便明白了,他中了廖繞與柳元引蛇出洞的圈套!
烏日達慣來自負,本以為這趟潛入揚州乃十拿九穩(wěn)之策,殊料自己的一舉一動竟都在旁人的算計里。
眼見著求生無門,新仇加舊恨,一時恨極了廖繞。
廖繞本要往外去,聽罷這話,豁然回首,一語不發(fā)地盯著烏日達。
烏日達吐了血沫,也不賣關子,“嘿嘿”笑了兩聲,正要道:“正是你——”
只可惜柳元絲毫不給他把話說全的機會,大手一揮,一只茶杯穩(wěn)穩(wěn)堵住了烏日達的嘴。
烏日被人硬生生剪斷半截話,滿臉的不甘心,像只扭曲的毛蟲一般奮力掙扎起來。
只任他如何掙扎,柳元按著茶杯的手始終巋然不動。
他肩上受了傷,緋紅官袍被血染出了暗色。
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痛,失去血色的唇甚至彎起了淺淺的弧度,對廖繞溫聲道:“此處有咱家善后,烏日達有備而來,還望廖總督速去支援梁將軍,今日,揚州不能破!”
廖繞恍若未聞,大步上前,一把拔出烏日達嘴里的茶杯,大手掐住烏日達的脖頸,逼著他抬頭,道:“正是什么,說!”
第55章
第五十六章(雙更合一)
“正是什么,說!”
這位成名已久的江浙總督,方才被柳元的人包圍時,面上始終不曾有過半分波瀾。聽聞四方島的�?芤挂u揚州時,也只是淡淡看了柳元一眼,問道:“柳大人想要本將如何做?”
這般八風不動的性子,柳元當真是佩服的。
卻不想眼下烏日達輕飄飄的一句話竟激得他青筋迸裂,面目猙獰。
柳元若有所思地看著廖繞。
烏日達被茶杯磕掉了兩顆門牙,鮮血染紅了唇舌,他死死盯著廖繞,嘴里漏著風:“你與水龍王勾結這么久,難道不知水龍王買通了你身邊一位老仆?你猜他從這舊仆嘴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
他迎著廖繞刀子般的目光,大笑道:“你那位夫人!我炸的便是她的馬車!左右我今日也活不了,有廖總督的夫人相伴,不虧!”
隨著他話落,廖繞原先平靜的眸漸漸染出一層血色,脖頸青筋一鼓,只聽“咔嚓”一聲,烏日達喉管被他生生擰斷。
烏日達痛苦地瞪大了眼,似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雞雉,“嗬嗬”兩聲,不一會兒便徹底沒了聲息。
柳元沒料想廖繞竟敢在這里殺了烏日達。
以廖繞的聰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烏日達不死反而對他有利。在這個時候殺了烏日達,落在旁人眼里,多少有點殺人滅口的意思。
“廖總督,烏日達乃朝廷欽犯,咱家此行的任務之一便是生擒他�!绷裆届o道:“廖總督此舉,又是為何?難不成烏日達所言并非憑空捏造,而是確有其事?”
“我勾沒勾結水龍王,柳公公難道不知?”廖繞緩緩松開手,啞聲道:“總歸我離開錦繡閣,柳公公也會殺了烏日達嫁禍于我,既如此,我便親自動手,省得臟了柳公公的手。只我現(xiàn)在便要去領兵殺寇,柳公公攔是不攔?”
他這話一落,柳元身后幾名勇士營將皆一臉戒備地盯著廖繞,手按上腰間長刀。
柳元定定望著他,微一抬手便讓他們退下。
“廖總督請罷!”
廖繞左手五指蜷著,始終保持著方才捏斷烏日達喉管的姿勢,他垂著眼睫,一字一句道:“你們想要的東西,這世間只有范錦書知曉在哪里�!�
話落,他轉身大步離去。
每一步都走得極穩(wěn),隨著步子一個一個落下,他面上的猙獰之色漸漸散去。
只不知為何,他眼前恍惚出現(xiàn)的卻是多年前,那人推開書房,問他:“廖繞,你是不是背叛大胤了?”
他將她拉入懷里,信誓旦旦地指天發(fā)誓,說他不可能會背叛大胤。
她心里大抵是將信將疑的,只靜靜抬眸望他,道:“與虎謀皮者,終會遭虎反噬。”
與虎謀皮者,終會遭虎反噬。
那會她說得那樣認真,可他是如何想的呢?他想,就水龍王那老孫兒,不過一條水里一條掀不起風浪的大蟲,他抬抬手便能將他捏死,這樣的人,如何反噬?
便是反噬,他也認了。
從他接下二皇子遞來半塊玉玨開始,他便選了這條路。
老尚書曾是他上峰,他讓他娶范錦書,想要朝堂文武兩派同氣連枝、同仇敵愾,為大胤創(chuàng)一個海晏河清。
這期盼多好啊!
曾經(jīng)他亦是如此希望的。
皇上將兵權一分為二,兵部的人有了調兵權,卻也因此不得不與上京所有武將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
他們成了皇上的人,不再是單純的武將。
被武將排斥,卻又融不進文臣里。
他們只能依靠皇上。
可若是皇上駕崩了呢?
未來能做皇帝的人,一個得武將擁護,一個得文臣擁護。
他這個走在中間的人,兩廂得罪之下,日后又能依靠誰?
便是老尚書在最后也選擇了大皇子,而他在皇帝病入膏肓之時給自己找一條退路又如何不能呢?
他本就是武將。
成王敗寇,便是日后二皇子倒了,他也認了!
只是,真要反噬,那也該反噬他!
如何能反噬到范錦書身上!
廖繞頓住腳,怔怔望著半空中的一點。
她不許他入她屋子,他應了。
她偽造書信,聯(lián)合老尚書要扳倒他,他認了。
甚至她費盡心思遮掩顧長晉與潘學諒的行蹤,他也裝聾作啞了。
就只當是讓她撒氣吧。
總歸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待得二皇子登基,她便會知曉他沒選錯。
到得那時,到得那時……
錦繡閣是廖繞的地方。
今日來他只帶了兩名心腹,現(xiàn)下兩名心腹都受了傷,柳元大抵是想要留活口套話,并未殺他們。
廖繞看著他們,自欺欺人地想,今兒是中元夜,她興許會留在會在佛堂燒紙衣,興許不會出門,興許不會坐上那馬車。
“你們回總督府,看看夫人在不在。若她在,便同她道,四方島�?軄砹�,我大抵十天半月都不能回�!彼穆曇魡〉脜柡Γ敖兴�,我不會讓那些人踏入揚州半步�!�
錦繡閣。
廖繞離開后,一人上前,對柳元道:“柳大人,廖繞真會去增援梁將軍?屬下?lián)乃麜脵C出逃�!�
“他會去�!绷氐溃骸澳闳ゲ椴�,廖夫人是否真在那輛馬車里,若是在——”
他停頓了下,“便好生收殮了�!�
“是�!蹦侨祟I命而去。
柳元垂眸看著烏日達的尸體。
廖繞說得不錯,今日他的確是準備殺了烏日達,嫁禍給廖繞,不僅僅烏日達的死,便是他自己的死,他也準備栽到廖繞頭上。
來錦繡閣時,他吞入腹中的便是一張二皇子給廖繞的密令,這密令自然是假的。他行此計,也不過是兵行險著,能不能利用這張密令扳倒二皇子尚未可知。
要看顧長晉與梁霄的能力,要看老尚書能不能撐到他的尸首運回上京,也要看皇上的心思。
只現(xiàn)如今,廖繞方才那一番話,倒是不必賠上他的命了,想起那張裹了蠟的紙團的滋味,柳元輕輕一嘆:“白吞了�!�
感嘆完又忍不住“嘶”一聲。
方才他領人沖入這屋子時,烏日達用火銃往他胸膛開了一炮,好在被勇士營的人推了一把,那顆鋼珠擦肩而過,在肩上撕開一條深可見骨的口子。
柳元撿起烏日達用過的火銃,細細端詳。
這火銃改良過,殺傷力比從前更強,也更精準。倘若今夜四方島的海寇用的都是這么精良的火器,這場水戰(zhàn)怕是不易打。
難怪烏日達敢如此膽大地偷襲揚州,今夜若叫他得逞了,揚州不知要死多少人。
柳元冷笑一聲:“把烏日達的尸體與錦繡閣的掌柜一并帶走,好生看緊,別讓那掌柜死了。余下的人隨咱家護城去!”
城墻下,七信正在差人把容舒?zhèn)浜玫乃幪нM城隍廟,一位勇士營的人急匆匆在他耳邊落下一語,他登時便紅了眼,須臾,面色一厲,道:“快把藥放好,全都給咱家打起精神來,今夜誰都不許耍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