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常吉顧慮顧長晉的傷,本是遲疑不決的。
椎云見狀,一斂往常吊兒郎當(dāng)?shù)纳裆�,對他道:“主子有多看重容姑娘你難道不知?快去把主子叫醒!”
常吉這才急匆匆入了營帳。
只軟塌上的男人仿佛昏迷了一般,不管常吉怎么叫,始終不睜眼。
常吉咬咬牙,正要離開。
卻也在這時,一只手橫劈過來,緊緊扣住他手腕。
顧長晉霍地掀開眼,啞著聲問道:“內(nèi)城出何事了?”
常吉眉眼一喜,忙道:“有一批�?軉萄b成的大胤百姓,悄悄去了內(nèi)城,那些人帶了火藥和火器!”
這話一落,顧長晉原就蒼白的臉又白了幾分。
撐起身便匆匆往外去,甚至顧不上披上軟甲。
“請楓娘子過來,隨我一同進(jìn)城!”
此時的內(nèi)城依舊是一片平靜。
容舒這些日子都是好幾個地方來回跑。
好些在中元夜來不及躲入內(nèi)城的百姓這幾日俱都陸陸續(xù)續(xù)跑了回來。
這些受傷的百姓通常會先送去城隍廟,傷口經(jīng)過簡單的處理后,若是傷勢不重,便送回家去,若是傷勢重,便送到專門的醫(yī)館治療。
容舒這會正領(lǐng)著人將新到的一批傷藥往城隍廟運(yùn)去,快到城門時,迎面?zhèn)鱽硪魂嚽描尨蚬牡穆曇簟?br />
這是路拾義帶著衙役們在巡邏,防止有�?芮那纳习�,跑到城內(nèi)作亂。
四方島的�?苓@次帶來的武器格外精良,幾乎是人手一把火銃,隔得老遠(yuǎn)都能要人命。
似路拾義這些衙差捕頭,好歹還帶著佩刀,勉強(qiáng)有一博之力。
但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手無寸雞之力的普通百姓,平日里能拿來傍身的大抵就一把菜刀。若真有�?軞⑦M(jìn)來內(nèi)城,凡身□□哪兒抵擋得住那些火銃?
是以沿著城墻巡邏是一刻都不能少。
前世因著布防不及時,數(shù)千名�?苌狭税�,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不知多少百姓喪了命。
之后顧長晉帶著兩千兵丁,與無數(shù)揚(yáng)州老百姓一起聯(lián)手殺敵,方將那群�?苴s出內(nèi)城。
是以中元節(jié)那夜,容舒早早便同七信他們說了,城門這處的盯防一刻都松懈不得。
路拾義也因此忙得很。
他為人慣來講義氣,不管是衙門里的衙差,還是辭英巷里的武夫,甚至是旮旯地里的地痞混混都愿意聽他一句。
眼下這些人正是巡城的主力軍。
容舒已經(jīng)兩三日不曾見過路拾義了,聽見那陣熟悉的銅鑼聲,忙提裙走了過去,喊了聲:“拾義叔。”
路拾義這段時間忙得連胡子都沒得時間刮,滿臉胡茬的,瞧見容舒來,忙將銅鑼遞給一邊的衙差,道:“你帶弟兄們?nèi)ズ瓤诓铦櫇櫳ぷ印!?br />
那衙差忙吆喝一聲,領(lǐng)著一隊(duì)巡城的人走了。
容舒身后停著兩輛裝滿傷藥的木輪車,小姑娘掀開其中一輛木車蓋著的草垛,取出個牛皮水囊,笑吟吟道:“仙草堂用余杭的菊花熬出來的消暑湯,拾義叔快喝�!�
路拾義也不同她客氣,接過那水囊大抿了幾口。
喝完消暑湯,他往容舒身后看了眼,道:“今兒張媽媽沒有隨你來?”
容舒搖頭,道:“我讓張媽媽跟著江管家這些老仆回去沈家的祖屋了�!�
中元節(jié)那夜,容舒特地將張媽媽留在畫舫,本是想著讓郭姨還有拾義叔好生問問話的。
那夜張媽媽醉倒是醉了,只路拾義還未來得及問話,便被匆忙跑回來的容舒叫走。
那夜過后張媽媽也不知是醉酒后吹了風(fēng),還是怎地,人不大爽利,硬撐著陪容舒奔波了兩日后,便病倒了。
容舒索性讓她隨江管家回去了祖屋。
路拾義頷首道:“你若是不放心她,等那群殺千刀的�?鼙悔s回四方島后,我再試她一次�!�
灌酒問話這事,第一回還能說是興致上頭,再來第二回便顯得刻意了。
“這事日后再做打算,興許是我多想了�!比菔嫘Φ溃骸笆傲x叔快把那消暑湯喝完,揚(yáng)州這日頭是一日比一日毒,可莫要中暑了�!�
她這話才剛墜地,不遠(yuǎn)處的城門突然被人“砰砰”拍響。
“有百姓受傷了,快開門!”
容舒與路拾義對望一眼。
路拾義擰起眉,大步行至門側(cè),沉聲喝道:“外頭是什么情況?”
“是先前被海寇擄走的一些漁民,中元節(jié)那日他們一早出外捕魚,歸來時不巧撞上四方島的�?堋!蹦侨烁糁篱T耐心解釋著,“后來梁將軍擊落了他們所在的船艦,這才叫他們尋著了機(jī)會逃回來,梁將軍便派我們將人送回內(nèi)城來。”
路拾義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從前的確是有大胤百姓在出海時被海盜擄走。往常遇到這些落難百姓,路拾義自然是二話不說救人。
只眼下不能輕舉妄動。
四方島的�?芙圃p如狐,最喜穿上大胤百姓或者衛(wèi)所兵丁的衣裳假裝成大胤百姓,連說話都習(xí)得一口揚(yáng)州口音。
先前兩日他們已將流落在外城的百姓俱都轉(zhuǎn)移到內(nèi)城來,這會貿(mào)貿(mào)然來一批漁民,誰能知曉這些人是真漁民還是假漁民。
思忖間,外頭那人又用力地拍起門來。
“這里有人中了�?艿幕疸|,再不讓我們進(jìn)去,便要死人了!”
路拾義一時頭大如斗,漁民靠海吃飯,俱都住在外城,便是想讓他們報(bào)上姓名確認(rèn)一番都不成。
容舒知曉他在顧慮什么,沉吟片刻,便將木輪車上的羊皮水囊都取了出來,拔開軟塞,往里倒了些藥粉。
路拾義定睛一看,那藥粉正是草烏散,專門用來給重傷病患緩解痛楚,安然入眠。
草烏散易溶于水,容舒將軟塞塞了回去,一個個搖勻。
她這番操作,路拾義一見便知是何意。
一時覺得這主意妙極。
外頭那人既說他們當(dāng)中有人被火銃傷了,這草烏散自是能讓他們緩解點(diǎn)痛楚,控制好用量,也不至于讓他們昏迷,頂多就是失去力氣。
倘若外頭那批漁民當(dāng)真是�?苎b的,身體一失力,定會露出馬腳來。
路拾義眼珠子一轉(zhuǎn),便朗聲道:“非我不開門讓你們進(jìn)門,在下乃衙門一小捕頭,未得上峰口令不得開門,我現(xiàn)在就去請示上峰。”
他說著大步流星地上了城墻,誠懇道:“還望諸位稍安勿躁,今兒天熱,這是仙草堂給巡邏隊(duì)備的消暑湯,諸位先喝點(diǎn)兒,在下馬上回來�!�
將十來個羊皮水囊拋下去后,路拾義便“登登”下了城墻。
正是烈日炎炎的時候,外頭那百來名“漁民”盯著地上的水囊,舔了舔干裂的唇。
其中一人斜了方才拍門的老漁民一眼,道:“你去喝一口�!�
那老漁民是真正的漁民,前些日子被擄走后便被這些�?苕i在船艙里。為了入城,這才將他還有另外幾名漁民抓了出來。
為了活命,他們不得不配合。
老漁民惴惴不安地?fù)炱鹨粋水囊喝了兩口,眾人等了片刻,見他安然無恙的,便也放下戒心。只當(dāng)路拾義是怕他們不耐煩鬧事,這才送點(diǎn)兒喝的讓他們泄泄心頭火。
十來個水囊沒一會便空了。
約莫兩刻鐘的功夫,便聽“咚”“咚”幾聲,喝得最多的那幾名�?芤粋接一個軟下腿腳,坐倒在地上,濺起一片灰白塵土。
幾人面面相覷,很快便有人反應(yīng)過來:“那水里下了藥!”
這人只當(dāng)他們的身份暴露了,臉色一沉,用狄羅語大聲道:“都出來,把這城門炸了!”
隨著他一聲號令,隱匿在四周的上千名�?芗娂娒俺錾碛�。
隔著一道城門,路拾義自是將外頭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面色一變,道:“快去把塞門刀車備好,銅鑼都給我敲起來!我們上城墻去殺敵!”
容舒在路拾義喝令一下時,便提起裙裾往城隍廟跑去。
聽見外頭轟隆隆的銅鑼聲和密密匝匝的腳步聲,百姓們心口惴惴,只眾人皆知此時不是驚惶的時候,有條不紊地聽從指令,該躲的躲,該出力的出力。
先前落煙閑著沒事教大家做的桐油包這會倒是派上用場。
將這桐油包從城墻往外一擲,再用箭射穿,那些個桐油便如同下雨般落在外頭海寇的身上,這時再把火把一丟,一燒一個準(zhǔn)。
漢子們拿著刀守在刀車身后,姑娘們把桐油包放在蹺板上用力一壓,將桐油包蹦上半空,很快便有一支支箭矢破空而去。
城墻上的兵丁們丟火把的丟火把,轟火炮的轟火炮,一聲聲痛苦的怒罵聲、詛咒聲從城外傳入。
容舒聽著外頭的動靜,提在嗓子眼的心總算能落地,雖說守城的人不多,但攻城的敵寇遠(yuǎn)比她想象的要少,他們一定能守得住。
正這時,城外忽然一陣轟隆隆的巨大爆響,這是在炸城門了。
“桐油包都用完了�!甭錈熑酉率掷锏墓�,拉著容舒往一家酒肆跑,“都隨我來,我們先躲起來�!�
這附近能藏人的地方他們都清點(diǎn)過,附近就有一家酒肆的地下酒窖還空著。
姑娘們方才踩翹車扔桐油包時,都還英勇著呢。
這會聽到那聲巨響,倒是后知后覺地起了些懼意,提起裙裾跟在容舒她們身后,跑得可比兔子都快。
而此時的南邊,數(shù)百匹快馬正飛馳而來,馬蹄震天,聲如悶雷。
顧長晉半路便追上椎云,一行人快馬加鞭,生怕去晚了,城里的人會出事。
殊料馬蹄兒才剛停下,眾人便發(fā)現(xiàn)那群海寇壓根兒沒進(jìn)城,一個個灰頭土臉地被攔在城門外。
上百具被燒焦的尸體橫在地上,城門雖被炸出了一角,但里頭一輛輛刀車頂著,生生將那處破開的洞口守住。
顧長晉懸了一路的心總算落回了肚子,面色一冷,他厲聲道:“殺!”
卻說容舒這頭,十來位姑娘們肩并肩躲進(jìn)酒窖里,自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酒窖里黑黢黢的,兩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
落煙耳力好,挨著酒窖的入口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酒窖里的呼吸聲越來越沉。
也不知等了多久,落煙忽然面容一肅,壓低聲音道:“有人來了�!�
容舒立馬握住手里的短匕。
這酒肆的酒窖有好幾個呢,她們藏身的這處是最隱秘,最不容易發(fā)覺的。能尋到這處來的,多半是自己人。
容舒捏緊手里的匕首,暗暗祈禱著來人是拾義叔。
下一瞬,便聽酒窖的木門“吱呀”一聲,一道冷沉的聲音從外遞了進(jìn)來。
“容舒?”
這聲音熟悉是熟悉,卻不是拾義叔。
容舒一怔,手里的短匕“哐”一聲落在地上。
她這頭還未應(yīng),那人大抵是瞧見落煙了,繃緊的下頜微微一松,大步邁了進(jìn)來。
朦朧微弱的光勾出那人高大的身影,容舒望著他朝自己走來,正要喊一聲“顧大人”。
然這聲“顧大人”才剛到舌尖,腰身倏然一緊,她人已經(jīng)落入一個懷抱里。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昏暗的地窖里,濃郁的酒香熏得人腦殼兒都要昏昏。
有那么一瞬間,容舒幾乎要以為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幻覺。
只他抱她抱得極緊,緊到她能覺察出他覆在她后背以及后腦的手掌正微微抖著。
還有他的呼吸很熱,容舒額頭貼著他脖頸,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皮膚究竟有多燙人。
他正在起著高熱。
這樣的擁抱委實(shí)太過親昵。
前世今生兩輩子,顧長晉都不曾這樣抱過她。
容舒下意識就想要推開他,只細(xì)長的指才剛碰到他胸膛,她忍不住又是一怔。
他胸前的衣裳全都濕透了,指尖黏膩的觸感以及鼻尖縈繞的那點(diǎn)血腥氣叫她很快便發(fā)覺了異常。
這男人又受傷了。
也不知是新傷還是舊傷,但總歸是不輕的。
原想一把子將他推開,可知曉他受了重傷,又起著高熱,貼著他胸膛的手一時下不去力。
“顧大人。”她抿了抿嘴,輕輕地道:“我無事,你該放開我了�!�
顧長晉仿佛將將回過神一般,漆黑的眸子微一凝,驀地松開了手。
喉結(jié)幾番滾動,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該如何解釋方才那一瞬的失控?又該如何同她說,他這一路的焦灼,唯有在將她安安穩(wěn)穩(wěn)抱入懷里方能徹底散去?
顧長晉垂眼看著她,道:“是我唐突了,抱歉�!�
容舒往后退了一步,將自己拉出他的氣息范圍之外,這才抬起眼,淡淡道:“無妨,大人不過是心憂百姓。大人既然來了,城外的�?芸墒嵌紦魯懒�?”
她語氣里的疏離以及她下意識后退的動作,都在告訴他,她不愿與他有太過親密的肢體接觸。
在夢里,他抱著她時,她的身子雖僵硬了一瞬,但很快便軟了下來,主動將尖尖的下頜抵上他的肩。
夢里的她,是喜歡他抱她的。
可現(xiàn)下,當(dāng)他將她摟入懷里時,她周身充斥著的都是抗拒的氣息。
抗拒著他,抗拒著他的懷抱。若非他帶了傷,她大抵會將他狠狠推開,他想。
顧長晉緩緩攥緊了手,道:“死了十之七八,余下兩百余人已經(jīng)被收押走了。你放心,揚(yáng)州城平安了�!�
他這人說話慣來慎重,他說揚(yáng)州無事了,那便當(dāng)真是無事,容舒是信的。
肩膀輕輕一松,她撿起掉在地上的短匕,溫聲道:“辛苦大人了,外面想來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大人自顧忙去吧,我也要同落煙姐去城隍廟看看了�!�
她略一頷首便要越過他,往外行去,只才走了兩步,手腕便叫他輕輕握住。
他也不使力,就隔著輕紗袖擺圈著她手腕,不讓她離去。
“容舒,我有話要與你說�!彼吐暤溃骸熬蛢删洹!�
容舒那削蔥似的指忍不住捏了下手里的短匕。
腦中一時浮現(xiàn)出許多畫面。
他站在屏南街,在啾啾蟲鳴里問她是不是喜歡穆融。
他立在吳家磚橋下,緩緩向她醒來,對他說,容舒,我是來尋你的。
還有他踩著黃昏細(xì)碎的光,將她送向馬車時,那遲遲不肯離去的身影。
中元夜,椎云對她說,主子讓我來護(hù)著您。
七信也對她說,咱家是替顧大人來的。
他喚她容舒,而不再是容姑娘。
他問她要如何過生辰。
還有現(xiàn)在,他起著高熱帶著傷流著血將她狠狠抱入懷中。
指尖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容舒抬眸看向落煙,道:“落煙姐,你能帶這幾位姑娘先回城隍廟嗎?我與顧大人說兩句,一會就過來尋你�!�
落煙頷首,抿唇瞥了顧長晉一眼,便將那些想看熱鬧的姑娘帶離了酒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