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到她懷中便張開手緊緊握住她的拇指,砸吧著小嘴兒。
電光火石間,沈一珍像是想到了什么,咬牙道:“昭昭四歲那年,侯府里的那些傳言可是你與張媽媽搗的鬼?”
譚治遲疑道:“是,我怕你與她感情太深,日后知曉真相后會痛苦,便將她弄離了侯府�!�
話音剛落,譚治便覺一股勁風(fēng)直朝面門而來,一個耳光重重落在他右臉。
沈一珍顫抖著手,“昭昭是誰的孩子?從一出生你便將張媽媽安排在她身邊,是不是想要害死她?”
“我不知曉她是誰的孩子。”譚治囁嚅道:“我只知道,這孩子遲早會離開你。”
當(dāng)初郡主需要給昭昭一個假身份,恰好珍娘懷上了孩子,本是想將兩個孩子交換的,不想珍娘竟生下個死胎,但也正是如此,他幾乎不費(fèi)什么力氣,便讓周嬤嬤將昭昭送到珍娘身邊,且替他遮掩住這個秘密。
只他不想珍娘日后會傷心痛苦,這才設(shè)計(jì)讓昭昭來了揚(yáng)州府。
沈一珍拔下發(fā)髻里的一根金簪,刺向譚治的脖頸,道:“究竟是誰要害昭昭?譚治,你今日若是不說,我便殺了你!”
脖子一陣刺痛,血珠子從簪尖冒出。
譚治慌張道:“珍娘,昭昭不是你的孩子,若你不離開她,遲早會遭她所累,害了你自己!”
“你說她不是我的孩子,那便不是了?她是不是我的孩子,無需旁人來告訴我!”沈一珍將手里的簪子往前一推,任憑血液沾上自己的手指,厲聲道:“你的主子是誰,是誰要害我兒?譚治,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譚治被她面上的神色懾了半瞬。
他與她自幼一起長大,相識相知三十多載,便是不曾締結(jié)姻緣,也算是兄妹情深。當(dāng)初二人還一同在祠堂立誓,要讓沈家再次恢復(fù)從前的昌盛。
容舒離京九年,在她膝下只養(yǎng)了十年,她怎可會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便要?dú)⑺?br />
譚治從不曾見沈一珍露出過這樣的神態(tài)。
此時此刻,她是真的想要?dú)⑺?br />
“珍娘,昭昭真的不是你的血脈!”譚治懇求道:“你去尋周嬤嬤,她都知曉!”
沈一珍死死握住手里的金簪,用盡全身力氣,方控制住自己不去戳穿譚治的喉管。
“譚治,你怎么敢這樣辜負(fù)她?她一直拿你當(dāng)親舅舅!你們將她當(dāng)做什么了?當(dāng)做一件隨時可扔的物什嗎?便她不是我的血脈,她依舊是我的昭昭!”她漸漸紅了眼眶,“若你還有你那主子敢再害我兒,我會殺了你們!”
“我知我對不住昭昭,但昭昭在揚(yáng)州的九年,我已是竭盡全力地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
尋常的官家千金,怎可那般自由?
想去春月樓便去春月樓,想去辭英巷便去辭英巷,想跟他去談買賣便跟著去談買賣。
正是因著心里有愧,因著他知曉她活不了多久,他才會這般縱著她。
譚治苦笑道:“阿兄不知你會這樣痛苦,你殺我罷,珍娘,便當(dāng)做是阿兄向你賠罪了�!�
這世間怎會有這般厚顏無恥的人?
沈一珍額角青筋直跳,捏緊了手里的金簪。
恰這時,空中一道細(xì)微聲響,一顆石子打落了她的金簪。
椎云匆匆從木梯子走下,溫聲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沈娘子不必臟了自己的手�!�
“大人放心,我沒準(zhǔn)備殺他,讓他這樣死去,太過便宜他了。”沈一珍撿起地上的金簪,用帕子擦掉上頭的血漬,接著道:“方才譚治與我所說的乃是私事,并未提及到他的主子�!�
椎云望了望她,見她神色已然平靜下來,頷首道:“無妨,他那主子遲早會現(xiàn)身。沈娘子可要我派人送您回去沈園?”
沈一珍道“不用”。
將金簪緩緩插入發(fā)髻,她道:“沈家的馬車就在春月樓下侯著,我要先去趟春月樓。”
椎云知曉她要作甚,周嬤嬤如今就在春月樓里。
遂也不挽留,派了兩個人跟在她身后,將她平安送到春月樓。
待得沈一珍一走,他轉(zhuǎn)眸盯著譚治,目露譏諷道:“如今少主已經(jīng)入主東宮,你的好郡主到這會都不曾派人來尋你與張媽媽,顯然是放棄你們了。放心,我會留著你這條狗命,給你一個機(jī)會去問問云華郡主為何不救你�!�
譚治雙目圓睜。
他說什么?少主已經(jīng)入主東宮?
椎云沒給他問話的機(jī)會,掰開他的下頜,徑直往他嘴里喂了一顆藥。
譚治掙扎著不肯咽下,椎云朝他后脖子用力一拍,那藥便從喉頭滑了下去。
不一會兒,譚治身體一軟,徹底昏了過去。
椎云提腳在他肩上狠狠一踹,將他踹回墻腳,匆匆離開了密室。
方才譚治說的話,十有八九是真的,這消息不能耽擱,必須現(xiàn)在就送到主子那里去。
那廂沈一珍一到春月樓,便將周嬤嬤喚來。
周嬤嬤看她眼眶通紅,心頭一緊,忙道:“姑娘這是怎么了?可是譚治那殺千刀的說了甚?”
沈一珍望著周嬤嬤慌張無措的眼,道:“嬤嬤,那孩子,你葬在何處?”
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周嬤嬤登時便聽明白沈一珍問的是誰。
心一涼,顫顫巍巍地便要跪下,道:“姑娘,嬤嬤不是故意的。您剛經(jīng)歷了喪父之痛,若再經(jīng)歷一次喪子之痛,我怕您會挺不過去。這才聽了譚治的話,給您抱了個旁的孩子�!�
沈一珍扶住周嬤嬤,道:“我沒怪你,嬤嬤�!�
周嬤嬤老淚縱橫道:“老奴將她葬在了沈家的祖地,就在老太爺?shù)哪贡赃�。�?br />
“也好,有父親陪著,她在地底下也不會害怕了�!鄙蛞徽淙滔滦牡椎谋�,又道:“此事,你莫要同昭昭說。這事,除了你還有誰知曉?”
周嬤嬤趕忙點(diǎn)頭:“當(dāng)初接生的兩名穩(wěn)婆已經(jīng)死了,這事除了老奴,便只有譚治、張媽媽知曉�!�
沈一珍頷首:“嬤嬤替我回去沈園收拾行囊,我去祖地給那孩子造個墓碑,便回上京去�!�
周嬤嬤一驚:“沈家如今人心不穩(wěn),姑娘此時怎可離去?”
“無妨,沈家的大掌柜都是父親的人,若非他們,我也不會那般容易地奪走譚治手里的主事權(quán)。有他們在,沈家亂不了。”
沈一珍微微一頓,咬牙道:“有人要害昭昭,我不能叫昭昭冒險(xiǎn)來揚(yáng)州府。我是她阿娘,我要回去護(hù)她。”
沈一珍只比椎云晚了兩日啟程。
可就這兩日的耽誤,竟叫她半路遇上了大雪封路,被困在了淮州。
此時已臨近年關(guān),雪越下越大,還不知要何時才能通路。沈一珍與路拾義帶著商隊(duì)的人出去尋門路,卻不想遇到了個故人。
“沈娘子,路捕頭,別來無恙。”柳元掀開馬車的簾子,笑吟吟道:“咱家奉太子之命,特地來此接你們回京。二位不必?fù)?dān)心容姑娘的安危,容姑娘如今就在東宮里,有太子殿下護(hù)著,她不會有事。”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容舒本是準(zhǔn)備在十二月初九那日,便啟程去揚(yáng)州的。
椎云已經(jīng)差人將譚治秘密看住,就連昏迷不醒的張媽媽也有人看守著。
容舒知曉沈家的事也差不多該塵埃落定了,便差人備好馬車,把鳴鹿院收拾一番,要去揚(yáng)州府與沈一珍會面。
只出發(fā)的前一晚,顧長晉忽然來了。
“你娘與路捕頭正帶著沈家的商隊(duì)趕往上京,你現(xiàn)在去揚(yáng)州興許會與你娘錯過。”
他來得急,連大氅都沒披,只著一身玄色的繡五爪蟒龍的常服。單薄的衣裳已經(jīng)洇出一片水漬,是雪化在衣裳上的痕跡。
饒是他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靜,可容舒還是看出了他眸底里的焦灼與凝重。
“出了何事?”容舒下意識道:“可是阿娘那里出事了?”
“不是,你娘很平安。淮州那頭雪崩,路過的行人都被困在了城里。朝廷已經(jīng)派人去支援,柳公公與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胡大人都去了,再過幾日,他們便能離開淮州。”
容舒還是不放心,“柳公公他們出發(fā)多久了?我現(xiàn)在出發(fā),可能追上他們?”
顧長晉卻沒應(yīng),只定定望著容舒,一字一句地問:“容舒,你信我么?”
容舒怔了怔,一時叫他這問題給問住了。
怔了片刻,雖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但她依舊誠實(shí)道:“我信�!�
顧長晉緩緩一笑:“那你今夜便隨我回東宮,柳元會直接將你娘送到東宮來�!�
去東宮?
容舒微微蹙眉:“殿下若是覺得我離開上京去尋阿娘太過冒失,那我便留在鳴鹿院等阿娘,不必特地去東宮�!�
“不成�!鳖欓L晉搖頭,“那日汪德海雖沒有宣旨,但有心人早就猜到那是道賜婚圣旨。如今我在麒麟東街求娶容家大姑娘的事已是街知巷聞,蕭馥定會打聽到這個消息,以她的手段,很快便會對你下手�!�
容舒眉心蹙得更厲害了。
她到這會都想不明白自己與蕭馥有何深仇大恨,張媽媽是她的人,前世那杯毒酒也有可能出自她手。
“為何她會如此恨我?”容舒困惑道:“譚治聽命于她,她殺了我只會令阿娘與譚治反目,她就不怕阿娘會替我報(bào)仇,將譚治驅(qū)逐出沈家嗎?”
“因?yàn)樗辉S我喜歡你,或者說,她不準(zhǔn)許我喜歡上任何人�!鳖欓L晉沉著聲,緩緩道:“大抵是因著啟元太子的事,蕭馥從小便教導(dǎo)我不可信任也不能喜歡上任何人。是以只要是我喜歡上的姑娘,她都不會放過。”
這樣一番話,他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望著她的那雙眼坦坦蕩蕩。
容舒一時無言,又聽他問:“還記得阿追嗎?”
阿追?
容舒腦中晃過一些畫面。
松思院的拔步床,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靜靜垂落。
屋子里沒掌燈,漆黑中,男人修長粗糙的指撫過她的眉眼,對她道:“我一直想帶阿追回去浮玉山,容昭昭,以后我們一起送他回去浮玉山�!�
阿追,是那只與他自小一起長大的獒犬。
這獒犬曾經(jīng)從狼嘴下救下顧長晉的命,即便是遍體鱗傷也不肯逃命,最后他們一人一犬,將那頭餓狼合力殺死了。
容舒落下眼睫,輕“嗯”了聲。
顧長晉平靜道:“蕭馥逼著我親手殺了阿追�!�
容舒抬眼看他。
顧長晉繼續(xù)道:“這也是為何,我十分篤定,蕭馥會對你動手�!�
容舒抿了下唇。
他在她身邊安排了許多人保護(hù)她,這鳴鹿院附近至少有數(shù)十名金吾衛(wèi)日夜盯著,他們來了后,連山林深處里的野獸咆哮聲都消失殆盡了。
按說這里應(yīng)當(dāng)是十分安全的。
再者,距他求娶那日已經(jīng)過去好些時日了,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在今日來?
他防的人真的只有蕭馥?
容舒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思忖間,又聽顧長晉道:“等你娘來了,我便派人送你們?nèi)P(yáng)州或者大同。”
容舒心中的怪異之感愈發(fā)盛,只她知曉能叫顧長晉這般慎重以待,想來是真的形勢緊迫。
遂也不再遲疑,爽快道:“我去收拾行囊�!�
東宮里秘密多了個嬌客的事,這上京幾乎無人知曉。
容舒前腳才剛離去,鳴鹿院立即便多了一名身形與容舒相似的女子,盈月、盈雀和落煙都留在了鳴鹿院,唯獨(dú)柳萍沒了蹤影。
顧長晉將容舒安排在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顧長晉的寢殿,容舒卻不知,跟著兩名宮婢步入內(nèi)殿后,腳登時就跟生了根似的,僵在原地。
這屋子里頭的一應(yīng)擺設(shè)竟然跟松思院別無二樣。
一樣的黃花梨木雕十二瑞獸拔步床,一樣的石榴花開幔帳,一樣的花楠木梳妝臺,就連梳妝臺上的妝奩都是一樣的。
只這處內(nèi)殿比松思院委實(shí)要大許多,這些個擺設(shè)根本占不了多少空間,于是九座檀香木抱山石屏風(fēng)又隔出了一個書房,這書房與梧桐巷那處書房十分相似。
唯一的不同便是書房的墻上掛了四幅畫,畫上還掛著一幅字,上書——
。
容舒望著那四幅對應(yīng)著春夏秋冬的畫,長久不語。
這些畫都是前世她在書房里畫過的,那時他埋首案牘她作畫,無需言語,便已覺歲月靜好。
可惜后來他將這些畫取了下來,她也不再去書房陪他。
她作畫慣來隨心,想到甚便畫甚,如同天馬行空般無拘無束。
這樣的畫便是她自個兒想要再臨摹一幅都不容易,他又是如何將她曾經(jīng)的畫一點(diǎn)一點(diǎn)復(fù)刻出來的?
便連畫卷上她與他對視時,失神多落下的一滴墨都原原本本地復(fù)刻出來了。
“這些……是誰畫的?”她怔怔地問出聲。
伺候她的那兩名宮婢聽見此話,立馬搖頭道:“奴婢不知。”
其實(shí)容舒不必問也知曉是誰。
只那人慣來不愛作畫,他是如何將她前世的畫都復(fù)原出來的?
看過了多少遍?
又臨摹了多少遍?
兩名婢女見容舒不說話,年長些的婢女忖了忖,便恭敬道:“容姑娘可要奴婢去問問長史大人?”
太子殿下的寢殿便是長史大人帶人重新裝潢休憩的,想來也會知曉這四幅畫出自何人之手。
“不用問�!比菔嫘α诵Γ溃骸拔也贿^是隨口一問�!�
她環(huán)顧一圈,又道:“這寢殿,平日里可有人��?”
年長婢女名喚竹君,乃東宮的掌事宮女,略一思忖便如實(shí)道:“此乃太子殿下的寢殿,太子殿下平日喜歡一個人在小書房辦事,在大書房議事。這屋子里的一切,唯有他的兩名內(nèi)侍能入內(nèi),奴婢二人也是頭一回進(jìn)來內(nèi)殿�!�
正說著,旁邊那扇三交六椀菱花窗外頭忽然一陣影影倬倬的說話聲。
竹君忙道:“容姑娘,先讓蘭萱伺候您換衣裳罷,奴婢到外頭瞧瞧是哪些不長眼的在喧嘩。”
今日風(fēng)饕雪虐的,容舒裙擺上沾了一層雪沫子,被屋子里的地龍一烘,全都化成了水,濕淋淋地貼著腳腕,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道:“竹姑姑自顧忙去,我這有蘭萱在便夠了�!�
竹君恭敬退下,出了內(nèi)殿,穿過游廊,往菱花窗對面的小花園行去。
小花園里種著幾株紅豆杉,此時,幾名宮婢正嬉笑著在樹下掛小木籠。
竹君瞥了瞥那些木籠,問道:“這是甚?”
一名小宮婢笑著道:“這是暗衛(wèi)送來的,說是從鳴鹿山那片老梅林取下來的物什。”
那小宮婢說到這,往左右一望,悄悄拉開一個柵欄狀的木籠門,同竹君獻(xiàn)寶似地道:“竹姑姑,您瞧瞧這里頭的小冰獸,當(dāng)真是活靈活現(xiàn)呢�!�
竹君一聽這些木籠子來自鳴鹿山的老梅林,便知這些都是殿下給容舒安排的,忙斥聲道:“莫要亂碰,這些都是貴人的東西,摔壞一個,仔細(xì)你的皮!”
小宮婢被她這般一斥,忙合起那木籠門,道:“竹姑姑,我知道錯了�!�
“這些木籠子你們好生看著,這幾日風(fēng)大,記得套牢固些,摸要摔了�!敝窬诹藥拙洌慊亓俗襄返�。
容舒已經(jīng)換好衣裳。
她身上那套衣裳還是竹君親自去司制房取的,上頭用大紅大紫的絲線繡著鸞鳥雛鳳,是太子妃方才有資格穿的花樣。
內(nèi)殿里這樣的衣裳足有數(shù)十套,都是一個多月前司制房的繡娘們連夜趕制出來的。
今晨太子差她去取這些衣裳時,竹君便猜到了,今日住進(jìn)這里的姑娘定然就是日后的太子妃,是以半點(diǎn)都不敢疏忽。
“方才那陣吵雜聲是底下的婢子們聽太子之令在小花園里掛木籠子。”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稟告了一聲,便上前推開那寬大的菱花窗,“這些木籠子說來還是從姑娘您住的地方送過來的,想來是姑娘心愛之物�!�
容舒順著望去,果見幾株紅豆杉下,一排木籠子在風(fēng)雪里輕輕搖晃。
容舒望了半晌,驀地問道:“殿下現(xiàn)在可在東宮?”
方才顧長晉將她送到紫宸殿,便匆匆離去了。
東宮乃未來儲君住的地方,儼然就是一個小皇宮,方圓極大,容舒也不知曉顧長晉在不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