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從青州回來,剛進城門便被謝虎申請進了坤寧宮正殿,帝后端坐于內(nèi),除了帝后,首輔刑世琮,左都御史孟宗、翰林院侍讀學士林辭,大理寺卿李蒙,還有六部尚書俱都在此。
顧長晉一進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嘉佑帝望著他,淡淡道:“取血�!�
太醫(yī)院院使孫白龍忙上前用銀針從嘉佑帝和顧長晉舌間各取出一滴血,放入玉碗,慢慢攪動。
殿內(nèi)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顧長晉垂眼伏在地上,他進殿前已經(jīng)服下了老太醫(yī)留給他的秘藥,如今成與不成,只能聽天由命。
他只盼著常吉能盡快尋到她,萬一不成,還能將她從四時苑的密道送入大慈恩寺的禁地。
不多時,便聽身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掠過。
孫白龍將手里的白玉碗高舉過頭,呈在帝后眼下,恭聲道:“啟稟皇上、皇后,血融合了�!�
孫白龍的話一落,戚皇后“騰”一下站起身,往顧長晉走去,她攙起顧長晉的手,輕輕喚了聲:“我兒。”
顧長晉怔楞起身,抬眸望向高座上的皇帝。
面容消瘦的嘉佑帝也正注視著他。
他的目光深沉而溫和,一寸一寸掃過顧長晉的眉眼,仿佛想透過他的臉尋找曾經(jīng)熟悉的輪廓。
良久,他側(cè)眸望向新任禮部尚書,溫聲道:“讓欽天監(jiān)挑個吉日,恭迎太子歸朝。”
“太子”二字猶如驚雷炸耳,便是戚皇后也震驚地望向嘉佑帝。
不消半個時辰,顧長晉乃顧皇后之子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朝堂。
戚家被金吾衛(wèi)、羽林衛(wèi)團團圍住,以禍亂皇室血脈的罪名下了獄,就連曾經(jīng)的二皇子也被嘉佑帝下令圈禁在皇宮別院里,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從坤寧宮離開之時,顧長晉再不是梧桐巷的顧長晉,而是大胤的太子蕭長晉。
宮人們畢恭畢敬地為他撐著傘,雷聲轟隆,在這蕭肅而雍容的皇宮里久久回響。
朱嬤嬤跟在他身后,恭聲道:“皇后娘娘體恤殿下一片孝心,特地讓奴婢送您回去梧桐巷同您養(yǎng)母作別�!�
顧長晉偏頭望了這陌生的宮嬤一眼,道了句“有勞了”。
懸著六角宮燈的馬車疾行在甬道里,顧長晉細細回想著方才在殿中的一切,嘉佑帝宣他為“太子”之時,有二人面色平靜,左都御史孟宗與翰林大學士林辭。
這兩人似乎早就料定了今兒嘉佑帝會將他立為太子。
或許該說,今日之局面是他們在背后推波助瀾,在文臣里另成一派,在背后助他。
顧長晉手掌按住藏在衣裳里的玉佩,耳邊又響起了曾經(jīng)老太醫(yī)與他說的話。
“那座皇城是這世間最尊貴,卻也最殘酷的地方�!崩咸t(yī)手執(zhí)一枚白子,一雙睿智的眼靜靜望著他,意味深長道:“孩子,你可知曉你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硯兒知曉�!泵寄壳咫h的小少年捧著一個白玉棋簍,面無波瀾地下了一子。
老太醫(yī)望著他新落下的棋子,嘆息一聲:“你要走的路太難了�!�
的確是難,每一步都不能走錯,一步錯則步步錯,如今,他只剩最后一步。
顧長晉掀開車簾,望著被雷雨淹沒的上京,眸光泛冷。
唯有走到那個位置,才是對徐馥最大的報復。
嘉佑帝的身子撐不了多久了,戚家倒臺,戚皇后認下他,便是為了保住戚衡與二皇子以外的戚家人。
從前擁護二皇子的臣公也會轉(zhuǎn)而擁護他,包括戚家的舊部。
只如今尚且不知刑家是否會拼死一擊,也不知在嘉佑帝駕崩后,戚皇后可還會繼續(xù)擁護他,在他坐上那位置之前,他不能讓那姑娘繼續(xù)留在上京。
刻著坤寧宮標志的馬車抵達梧桐巷時,落了大半日的雨終于停下。
“你們在這等著,不必隨我進去�!�
顧長晉快步往松思院走,橫平從六邈堂來,在他耳邊低聲附耳道:“六邈堂的人消失了�!�
竟然消失了?
顧長晉擰眉,不多時便見常吉喘著氣穿過月洞門,對他道:“主子,少夫人去了大理寺獄,那理寺獄的人不讓屬下進去�!�
大理寺卿李蒙是刑首輔的人,刑家籌謀多年,怎可能會輕易放棄那個位置?
而沈家與容家的案子如今不僅是扳倒戚家的工具,也是攻訐他的一道利器,常吉是他的人,顧長晉并不意外大理寺的人會為難他。
“你帶上我的腰牌,去大理寺獄接她�!�
他說著便要扯下腰牌,外頭忽然一陣響動,抬眸望去,便見那姑娘提著裙裾疾步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張媽媽、盈月、盈雀,還有兩名坤寧宮的宮嬤。
顧長晉的手從腰間緩緩垂落,定定望著院子里的姑娘。
她瘦了許多,面色也憔悴了,只眉眼間的神色依舊堅韌而沉著。
顧長晉目光掃過立在月門處的宮嬤,吩咐常吉與橫平送她離去,她卻輕輕拽住他的衣袖,問他:“顧長晉,你就沒旁的話同我說么?”
顧長晉腳下一頓,低眸望著她攥得發(fā)白的指尖。
他有許多話想同她說。
只眼下讓她去四時苑才是當務之急,常吉會將他的信給她,她看了信,自會明白一切。
袖擺從她指尖滑落,他繼續(xù)往前行去,眉間忽然一陣涼意,那暗沉的天幕竟又開始落起雨來。
他腳步微微一滯,眼角余光里,那姑娘正愣怔怔地站在雨里。
“殿下�!敝鞁邒呱锨耙徊�,笑吟吟地為他撐起傘,“您養(yǎng)母既不在,不若先回宮罷?”
顧長晉“嗯”了聲,提步離開了松思院。
三日后,他親自去大理寺獄調(diào)查承安侯府通敵一案,之后他去了揚州,也去了宛平縣,甚至已經(jīng)隱隱摸清了承安侯府里真正與沈治勾結(jié)的人。
常吉與橫平與他兩日一信,九月初八那日,他已經(jīng)三日不曾收到四時苑的來信。
顧長晉身邊這幾位長隨與他出生入死多年,他很清楚,唯有他們二人出事了,這信才會沒來。
而他們出事,說明她也出事了。
顧長晉拋下手中一切,策馬往四時苑去,行至半路,大雨磅礴而至,豆大的雨點子砸在面上,將他兜頭淋濕。
他到四時苑時,里頭靜得令人心驚。
常吉不在,橫平不在,連張媽媽她們都不在。轟轟的雷鳴聲中,雕花燈籠在檐下瘋狂打著轉(zhuǎn)。
顧長晉大步穿過游廊,用力推開正屋的木門。
推門的瞬間,他對自己說,最壞的打算不過是她被人抓走了,要拿她來要挾他,他會找到那些人,找到她的。
只他不曾想,那姑娘沒有被人抓走。
她就在那。
安安靜靜地坐在臨窗的榻上,雙目渙散,虛虛地盯著半空中的一點。
她穿了件極好看的遍地金繡紅梅百褶裙,此時那裙子已然染了一大團烏黑的血,血珠子一滴一滴地從她臉頰滑落。
“啪嗒”“啪嗒”——
所有的聲音在這一刻遠去。
雷聲,風聲,雨聲,還有廊下燈籠撞擊木檐的“哐哐”聲,一下子消失無蹤。
顧長晉只聽見她在喊“疼”。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偌大的屋子空空蕩蕩,她孑然伶仃的身影被昏暗的天光拉得細長。
“容昭昭……”
顧長晉喃了聲,疾步上前,從腰間取出一顆丸藥,邊抬手擦走她臉上的血,邊顫著手捏開那顆藥。
“別怕,我來了�!彼麑⒛笏榈乃幬惯M去那姑娘嘴里,急聲催促:“咽下去,快咽下去。”
那姑娘恍若未聞,越來越多的血從她下頜滴落,忽然“哇”地一聲,她嘴里涌出一大團烏黑的血,將將喂進嘴里的藥,原封不動地吐了出來。
顧長晉又取出一顆藥。
“沒關系,還有一顆,別怕,你嚼不動,我來喂你�!�
他捏開封蠟,將藥塞入嘴里,只他的喉嚨太干,分泌不出半點口涎。
他毫不遲疑地用腰間短匕劃開手腕,借著鮮血嚼碎那顆藥,隨即掰開容舒的下頜,將混著血的藥液喂了進去。
藥味和血腥味夾雜在一起,充斥在口鼻間。
顧長晉舌尖抵住她的舌根,雙手掐住她下頜,低沉的聲嗓里帶了絲焦灼的祈求。
“咽下去,容昭昭,快咽下去!”
懷里的姑娘半闔著眼,身子輕輕抽搐,藥液摻著鮮紅的血從她唇間逸出,“嘀嗒”“嘀嗒”沒入衣襟。
她吞咽不了了。
這是“三更天”,是老太醫(yī)也要束手無策的“三更天”。
顧長晉粗糙的指腹不停擦著她唇角的血,淚水逐漸模糊了視線。
“不可以�!彼麚u著頭,“容昭昭,不可以這樣�!�
朦朧的視野里,她的唇緩緩蠕動了下,顧長晉將耳朵貼向她唇邊。
“娘,昭昭好疼啊�!�
一句話,叫他痛入心扉,如千刀萬剮。
顧長晉緊緊貼著她的臉,淚水從眼角滑落。
怎么辦,顧長晉,她在喊疼。
恍惚間,他好似又看見了阿追。
它被喂了藥,躺在地上輕輕抽搐著,口吐白沫,雙目發(fā)直。
它望著他,從來驕矜不馴的眸子,頭一回起了哀求之意。
這只自他出生后便一直陪伴著他長大,便是面對頭狼也不曾示弱過的獒犬,正哀哀地求著他,殺了它,讓它解脫。
短匕刺入它心臟之時,它喉頭輕輕嗚咽一聲,清澈的眸子滾出一滴淚。
這是阿追在與他告別。
而現(xiàn)在,她在喊疼。
她在喊疼,顧長晉。
顧長晉狠狠閉上眼,無法自已的嗚咽聲在繃緊的牙關里一聲一聲溢出。
他抬起冰涼的指,沾血的唇眷戀地摩挲著她的發(fā),旋即輕輕按住她耳下微弱的脈搏,在她耳邊緩緩道:“我們昭昭,不疼了。”
懷中的姑娘慢慢閉上眼。
顧長晉松了手,將頭埋入她頸間。
——“顧允直,我若是大尾巴掃尾子,你,你就是,大尾巴狼�!�
——“四時有令,顧允直,我要你終此一生,皆逃不脫我。”
——“你知道一個人的喜歡都是有時限的嗎?顧允直,我會不喜歡你,總有一日,我會不再喜歡你�!�
——“顧長晉,你就沒有話要與我說么?”
他那樣喜歡她,那樣喜歡。
可那些難以啟齒的情深,那些深埋心底難以訴諸于口的愛意,再也沒有機會說與她聽了。
顧長晉一動不動地抱著容舒,猶如一尊塑像。
雷聲滾滾而過,木門敞著,雨水從廊下潑入。
椎云跨過門檻,靜靜立在顧長晉身后,良久,他啞聲道:“主子,常吉死了�!�
……
雨停了,層云散去,曦光從東邊亮起。
顧長晉在劇痛中睜開眼。
他盯著屋頂上的房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忽然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從唇角話落。
篝火里的木炭“噼啪”響了聲,木屋里除了他,便再無旁的人。
顧長晉渾身滾燙,腦袋昏昏沉沉,她死在懷里的記憶與她為他療傷的記憶錯雜在一塊兒,太陽穴突突直跳。
半晌,男人緩緩側(cè)過頭,望著那扇木門,忍著后背撕裂般的疼痛,起身下榻。
也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那姑娘沾了一身晨露,端著個粗糙的缺了口的木頭盆子走了進來。
小娘子一頭綢緞似的烏發(fā)披散在肩側(cè),白玉般的小臉還殘留著圓滾滾的水珠,像是剛蘇醒的山精水魄,亭亭立在晨曦里,雪膚花貌,顧盼神飛。
見他醒來,她訝異地揚了下眉,正欲問一句“好些沒”,忽聽前頭的男人輕輕地喚了一聲:“容昭昭�!�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雙眸通紅,眼眶仿佛生了一層紅銹。
容舒被他這一聲叫喚給叫愣了。
瞥見他蒼白的臉、通紅的眼眶以及唇角的血跡,她更懵了,遲疑道:“顧長……”
“我去了四時苑。”
容舒一怔。
顧長晉凝視著她,喉頭苦澀,心臟仿佛被人緊緊攥著。
“你在喊疼,我聽到了。”
容舒捏緊了手里的木盆。
“將你送去四時苑后,我去了揚州。你出事時,我正在宛平縣。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我沒收到常吉遞來的信,趕到四時苑時,你已經(jīng)被喂下‘三更天’�!�
顧長晉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是我來晚了,我沒護住你。”
他說的是四時苑,說的是嘉佑二十三年的九月八日。
容舒捧著木盆的手指微微顫著,“顧長晉,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知道�!鳖欓L晉失了血色的唇緩緩勾起,“我常常會夢見你,夢里我與你不曾和離過,你一直住在松思院,直到嘉佑二十三年的七月初七,我將你送去了四時苑。我初時以為那是夢,可那夢太真實了,真實到我以為那是另一個顧長晉的回憶。而現(xiàn)在,我知曉那不是另一個顧長晉的回憶,而是我的。”
那些與她有過的所有或快活的或痛苦的記憶,都是他的。
“你喜歡吃松子糖,喜歡撿落英作畫,也喜歡吃甜酒。醉酒后的你,喜歡喚我顧允直。我原想著,去四時苑接你時,要親自為你再做一碗長壽面�!�
顧長晉望著容舒,眸子里有著無法掩蓋的執(zhí)著。他赤著腳,朝她一步一步走去。
“容昭昭,你夢到過我們的從前么?是不是你也夢到過,是以才要不顧一切地與我和離,離開松思院?也正是因著你夢見過,你才會來揚州查你舅舅,才會那般篤定承安侯府有罪。”
“哐當”一聲,容舒手里的木盆墜落,水潑灑了一地。
她慌忙蹲下身,想撿起那木盆,手腕卻被他輕輕扣住。
“容舒——”
“我沒有夢見過。”容舒抬起眼睫,迎著他灼灼的逼人的視線,斬釘截鐵道:“顧長晉,我與你之間沒有前世,那都是夢。”
顧長晉定定望著她,少傾,他垂下眼,握住她輕輕發(fā)顫的手,將她擁入懷里,鼻尖嗅著她的發(fā),近乎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
“無妨的,是不是夢,你夢沒夢見過都不重要。容昭昭,我們重新開始。”男人修長的帶著薄繭的指摩挲著她的發(fā),薄唇輕擦過她的耳廓,低低地道:“這一次,我會護住你,再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這話一落,容舒心口便是重重一跳,下意識抬手推他。他這會身子正虛弱,而她用了狠勁,只一下便將他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