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隔著做成柵欄狀的籠子門,幾只憨憨的小冰雕睜著剔透的大眼正默默地望著二人,充滿了野趣。
容舒唇角抿出一枚笑靨。
頭頂?shù)男∧净\晃呀晃的,還有細(xì)小的香雪從枝頭墜落。
顧長晉立在覆著皚皚白雪的老梅樹下,低聲問道:“容昭昭,還難過嗎?”
容舒一怔。
“若不是因著你,容家的人此時早已經(jīng)下了大獄。我愿意給他們時間去做抉擇,不過是看在你的面兒上�!鳖欓L晉緩緩道:“你不欠他們�!�
容舒自然是知曉自己不欠容家什么,正如她對容珣說的,生恩已還。
只是一想到阿兄,一想到三妹妹、三郎和四郎他們,心頭無法避免地覺得沉悶。
這兩日她把自己關(guān)在鳴鹿院不停地看賬冊,打點阿娘在上京的鋪子,便是不想讓自己去想這事。
她掩飾得好,連自小伺候她長大的盈月盈雀都瞧不出半點端倪,更遑論常吉、落煙他們了。
顧長晉又是如何知曉的?
明明他遠(yuǎn)在京里。
明明他正是政務(wù)纏身的時候。
他費工夫跑這么一趟,便是為了給她雕些小冰雕,掛在樹下逗她開懷么?
掌心那股子又是冰涼又是滾燙的感覺再次襲來。
她壓抑著不去想前世,不去想那個冬日掛在梧桐樹下被簌簌風(fēng)雪吹得搖晃的木籠子,也不去想他在背后為她默默學(xué)過多少東西,又做過多少東西。
他大抵也知曉她的想法,便也不提,只默默地做。
容舒目光輕抬,望著老梅樹下的木籠,輕聲道:“殿下日理萬機,不必浪費時間來鳴鹿院做這些的�!�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我無事,再過兩日便好了。”
他不過是往前挪了一小步,她對他的稱呼立馬從“顧長晉”變成禮數(shù)周全的“殿下”了。
明明,她知曉他就是顧長晉,只是顧長晉。
喉結(jié)輕抬,樹下的男人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推了下那木籠子,溫聲道:“因為我很快就要做些讓你生氣的事,是以現(xiàn)在要多做些哄你開懷的事。這樣——”
他望著她,唇角微抬,慢聲道:“容昭昭生氣時多少能念及我這會的好,氣就能消得快一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顧長晉一行人在竹亭用過了晚膳便回京了。
蕭懷安坐在馬車?yán)�,垂著眼不說話,手里還拿著容舒今兒給他的臥兔兒,細(xì)白圓潤的手指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上頭的兔絨毛。
顧長晉還在回想著今兒在老梅樹下那姑娘微微瞪圓了眼的模樣,唇角不自覺勾起。那會她嫣紅的唇分明動了動,大抵是要問他想做什么惹她生氣的事。
卻不想落煙尋了過來,那姑娘只好生生咽下嘴里話。
坐在對面兒的蕭懷安抬眸打量著他,他的目光十分直白,直白到顧長晉想忽略都不成。
“我以前聽過宮里的人說過容姐姐�!笔拺寻埠鋈坏馈�
顧長晉挑眉,道:“說什么了?”
蕭懷安想起那些不好聽的話,不想說,只微微蹙起眉,道:“都是些不好的話�!�
顧長晉一聽便猜到了會是什么話。
左右不過是拿她的生辰說事,還有的便是他們二人和離之事。
人人都以為他們二人和離是因著他厭了她。
他因著這事還曾經(jīng)動用私權(quán),將幾個亂嚼舌根的貴女“請”去都察院問話,叫那幾個家族丟盡了臉面。
如今他入主東宮,曾經(jīng)按下的謠言再次甚囂塵上。
這世間總有人帶著惡意揣測旁人,顧長晉甚至能預(yù)見一旦容家和沈家的事被傳了出來,又不知有多少臟水往她身上潑。
要么說她命格克親,因著她不祥,這才使得沈家、容家皆遭了大難。要么說她得罪了太子,惹得太子報復(fù),這才給沈家、容家招來禍害。
只這些事他早就有了應(yīng)對之策。
“太子哥哥既然與她和離了,為何今日還要來尋她?”蕭懷安道:“若是被旁的人瞧見了,會有閑言碎語的。”
顧長晉好整以暇地望著蕭懷安。
小少年成日寡言少語的,這會倒是不覺得話累口了,一說一大串,還話里藏話地試探他。
顧長晉往后一靠,微闔下眼,道:“我會娶她,會叫這上京嚼過她舌根的人將從前說過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撿回去,也會讓這世間再無人敢輕賤她�!�
他會當(dāng)著所有容家人的面求娶她,讓那些輕慢她的人知曉,他們從前對她所做的種種究竟有多錯。
便是他們用容家的一切換下平安,他也要他們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焦灼不安,不得安寧。
她四歲便被逼著離開上京,在揚州府孤獨地住了九年,她這些所謂的至親不聞不問,在她回來上京后,也從不曾善待過她。
但凡他們從前對她好一些,讓她對這個家、對她的姓氏有過一丁點眷戀與不舍,以太子妃甚至未來皇后娘家的身份,容家便是跌至谷底也會有起復(fù)的一天。
殺人者誅心。
他們很快便會在一無所有的時候知曉他們失去了什么。
男人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皆是擲地有聲,蕭懷安望著他,心口微微一震。
在他的印象里,這位憑空冒出來的兄長一直都是一副運籌帷幄、從容不迫的模樣,鮮少會在他臉上看到情緒的起伏。
方才他眼眸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殺氣,蕭懷安捕捉到了。
他心思比同齡人要敏感,也十分聰慧,此時自也知曉自己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甚至隱隱約約感覺得到,他對容家姐姐的關(guān)心會令這個兄長待他更好些。
蕭懷安于是道:“宮里也有一片梅林,想來容家姐姐也會喜歡。”
又道:“屆時我讓潮安給她雕小冰獸,掛滿一整個梅林。”
鳴鹿院的梅林是天生天養(yǎng)的老梅林,與宮里那片經(jīng)過人工栽減的梅林到底是不一樣。
顧長晉很清楚,那姑娘喜歡鳴鹿山的梅林,卻不會喜歡宮里的梅林。是以,他才會道他日后做的事她會生氣。
蕭懷安住的地方在東六宮,時辰已晚,這會宮里早已落了匙。顧長晉安排他在東宮歇了一晚,第二日天不亮便送到上書房學(xué)經(jīng)史。
午時一下學(xué),汪德海便請他到養(yǎng)心殿。
“昨兒世子殿下一夜未歸,皇上心里擔(dān)憂著呢�!�
他們昨日出宮有金吾衛(wèi)跟著,還有顧長晉在,嘉佑帝倒不是真的擔(dān)心,不過是要知曉他們因何事去了城郊的鳴鹿山。
這些事蕭懷安自然不能隱瞞,遂一五一十地說了昨日的事。
“容家姐姐禮數(shù)十分周到,待侄兒亦很好�!笔拺寻矎膽牙锾统鲆粋臥兔兒,認(rèn)真道:“怕侄兒耳朵凍著了,昨兒還特地給了侄兒一個臥兔兒。”
嘉佑帝瞥了瞥蕭懷安手里的臥兔兒,微微有些意外。
蕭懷安心防重,打小便只親近那些真心待他好的人,鮮少見他會這般為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說話。
容家的大姑娘,承安侯容珣的嫡長女,也就是太子先前在坤寧宮請求賜婚的姑娘。
當(dāng)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起事,容家是最早投靠他的軍戶。
容老太爺與容珺皆是有勇有謀之人,嘉佑帝自是記得他們,但對于現(xiàn)在的承安侯容珣,卻是印象不深。
而容珣的嫡長女,若非太子那日提起,嘉佑帝更是連半點印象都無。
最近此女在揚州府的義舉正傳得沸沸揚揚的。
知曉她是曾經(jīng)的揚州首富沈淮的外孫女,嘉佑帝對她在揚州做的事倒是不覺驚訝了,沈家的家風(fēng)一直不錯。
當(dāng)初底下人偷偷瞞著他想要拿沈家殺雞儆猴立威,嘉佑帝得知此事時,沈淮已經(jīng)將泰半家財通過容老太爺?shù)氖炙偷郊斡拥凼掷铩?br />
看出嘉佑帝對沈淮的賞識,容老太爺更是當(dāng)機立斷與沈家結(jié)了親。
沈家為國為民散家財,引得旁的豪富之家跟著紛紛效仿。
這才叫當(dāng)時國庫空空的大胤渡過了最艱難的時候。
嘉佑帝笑道:“得了旁人的招待,自是要好生回謝,改日朕讓皇后宣那容家姑娘入宮,你親自去道個謝�!�
那日太子請求賜婚,嘉佑帝既然允了,自是不會反悔。
宣她入宮,也好讓皇后歇了要讓太子娶戚家女的心。
“退下罷,昨兒玩了半日,今兒莫要貪玩�!奔斡拥鄞葠鄣赝拺寻�,“日后你要助你兄長好生守護大胤,現(xiàn)下就要學(xué)好本領(lǐng)�!�
蕭懷安脆聲應(yīng)下:“皇伯父放心,懷安同穆將軍學(xué)了騎射,日后懷安便去邊關(guān)守護大胤的百姓,驅(qū)逐外敵�!�
嘉佑帝帶著病容的臉笑了笑。
汪德海端了一碗藥入內(nèi),蕭懷安知曉嘉佑帝用了藥后便要小憩,忙告聲退下。
他一走,嘉佑帝接過那藥一飲而盡。只這藥才飲下沒多久,他便咳了兩聲,明黃的帕子染上了幾絲殷紅的血。
汪德海一張臉登時皺得跟菊花似的,“奴才一會便去請孫院使給陛下施針?”
嘉佑帝這是娘胎里帶來的病,隨著年歲增長,沉疴痼疾便愈發(fā)嚴(yán)重,便是孫院使也沒甚好法子,吃藥施針也不過是叫他多活幾日罷了。
他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人總是有一死的,嘉佑帝對生死早就看透。
他一直舍不下的便是蕭家的這份祖業(yè)與大胤的百姓。
好在上天待他不薄,將長晉那孩子送到了他跟前。那孩子能力卓絕,比他更適合當(dāng)皇帝,將大胤交到他手里,嘉佑帝知曉自己便是這會死了,也能安心闔目了。
望了眼汪德海憂心忡忡的臉,他嘆了聲,道:“你想去請便去請罷,此事莫要傳出去,尤其是莫要讓皇后知曉了�!�
汪德海知道嘉佑帝說的是他咳血這事,滿口應(yīng)下,親自去請了孫院使。
孫白龍?zhí)嶂幭溱s來,兢兢業(yè)業(yè)地給嘉佑帝施針。一個時辰后,待得嘉佑帝安然睡下,方疲憊地走出養(yǎng)心殿。
殊料人才剛回到太醫(yī)院,一口茶都還未抿呢,坤寧宮那頭又來人了。
一問方知是將將回到坤寧宮的戚皇后請他過去解毒。
孫白龍以為中毒之人是戚皇后,哪兒敢耽擱?
于是又趕忙提起藥箱往坤寧宮去。
此時的坤寧宮,宮婢們正忙得不可開交。
桂嬤嬤與朱嬤嬤親自收拾了一間偏殿,指揮著幾名內(nèi)侍將昏迷中的聞溪抬到里頭。
孫白龍趕來后方知中毒之人不是皇后,霎時間松了一口氣。
只他雖不知躺在榻上的姑娘是何人,但見戚皇后神色凝重,便知這姑娘對皇后娘娘來說十分重要。
也不耽擱,拿出瓷脈枕,便給聞溪把起脈來,越把越驚奇,兩條雪白的眉毛高高揚起。
“這姑娘中的是西域失傳已久的奇毒烏葵子,這毒十分難纏,想要徹底拔出毒素至少要花個一年半載,還得耗費不少天材地寶�!�
戚皇后見孫白龍對這毒似乎不陌生,肩膀一松,道:“孫院使只管救她,需要的藥材本宮自會備好。”
孫白龍一聽,越發(fā)確定戚皇后看重這姑娘了,忙鄭重應(yīng)下。
戚皇后望著榻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忽然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孫白龍。
“還有一事要勞煩孫院使�!逼莼屎竺嫔届o地望著孫白龍,道:“請孫院使順道驗一驗這孩子的血與皇上還有本宮的血能否相融�!�
這話的意思……
孫白龍眼皮子重重一跳。
他在這宮里堪稱是耳聽四方的人精,許多秘辛都知曉,眼下自然也聽懂了戚皇后話里的深意。
難怪皇后娘娘對這姑娘如此看重。
“下官遵命�!睂O白龍恭敬道:“就是皇上那頭……”
“本宮親自去與皇上說�!逼莼屎笳f到此,微微一頓,又道:“你放心,這事皇上不會怪罪于你�!�
說罷,她便回去正殿換了套常服,往養(yǎng)心殿去。
嘉佑帝這頭剛聽汪德海稟告完,便又聽人來報,道皇后來了。
似是猜到了戚皇后的來意,他目色一深,道:“快請�!�
待得戚皇后入內(nèi),又屏退左右,連汪德海都不留,道:“都出去罷�!�
戚甄手里緊緊攥著一串玉佛珠手釧。
嘉佑帝認(rèn)得出,那是她娘留給她的手釧,每回她心神不寧時,便要將這手釧戴在手里。
嘉佑帝親自給她斟了一盞茶,溫聲道:“皇后坐下說罷�!�
戚甄卻并未落座,深吸一口氣便要跪下行禮。
忽然一雙手緊緊攙住她的手臂。
“皇后不必如此�!奔斡拥凵裆珳睾�,“是當(dāng)年被換走的那孩子找到了?”
戚皇后呼吸一緊,她實則早就猜到了,嘉佑帝已經(jīng)洞穿了一切——
蕭長晉不是真正的二皇子,而是啟元太子之子,而那真正被換走的孩子,該是位公主。
“長晉是啟元太子之子,這事朕早已知曉,想來皇后也猜到了。朕不提,便是不會追究皇后的過錯�!奔斡拥鄣溃骸半夼c皇后的孩子可是你今兒帶回宮的姑娘?汪德海說,皇后將孫院使請去了坤寧宮,可是那孩子病了?”
“不是病了。”戚皇后眼眶微紅,“是被蕭馥下了毒。蕭馥將她養(yǎng)在身邊,常年累月地給她下毒,若是再不解毒,便會有性命之危,大抵活不過半年�!�
嘉佑帝蹙眉,“孫院使如何說?”
“孫院使道這毒來自西域,十分難纏,要解毒還得費不少功夫�!�
“孫院使說話慣來是十成的把握說成八成,他既然這般說了,那定然是有解毒的法子�!奔斡拥叟牧伺钠莼屎蟮氖�,安慰道:“皇后難不成還不知孫院使的為人?”
孫白龍的為人帝后二人的確是了解的。
戚皇后緩緩一笑,忖了忖,便道:“臣妾想讓孫院使給陛下與那孩子驗驗血�!�
若那孩子當(dāng)真是他們的孩子,依照蕭家的秘術(shù),血液定然能與他們的相融。
嘉佑帝望了戚皇后一眼,良久,笑道:“朕這頭無需驗,皇后不放心,那便驗皇后與她的�!�
戚皇后并非不放心,只不過是經(jīng)過當(dāng)年偷龍轉(zhuǎn)鳳之事后,她與嘉佑帝的信任早已岌岌可危。
再小的事都不得隱瞞。
方才嘉佑帝那般說,便是在安她的心,他信任她。
戚皇后堵在心間的那口氣總算是找著出口了。
“先前長晉住在梧桐巷時,還有流言道那孩子與長晉是兩情相悅,此事不過是空穴來風(fēng)�!逼莼屎笮χ忉專骸澳呛⒆优c長晉自小一塊兒長大,感情便如同兄妹,她一直拿長晉當(dāng)做兄長看待�!�
嘉佑帝聞言便頷首道:“太子心中早就有了心上人,前些日子才求了朕給他們賜婚。這是太子認(rèn)祖歸宗后求朕的第一件事,朕不忍他失望,便應(yīng)下了�!�
戚皇后微微一愣,下意識問道:“是哪家的姑娘?”
“是承安侯家的嫡長女。”嘉佑帝緩緩道:“他們二人也曾結(jié)過鴛盟,太子從來不曾放下過那姑娘,求到朕這里,想要與她再續(xù)前緣�!�
竟是那姑娘……
難怪!
都察院的人曾從蕭譽的府邸里搜出一些容家、沈家的書信,按說容家與沈家這會該下獄接受盤問才是。
皇上這是因著那姑娘而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看來太子當(dāng)真是下定了決心要娶容家那姑娘。
戚甄低下眼,“臣妾聽說容家那姑娘當(dāng)初在揚州府救了不少百姓,還三番兩次救下太子的命,二人患難與共,也難怪太子對她念念不忘�!�
嘉佑帝道:“皇后過些日子可宣那姑娘入宮,先探探她的喜好,也好為日后的大婚典禮做個準(zhǔn)備�!�
嘉佑帝與戚皇后在養(yǎng)心殿這一番對話,顧長晉自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