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色里,十來名老大夫背著藥匣子帶著數(shù)十名藥童匆匆來到城隍廟,還有許多挽著婦人髻的女子成團結(jié)隊地從家中疾步行來。
就連秦樓楚館的丫鬟婆子都過來幫忙。
煎藥的煎藥,剪布帛的剪布帛,井然有序地做著力所能及的事。
容舒左腳夾著定骨的木板子,使不得力,只能用右腳一跳一跳地蹦到廟門外。
轟隆隆的炮火聲漸漸逼近,她抬眼往向遠(yuǎn)天。
盈月高懸,星河璀璨。
忽然便想起前世,顧長晉從揚州回來后,許是知曉都察院那位顧大人因著護城差點兒丟了命,梧桐巷的老街坊們又悄悄送來了許多吃食。
不僅僅是吃食,還有從大慈恩寺求來的平安符,以及山野里開的野花。
容舒將那些花插入青玉瓶里,笑著對他道:“郎君這次立下了大功,百姓們又送了不少東西來�!�
顧長晉那會才將將醒來,聽罷這話,便靠著個迎枕,掀眸看她。
“守住揚州,非我之功�!彼�。
男人長發(fā)披肩,面色蒼白,目光卻十分沉靜。
“許多人同我一起守住了揚州,有路邊的小乞兒,有風(fēng)月館里的龜公,甚至還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
他看著她,用低沉的聲嗓緩緩道:“他們讓我明白,再是謙卑的軀體,流淌的血液里亦有山河日月。再是柔軟的骨頭,亦是可撐起家國風(fēng)霜�!�
“是以,守住揚州城,非我之功�!�
那是個晴雪日,暖融融的日光從支摘窗涌入,男人慣來冷峻的眉眼難得溫和。
花間晨露滴落在指尖,容舒心神微微一顫。
不過寥寥數(shù)語,她眼前仿佛勾勒出了戰(zhàn)火烽煙里,無數(shù)人守衛(wèi)故土家園的場景。
那會她還覺著可惜,可惜不能陪著他在烽煙炮火里堅守故土。
如今她人倒是在揚州了,只心境卻大不一樣了。
她不是與他一起堅守,而是與無數(shù)人一起堅守。堅守這片土地也不是因著她是顧長晉的妻子,而是因著她是大胤的百姓。
再沒有哪個瞬間讓她如此深刻地意識到,何謂家,何謂國。
何謂,不啻微芒,造炬成陽。
容舒不知為何這一世�?芤u城的事會提前發(fā)生,只她想,有這么多人一起努力著,這一次,定然會比上一世好。
至少烏日達(dá)提前死了。
烏日達(dá)死去的消息,容舒還是從七信嘴里聽說的。
前世烏日達(dá)是在海上交戰(zhàn)時,被廖繞拉著同歸于盡的。這一世他在潛入揚州時被殺,四方島的海寇群龍無首,興許這一戰(zhàn)能結(jié)束得更早,那位廖總督興許也不會死。
只容舒沒料想烏日達(dá)的兩個弟弟在知曉自家兄長死后,竟會發(fā)瘋似地攻打廖繞的戰(zhàn)艦。
“廖總督亦是殺紅了眼,受了傷也不曾下戰(zhàn)艦�!逼咝磐庋矚w來,對容舒道:“還有顧大人,今晨他已從四方島歸來,領(lǐng)著蛟鳳底下幾千名�?軓谋澈笠u擊了烏日達(dá)的人�!�
七信說到這刻意頓了頓,道:“聽說顧大人還受了點傷�!�
這位七信公公幾乎每日都要給容舒說外頭的戰(zhàn)況,今兒還是頭一回聽他說起顧長晉。
對于顧長晉受傷這事,容舒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了。
前世他在揚州被人用火銃在后背豁出了兩個血窟窿,差點兒沒命,眼下只是身上受點傷,委實算不得什么。
是以聽罷七信的話,容舒也只是淡定地點點頭,轉(zhuǎn)而問起了蛟鳳。
“先前一直暗中相助梁將軍的可是蛟鳳?”
七信心里雖奇怪她半句不問顧大人,但還是如實回道:“正是她,如今蛟鳳與那些追隨她的�?芤驯徽邪�,成為守備都司里的一支水軍�!�
容舒彎起了唇角,“既如此,潘貢士的罪名大抵也可以洗清了�!�
七信也跟著笑笑。
廖繞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殺了烏日達(dá),怎么看都像是在殺人滅口,再有蛟鳳的證詞,廖繞多半逃不了罪。
七信倒是挺感激廖繞殺了烏日達(dá),若不然死的就是主子了。
唯一遺憾的是,至今都未能找到廖繞與二皇子私通的證據(jù)。
廖繞說廖夫人知曉他們想要的東西在哪?
這話是何意思?
他們想要的東西自然是廖繞與二皇子私通外敵的證據(jù),廖夫人這些年一直在幫他們找,若是知曉,定是已經(jīng)將東西交給老尚書。
思及此,七信忍不住望了容舒一眼。
那日廖夫人的馬車被炸,這位姑娘知曉后,十分篤定地說廖夫人不會死。
馬車爆炸時,廖夫人正在來錦繡閣的路上。
只那時城內(nèi)百姓人心惶惶,險些便要發(fā)生踩踏的意外,廖夫人見狀,便在小秦淮河邊下了車,帶著兩名護衛(wèi)親自指揮百姓們離開。
也正是這一舉措,救了她一命。
烏日達(dá)在那馬車?yán)锫竦恼ㄋ幉簧伲〞r波及甚廣,廖夫人雖未傷及性命,但也受了不輕的傷,到這會都還未醒來。
容舒與七信說了半晌子話,椎云便過來了,帶來的消息居然還同七信一樣,都是說顧長晉受傷的事。
怎地一個二個都在同她說顧長晉受傷的事?
方才聽七信說話的語氣,顧長晉傷的應(yīng)當(dāng)不重,怎么椎云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顧大人傷得很重?”
椎云道:“這次四方島的�?苡玫奈淦魇志迹疸|往身上一打便是個血窟窿,大炮一轟,再精良的海艦都擋不住,主子身上好幾處地方都受了傷。”
椎云這話只說了一半,顧長晉的確是被火銃傷了,不過都是擦傷,撒一把傷藥便能好。
容舒聞言便差人提了一木箱的藥來,對椎云道:“各大藥鋪的東家送了不少藥物過來,云公子把這箱子藥帶去前線給那些受傷的將士罷,顧大人正好也能用上�!�
她說完這話,想起還有好些藥沒清點沒歸類呢,叮囑了兩句藥的用量便忙去了。
落煙跟在她身后,剜了他一眼便同容舒一塊忙去了。
椎云叫她這話說得一噎,可又無從反駁,只好運藥去了。
容舒這幾日是真忙。
戰(zhàn)火一起,不僅應(yīng)急藥物要備足,糧草也不能缺。
大胤的國庫慣來是不大充盈的,江浙一帶各衛(wèi)所的糧草時常捉襟見肘。
此番四方島的�?軄韯輿皼�,這樣一場硬仗還不知何時會結(jié)束,充足的糧草便是前線的底氣,總不能讓前線的士兵餓著肚子去殺敵吧。
糧草這事柳元原是交給了七信負(fù)責(zé),只七信見容舒不過兩日功夫便說服了揚州城內(nèi)的大藥商主動獻藥,索性便讓容舒同他一起要糧。
容舒自是一口應(yīng)下。
沈家從前就是做糧食生意起家的,在揚州有幾處大糧倉,可惜沈治為了換鹽引,已經(jīng)運走了大部分的糧食。
容舒將剩余的糧草都提了出來,送到前線去,又親自去揚州幾家大戶要糧。
她如今出門,都是帶著落煙一塊兒。
從前在大同,丹朱縣主負(fù)責(zé)的就是后勤的事。
大同那頭的糧草比江浙這邊還缺呢,丹朱縣主要糧要出了板磚一般厚的臉皮,也要出了門道,就連落煙這般寡言的人,一要起糧來也能侃侃而談幾句。
有落煙在,容舒對這些個后勤事倒是上手得極快。
前世梁將軍他們鏖戰(zhàn)了三個月方守住揚州,容舒的目標(biāo)便是先把三個月的糧草給備足了。
能勸得旁人主動捐自是最好不過,若是不能,還能借呢。
椎云每隔兩日便會同常吉通一聲氣兒。
有時是常吉來,有時是椎云過去。
今兒便是椎云過來。
先前兩次椎云過來時,顧長晉都不在,要么是與梁將軍商量軍務(wù),要么跟著蛟鳳的船艦殺敵。
只今兒他運氣好,一進營帳居然就見著了顧長晉。
椎云正想吊兒郎當(dāng)?shù)叵胝f句玩笑話,瞧清里頭的情形,唇角的笑容徹底凝住。
顧長晉坐在一張軟墊上,左邊肩胛赫然一個血窟窿。
常吉在他身旁一面兒紅著眼眶碎碎念,一面兒翻著藥匣子。
顧長晉額間滲著細(xì)汗,瞥見椎云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氣,淡聲吩咐道:“常吉,你出去盯著。椎云,拿一壺烈酒來,替我將里頭那顆鋼珠撬出來�!�
這是被火器打中的傷口,里頭那顆鋼珠不撬出來,這傷口便不能好。
短匕烤火,烈酒往傷口一潑,匕尖穩(wěn)穩(wěn)割開血肉。
顧長晉閉上眼,唇白得似冬日霜雪。
不多時,只聽“噹”的一聲,一顆鋼珠從血肉里被挖出。
顧長晉將余下的半壺酒慢慢往那血窟窿里澆,低聲問著:“內(nèi)城如何了?”
他嘴里問著內(nèi)城,可椎云知曉他問的還有容舒。
每回與常吉通氣兒,椎云說完內(nèi)城百姓的事兒,必定要再提幾句容姑娘的事兒。容姑娘的腳傷如何了,容姑娘如今在忙什么了,容姑娘今兒又見了誰了。
眼下聽顧長晉問起,便道:“百姓們已經(jīng)不驚慌了,除了城隍廟,城墻根下好幾個地方都用來做處理傷患的地方。在容姑娘的帶領(lǐng)下,百姓們自發(fā)組成十?dāng)?shù)個小隊,在這些地方輪崗�!�
椎云說著便看了顧長晉一眼,見他垂著眼聽得格外仔細(xì),又繼續(xù)道:
“容姑娘的腳傷已經(jīng)好了,走起路來與從前一般無二。前幾日七信公公不是讓她一同管要糧的事么?沈家主動開糧倉支援前線,好些城中大戶也跟著開糧倉贈糧,聽說已經(jīng)將咱們這數(shù)十個衛(wèi)所兩個月的糧都要好了�!�
顧長晉放下酒壺,接過常吉遞來的布帛,慢慢擦著肩上的血水,道:“她可會覺著累?”
這話一聽便知是自家主子是怕七信公公累著了人容姑娘。
“屬下瞧著容姑娘比從前清減了些�!弊翟柒饬蒜獗愕溃骸爸髯涌梢彝咝殴f說?”
顧長晉道:“不必,她喜歡便讓她去做,她慣來不是袖手旁觀的性子。若她累著了,便勸兩句,總歸四方島的人撐不了太久。”
椎云打量著顧長晉煞白的臉,還有衣裳上那一大片血漬,忍不住道:“容姑娘方才還特地讓我給主子送藥來呢,您可比她更需要休息�!�
顧長晉看向他抬進來的那一大箱藥,唇角微提,道:“我這傷,不要同她說�!�
到底是失了不少血,又傷得不輕,顧長晉說罷這話便道:“都出去吧�!�
待得二人出去,顧長晉靠著墻闔起了眼。
�?苓在瘋狂著想要攻上岸,紅衣大炮對著梁霄用一艘艘戰(zhàn)艦與無數(shù)士兵設(shè)下的防線轟炸。
顧長晉意識有些渙散,只覺營帳外的炮火聲愈來愈遠(yuǎn),漸漸消失在耳邊。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聲音。
“容昭昭,惱我嗎?”
顧長晉睜開眼,入目是一頂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
是個寂寂涼夜。
床頭一豆羸弱燭光搖曳,借著這微弱的光,顧長晉看清了坐在榻上的姑娘。
那姑娘一雙桃花眸亮若星辰,正抱著個月兒枕歪頭打量他。
空氣中彌漫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酒香。
顧長晉輕輕湊向前去,鼻尖擦過她花瓣般柔軟的唇,他嗅著她腮邊的梅花酒香,沉著嗓子又問了一遍:“惱我嗎,容昭昭?”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顧允直,我為何要惱你?”那姑娘眼底浮出一縷疑惑。
“我昨兒讓你一個人走了,沒回松思院�!鳖欓L晉低低地道:“惱我了嗎?”
聽他這么一說,那姑娘好似想起來了什么。
昨兒在書房,她畫著畫,他伏案寫呈文。也不知什么時候,他忽然停下,端著茶盞靠在窗邊看她。
眉眼十分難得地綴了點笑意。
二人對視的剎那,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極快,跟揣了只蹦跶個沒完的兔子似的。
那個瞬間,她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有一點點喜歡她了?
可快回到松思院時,也不知為何,他眉眼忽又冷下,跟著安嬤嬤去了六邈堂,就好似在書房的一切都是一場自作多情的幻覺。
惱嗎?
“當(dāng)然惱了,顧允直�!比菔婷蛑�,緩緩道:“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她“以為”了兩聲,可那句“你喜歡上我”她怎么都說不出口。
“以為什么?”顧長晉烏沉的眸子一瞬不錯地盯著她,“容昭昭,你以為什么?”
這姑娘卻不肯再說了,小嘴一抿,只睜著眼看他。
他也不追問,從她懷里抽出月兒枕,抓著她的手貼向他臉頰,道:“容昭昭,掐�!�
小姑娘在怔楞一瞬后,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瞪圓了眼道:“我為何要掐你?”
“解氣�!鳖欓L晉再次捉住她的手,“以后你惱我了,就掐我解氣�!�
這次容舒沒再掙脫他的手,還真輕掐了下他的臉,問道:“你,不疼嗎?”
“不疼。”男人彎起唇角,“記著,夢里的顧允直是不會疼的,你惱他了就欺負(fù)他�!�
這話一落,他立時便覺臉頰一陣火辣辣的疼。
小姑娘當(dāng)真是下了狠手掐他,掐了一下還不滿足,又接連掐了幾下,直把他臉頰掐出一道道紅痕。
她盯著他被掐紅的臉,好奇問道:“真不會疼?”
男人笑了聲,淡“嗯”了聲,想說“不疼”,只這兩個字還未說出口,眼前的場景忽又變了。
依舊是那屋子,依舊是那張拔步床。
石榴花開的幔帳被溜進屋里的風(fēng)掀起一角,滿室馨香。
她紅著眼,泛著淚光同他道:“你知道一個人的喜歡都是有時限的嗎?顧允直,我會不喜歡你,總有一日,我會不再喜歡你�!�
顧長晉喉頭泛苦,想說“不許”,可話出了口,卻只是一聲苦澀的:“再等等,容昭昭,再等等。”
他將她抱入懷里,想跟她說,等他坐上那個位置,等那些想要致他于死地的人都不在了。那時,他會光明正大地喜歡她,愛她,給她他的所有。
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顧長晉將頭埋在她肩側(cè),雙臂微微用力,想就這般抱她抱一輩子。
只軟玉溫香才將將入懷,忽又有一道聲音闖了進來。
“主子,出事了!內(nèi)城那里出事了!”
出事?
哪里出事?
顧長晉緊緊摟著懷里的姑娘,他還有話未說,他還不能醒。
“主子,容姑娘就在城內(nèi)!”
營帳里,常吉幾乎要急出滿嘴燎泡來。
方才得到消息時,椎云已經(jīng)帶著人往內(nèi)城去了,離開時讓他叫醒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