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戚皇后將手里的功德冊交與小沙彌,便凈手取香,插入香爐后又行了跪拜禮,方出了正點。
桂嬤嬤一面兒給她撐傘,一面兒道:“娘娘,那姑娘來了�!�
戚皇后腳步一頓,捏緊了手里的念珠,道:“她在何處?”
本該昨日便見到這孩子的,偏生路上起了大風(fēng)雪,那孩子被困在風(fēng)雪里,這才耽誤了一日。
桂嬤嬤道:“在小佛堂�!�
戚皇后頷首,望了眼逐漸放晴的天色,笑著道:“桂嬤嬤隨我過去吧,旁的人在這侯著。”
從正殿去小佛堂的路不近,桂嬤嬤見戚皇后步子越走越快,忙道:“娘娘慢些,仔細(xì)腳下的路。”
戚皇后好笑道:“嬤嬤可是忘了本宮從前在雪地里還曾舞過劍、獵過獸�!�
她是將門虎女,雖說父親為了讓她嫁入東宮,總愛將她拘在家里學(xué)琴棋書畫,但到底有戚家的血脈在,騎獵射箭不在話下,更遑論是在雪地里疾行奔跑了。
桂嬤嬤望了眼戚皇后唇角的笑靨,她很久不曾見戚皇后露出這樣的笑了。自從啟元太子死后,戚皇后臉上的笑是越來越少了。
是因著馬上要見到小公主了罷?
小佛堂外頭守著四名護(hù)衛(wèi),見戚皇后來了,忙恭敬行禮。戚皇后知曉這些都是孟宗的人,略一頷首,便道:“諸位辛苦了。”
說著便往里望了眼。
小佛堂的大門敞著,內(nèi)室懸著面繡著梵文的棉布簾子,此時簾子被風(fēng)吹得“哐哐”作響,掀開的縫隙里露出里頭一道窈窕的身影。
戚皇后心跳驟然加快。
是那孩子罷?
那孩子知曉真相后,可會怨她恨她?
帶著點兒近鄉(xiāng)情怯的忐忑,戚皇后脫下身上的斗篷,遞與桂嬤嬤,道:“嬤嬤在外間侯著便好,本宮自己進(jìn)去見她�!�
戚皇后說著穿過外間,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小佛堂里供奉的是戚家先祖的靈牌,四條檀香木大香案上整整齊齊擺著上百面靈牌,兩側(cè)十?dāng)?shù)盞佛燈被簾子帶來的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
昏黃的燈色里,身著豆青色襖裙的姑娘正忐忑不安地坐在臨窗的圈椅里。
這姑娘生得十分好看,雪膚烏發(fā),明眸善睞,便是身上的衣裳樸實無華也掩不住這天生的麗色。
聽見掀簾的動靜,她抬眼望了過來,遲疑半瞬后,起身行禮,道:“民女見過皇后娘娘�!�
戚皇后上前扶起她,溫聲道:“不必多禮,你知曉本宮是誰?”
聞溪輕輕頷首:“幾位大人同民女提過今日要見的貴人是皇后娘娘�!�
頓了頓,她遲疑道:“不知今日娘娘因何召見民女?”
戚皇后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她,好半晌方笑道:“坐下,陪本宮說說話。”
待二人落座,又笑意盈然道:“本宮聽說你同太子殿下一樣,自小便養(yǎng)在徐馥膝下,她待你可好?可有同你說過你的身份?”
聞溪輕輕應(yīng)道:“民女是孤兒,剛出生便被嬤嬤撿去養(yǎng)著了。夫人待我極好,自小教我習(xí)字,教我琴棋書畫,對民女視如己出�!�
她提起蕭馥之時,臉上難掩孺慕之情,儼然是把蕭馥當(dāng)做一個敬愛的長輩看待。
當(dāng)初小五一口一個“阿娘”地喚著戚夫人時,戚皇后偶爾也會期望那一聲“阿娘”喊的是她。
這會聽聞溪提起蕭馥,戚皇后原以為自己多少會有些吃味,卻不料心中竟無波無瀾。她望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暗道到底是不一樣。
小五三不五時便會去坤寧宮陪她,她看著小五從牙牙學(xué)語的小嬰孩一點一點長大成明媚妍麗的姑娘,便小五不是她女兒,情分也是不一樣的。
眼前這孩子雖是她的親骨肉,但到底隔著漫長的十九年,要打破這層隔閡談何容易?
思及此,心中對聞溪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憐惜。
戚皇后輕輕一嘆,指著高案上的靈牌,緩緩道:“這里是戚家的佛堂,供奉的都是戚家的列祖列宗。這些,都是你的親人,當(dāng)年你便是在這里出生的。孩子——”
戚皇后望著聞溪,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女兒。”
“刺啦”——
一聲椅子腿拖動的聲響從內(nèi)室傳出,桂嬤嬤擔(dān)憂地往里頭看了眼。
這小佛堂便是當(dāng)年娘娘生下小公主的地方,也不知小公主會不會對娘娘心生怨懟?畢竟當(dāng)初娘娘便是在這里舍下了她,交給戚家人。
也正因著此,小公主才會流落民間十九年,被蕭馥拿來作為報復(fù)皇后的棋子。
桂嬤嬤待得里頭再次傳出隱隱約約的說話聲,方緩緩地吁出一口氣。
一個時辰后,戚皇后牽著聞溪的手從里行出。
“嬤嬤,今兒聞姑娘同本宮一起宿在竹樓里。你讓鸝兒上來罷,她們二人年歲相當(dāng),大抵能多些話聊�!�
桂嬤嬤怔楞了下。
聞溪是戚皇后之女這事十分隱秘,陪著戚皇后來此的都是她的心腹,許鸝兒還有旁的宮女都被桂嬤嬤安排在山腳下的屋子住著了。
她望了望始終垂著眼的聞溪,心知這姑娘大抵還抗拒著娘娘,娘娘這才讓許鸝兒來陪她。
鸝兒那孩子是個知恩圖報的,有她陪著,小公主興許能與皇后娘娘熟絡(luò)些。
桂嬤嬤忖了忖便含笑應(yīng)下。
山腳的居士樓里,許鸝兒聽到皇后娘娘的傳喚,微微一驚,忙道:“可是娘娘出甚事了?”
來傳話的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大宮女雪映,聽罷這話,便笑道:“慌甚?娘娘有我們伺候著,哪兒能出事?”
嗔她一眼,又接著道:“快跟我來,娘娘今兒遇見個十分投契的姑娘,想著你與那姑娘年歲相仿,便想著喚你去跟前,一同說說話�!�
許鸝兒這下終于放下心來,換好衣裳便打著傘跟在雪映身后出了屋。半路經(jīng)過一處松濤陣陣的松林,她下意識朝那片銀裝素裹的密林望了眼。
雪落紛紛,密林深處一道斜長的影子藏在幢幢樹影里。
許鸝兒慢下腳步,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旋即快步跟上雪映,往半山腰的竹樓去。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許鸝兒到了竹樓,桂嬤嬤上前來叮囑道:“夜里便由你和雪映伺候聞姑娘,記住要用心伺候,莫要怠慢了。”
許鸝兒含笑應(yīng)“是”,推屋進(jìn)門。
窗邊的小榻上,氣質(zhì)恬淡的姑娘一見到她們進(jìn)來,便站起身行了個禮,一顰一舉皆規(guī)矩得很,叫人挑不出錯處。
許鸝兒望著聞溪秀麗的面龐,溫柔地上前福身。
夜里竹樓半數(shù)燈皆熄滅了,戚皇后住的那屋子卻依舊是燈火煌煌。
她一身寡淡的禪衣,正端坐在幾案后頭翻著佛經(jīng)。
黑夜里,一行身著緇衣的僧人緩緩行在雪地上,夾雜在這僧人中間的是一名衣衫襤褸的老嫗。
不多時,眾人抵達(dá)了竹樓,為首的僧人輕輕叩了叩門,聽到里頭傳來一聲“進(jìn)來”,便推開門,領(lǐng)著那老嫗進(jìn)了屋。
戚皇后抬眸望著他們,目光掃過那老嫗時,柳眉忍不住一挑——
那老嫗面上竟然全是縱橫交錯的疤痕。
緇衣僧人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
“皇后娘娘,今晨孟大人特地派人護(hù)送丁施主到大慈恩寺,孟大人道丁施主便是您想見的那位�!�
戚皇后放下手里的佛經(jīng),頷首笑道:“有勞幾位大師了�!�
說著便望了桂嬤嬤一眼,桂嬤嬤忙將幾位僧人送出了竹樓。
屋子里便只剩戚皇后與那姓丁的老嫗。
那老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地上行叩拜之禮,“民婦叩見皇后,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這聲音十分柔潤,并不蒼老,聽著并不似她外貌這般蒼老。
戚皇后垂眸望著她,溫聲道:“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丁氏垂著眼皮抬起臉,柔黃的燈光落在那張傷疤縱橫的面龐,她撐在地上的手忍不住顫抖。
戚皇后眸子里露出一絲憐惜。
“這是那晚你自己動手劃傷的?”
丁氏應(yīng)道:“是,民婦不想死,便決定舍了這張臉�!�
“難為你了�!逼莼屎蟮溃骸按耸率瞧菁业腻e,日后本宮定會補(bǔ)償你。現(xiàn)在你同本宮說說,可記得那孩子身上有何特征?”
丁氏道:“小公主出生之時,是民婦給她擦身,包上襁褓的。民婦若是沒記錯,小公主的右肩上有一顆朱砂痣�!�
說著在肩上比劃了一下。
朱砂痣。
戚皇后一瞬不錯地望著丁氏,又問道:“除了那朱砂痣,可還有旁的東西?”
丁氏撐在地上的手指輕輕一顫,道:“無了�!�
戚皇后又問了幾句,待得丁氏一一應(yīng)答后便頷首道:“今兒你在這竹樓住下,本宮讓桂嬤嬤帶你下去歇息�!�
丁氏卻不肯動,伏地請求道:“求求皇后娘娘救救民婦的女兒!”
“你女兒?”
“是,民婦的女兒名喚陳梅,如今就關(guān)在了大理寺獄�!�
陳梅……
戚皇后對這樁殺夫案早就有所耳聞,此時聽丁氏提起,倒是一下子想起了這事。
“你便是為了你女兒,方才在上京現(xiàn)身?”
丁氏含淚應(yīng)“是”。
孟宗的人這些年一直在找她,好不容易查到了白坪山的道觀,卻撲了個空。
只沒多久,這婦人卻憑空出現(xiàn)在了上京。
一個寧肯劃破自己的臉也要銷聲匿跡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上京,多少會令人生疑。如今知曉她是為了女兒而來,這就解釋得通了。
一個母親,為了女兒,的確是什么都豁得出去。
戚皇后垂下眼,溫聲道:“你既然是陳梅的母親,那陳梅與錢大的婚事自是無效。此事本宮會知會孟大人,屆時都察院會替陳梅陳述冤情�!�
丁氏用力地磕頭,啜泣著道謝:“民婦謝過皇后娘娘!”
桂嬤嬤將丁氏送去旁的竹樓,回來后便聽戚皇后道:“讓雪映伺候時,注意看那孩子右肩可有一顆朱砂痣�!�
桂嬤嬤應(yīng)下,頓了頓,道:“娘娘可要帶她回宮,尋孫院使驗一驗?”
“先看看雪映那頭如何說,這孩子若當(dāng)真是她,與太子的關(guān)系……”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想起在小佛堂里聞溪問起太子時的那雙眼,心中一沉。
饒是那丫頭努力裝作云淡風(fēng)輕,也藏不住眼底的情意,那是一個女子提起一個心上人時方才會有的眼神。
這就是蕭馥對她的報復(fù)么?
從前便是蕭馥藏在眸底深處炙熱而瘋狂的情意泄露了她對啟元太子的心事。
戚甄喜歡過啟元太子,二人曾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蕭馥望著啟元太子那目光讓她覺得不喜。
也正是因著她的不喜,啟元太子后來鮮少來大慈恩寺看蕭馥。
聞溪與顧長晉青梅竹馬,是否兩情相悅倒是不知,但至少聞溪是喜歡顧長晉的。
戚皇后沉吟道:“暫且不能帶她回宮,等太子定下親事后再帶她回去。”
桂嬤嬤上前給她按摩頭,道:“小公主可有說她是因何去了肅州?那承安侯府可有逼迫小公主離開上京?”
桂嬤嬤可是一直記著,正是因著承安侯的嫡長女看中了太子,要與顧家聯(lián)姻,小公主才不得不離開上京。
這問題戚皇后也問過聞溪,那孩子吞吞吐吐的,只說是無意中聽到嬤嬤說她父母在肅州,這才要去肅州尋親。
戚皇后看得出來她在撒謊,至于為何撒謊,倒也不難猜。
不過是不愿意瞧見心上人娶妻,與旁的姑娘卿卿我我罷了。這樣的心情,戚皇后也曾有過。
啟元太子娶太子妃的那日,戚甄便是稱病沒去東宮吃他們的喜酒的。
“與承安侯府無關(guān)。”戚皇后淡淡道:“不過是不想留在梧桐巷罷了,這才想偷偷離開上京。也多虧承安侯府的人將她送離了上京,若不然這會她大抵還在蕭馥手里。”
說到這,戚皇后心中又隱隱覺得自己忽略什么。
蕭馥籌謀了那般久,一是為了將啟元太子的兒子送上太子之位,二是要報復(fù)她。
那孩子提起蕭馥時,眼中的孺慕之情是真切的。
蕭馥奪走她的孩子,又讓那孩子愛上自己的血脈兄長,經(jīng)歷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一切,的的確確是在報復(fù)她。
只以戚甄對蕭馥的了解,此人心腸極其恨毒,報復(fù)她的手段大抵不止這些。
按那孩子的說法,蕭馥這些年的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差,許多事都力不從心了。
是因著這個原因么?
還是因著與那孩子朝夕相處了十多年,多少生了些感情?
戚皇后捏著手里那串少了一顆念珠的玉佛手釧,又緩緩蹙起了眉。
思忖間,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娘娘,不好了!聞姑娘吐血了!”
戚皇后聞言,忙放下那串念珠,道:“快去請梵青大師!”
兩刻鐘后,梵青大師匆匆而至。
梵青大師乃大慈恩寺的住持,醫(yī)術(shù)高明,給聞溪把脈后便叫人去煎了兩碗解毒藥。
“聞施主這是中了一味西域的慢性毒,這毒十分難纏,聞施主身上的毒素已經(jīng)積累了有十余載,半年內(nèi)若是不解毒,怕是會有性命之憂�!�
戚皇后憂心忡忡道:“大師可有解毒之策?”
梵青大師道:“貧僧對此亦是無能為力,這世間最擅解毒之人一是從前的太醫(yī)院院使洪老太醫(yī),二是如今的院使孫白龍�!�
洪老太醫(yī)在啟元太子死后便失蹤了,如今只能去尋孫院使。
戚皇后望著躺在榻上面色蒼白的小娘子。
這便是蕭馥最后的報復(fù)嗎?
讓她找回親生女兒,又讓她看著女兒痛苦死去而無能為力,就像當(dāng)初蕭馥只能眼睜睜看著啟元太子死去一樣。
戚皇后垂下眼睫,似是下定了決心,道:“明兒我們便啟程回宮。”
聞溪吃下梵青大師開的湯藥后便沉沉睡去,她身上的衣裳沾著血,戚甄親自給她換了衣裳,掀開里衣時,她目光一頓。
那姑娘的右肩上赫然一顆針尖大小的朱砂痣。
許鸝兒取了干凈的衣裳進(jìn)來,見戚皇后定定望著那顆小痣,輕聲問道:“娘娘,可要鸝兒來給聞姑娘換?”
戚甄搖了搖頭,道:“本宮來罷�!�
給聞溪換好衣裳,戚皇后坐在榻邊陪了好半晌,待得榻上的姑娘呼吸變得勻長,方滅了佛燈,往外間行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闃然幽黑的內(nèi)室里,聞溪緩緩睜開眼,摸過方才梵青大師放在床頭的安神藥囊,從里頭摸出顆藥丸子。
竹樓外,霜雪蓋地而來。
梵青大師緩慢行在滿地銀霜里。
廟里的僧侶正在大殿做晚課,晚鐘蕩滌在幽靜的山林。
他并未去大殿,而是去了回了自己住的僧寮。
僧寮樸素,只有一張榻,一把羅漢椅,一個繡著梵文的蒲團(t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