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只他看得出來這老掌柜想說得緊,索性接下他的話茬,笑問:“哦?是何怪事?掌柜的快說,莫吊在下的胃口!”
老掌柜一捋花白的胡子,道:“犬子下山之時已是入夜,寺里忽然冒出一處火光,那火光耀眼得很,犬子以為是寺里走水,趕忙從山下趕回大慈恩寺,想同寺里的人一同救火的。不想到了那里,那火光驟然消失不說,問起寺里的知客僧,竟都說沒見著甚火光,也沒有哪處殿宇走水�?扇臃置魇且娭诵苄芰一饹_天而上,怎地半個時辰的功夫,竟然消失不見?您說怪哉不?”
老掌柜酒意上頭,說到興頭處還要再說,忽然一道低沉清冷的聲音在他耳邊乍然響起。
“令郎是哪一日前往大慈恩寺的?”
老掌柜順著聲音望去,對上一雙寒潭似的眼,心神一凜,頓了頓便恭敬回道:“上月廿三,約莫半月前的事了。”
一月廿三?
顧長晉沉下聲,接著問:“令郎當(dāng)真是瞧見了火光?”
“當(dāng)真!犬子旁的不行,但眼神絕對銳利�!崩险乒衽闹馗�,信誓旦旦道。
聽到這里,便是連椎云與橫平都察覺出了不對勁兒。大慈恩寺乃國寺,若當(dāng)真起火了,東宮里的人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只可能是消息被人封鎖住了。
可這上京里還有誰有這等手段,竟叫東宮的人連一鱗半爪的消息都收不到?
椎云與橫平對視一眼,俱都變了臉色。
他們看向顧長晉,“主子?”
他們猜到的,顧長晉如何猜不到。
好半晌,他都沒應(yīng)話。只盯著桌案上頭的白蠟燭,心仿佛被一只大掌緊緊攥住,悶沉得叫他喘不過氣來。
耳邊又響起了淅瀝瀝的秋雨聲。
顧長晉閉了閉眼,強逼著自己冷靜。
興許是那老掌柜的兒子看錯了,那一日的大慈恩寺沒有火光。也興許是這老掌柜信口開河,胡謅一通。
一時心亂如麻。
只越是將這紛繁的思緒沉淀,他越清楚,老掌柜的兒子沒看錯。能以雷霆之勢迅速撲滅火又叫人遞不出消息,是因為在宮里久不見蹤影的貴忠就在那里,就在大慈恩嘉佑帝一早就起了疑心,方會不動聲色地派貴忠去大慈恩寺探查。
“椎云、橫平,進屋,我有事要你們?nèi)マk�!�
雪崩之后,龍陰山的天愈發(fā)陰沉了。
此處山腰有一座破舊的道觀,名喚青巖。寶山年方十二,是青巖觀觀主清邈道人的首席大徒弟,也是這道觀了唯一的弟子。
不過……
今日過后,他們青巖觀說不定很快便要有新的弟子了。
小道童拿著蒲扇煎藥,目光不時瞟向大殿,瞥見清邈道人的身影,寶山揮了揮手里的蒲扇,細聲道:“師尊!”
清邈道人搖著手里豁開三道裂縫的蒲扇,慢悠悠地踱向?qū)毶�,道:“想問甚?�?br />
寶山對著藥爐扇了一把火,憨笑道:“師尊今兒救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寶山的師妹?”
寶山七歲那年便被清邈道人撿來青巖觀了,最是清楚這位喜怒不定的師尊是何性子,天生一副石頭做的心腸,冷血無情、見死不救才是他會做的事兒。
似今日這般,將人救回道觀簡直就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寶山只尋到一個原因,那便是里頭那姑娘同他一樣,筋骨清奇又天資超凡,這才被師尊帶回觀里。
清邈道人兩道白花花的眉垂在臉側(cè),他哼了聲,道:“這是想做師兄想瘋了?成,改日師尊給你找兩個師兄回來!”
寶山皺起臉,“弟子是青巖觀的開山大弟子,這可是師尊說的!怎可說改就改?”
清邈道人仰天一笑,笑了片刻又冷下臉,道:“好好煎你的藥,煎好了記得給那姑娘喂藥�!闭f著便大步離去。
寶山望著清邈道人離去的背影,知曉他這師尊定然又去找酒吃了,皺了皺鼻子,咕噥道:“想做師兄為何如此難?”
邊嘆氣邊煎藥,待得藥好了,便往大殿去。
說是大殿,實則不過同一間堂屋一般大小,幾尊三清天尊的神像便將這屋子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br />
寶山心心念念的“師妹”這會就躺在神像底下一張用來放香爐鼎的長幾上。
寶山細看了幾眼她額頭上的傷,見傷口已經(jīng)敷了清邈道人熬制的膏藥,舒了口氣:“師尊就是只鐵公雞,等閑不讓旁人用他的藥,師妹運氣不錯�!�
說著就給容舒喂了湯藥,喂完又繼續(xù)絮絮叨叨地說話,也沒注意到眼前的姑娘眼睫顫了幾下。
容舒頭疼欲裂,很想繼續(xù)睡下去,可耳邊的聲音實在是太吵了,跟蜜蜂似地“嗡嗡”個沒完,只好艱難地撐開眼縫,朝那聲音望去。
睜眼的瞬間,登時想起了昏迷前的場景。
驚慌失措的馬兒,翻滾的香爐,被雪潮沖翻的馬車,以及盈月、盈雀那聲充滿驚懼的“姑娘”。
“我這是在……哪里?”她啞著聲道。
寶山正在自言自語呢,猛然間聽見她說話,嚇得站起了身,“哐當(dāng)”一聲帶翻了屁股下的木凳。
“這,這里是青巖觀。”他手足無措道:“我,我去叫師尊!”
容舒還未及道謝,小道童便匆匆跑開了,不多時便帶著一名仙風(fēng)道骨的道人回來。
容舒強撐著頭疼,緩緩坐起,目光落在那道人的臉上時,整個人怔了下。
這老道人她曾經(jīng)見過。
在揚州吳家磚橋橋底,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面之緣。
彼時正是這位老道人道她面相有異。
清邈道人見她這模樣便知她是認出自己了,一搖手里的蒲扇,道:“小姑娘這是認出老道了?”
“去歲八月,我與道長在吳家磚橋有過一面之緣�!比菔娴溃骸吧蚴娑嘀x道長救命之恩。”
說罷便要下來福禮道謝,卻被清邈道人用蒲扇攔下。
“坐著,無需同老道行這虛禮,老道救你本就有私心�!鼻邋愕廊舜蛄苛怂谎�,道:“你傷了頭,雖不嚴重,但最好還是將養(yǎng)幾日。有甚事,等你傷養(yǎng)好了再說�!�
容舒這會太陽穴正突突跳著,腦袋里仿佛有一根鐵棒狠狠敲著、絞著,若不是為了打聽盈雀、常吉他們的消息,這會她根本撐不住。
“敢問道長,我昏迷了幾日?道長救下我時,可有見到旁的人?”
清邈道人道:“你昏迷了兩日,你們的馬車被山上的雪沖翻,滑落山道。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在救你們。只不過那些人將你從馬車里救出來后,卻往馬車里放了一具尸體,旋即將你所在的馬車推下了山崖�!�
老道人看了她一眼,饒有興致道:“那具女尸的臉血肉模糊,根本瞧不清模樣。但是,她身上穿的衣裳卻與你一模一樣�!�
容舒緩慢地眨了下眼,思忖了好一會才聽明白清邈道人的話。
有人想借著這次機會,讓她假死,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容舒垂下眼睫。
兩日前的那場雪崩并不嚴重,馬車被掀翻后在山道滑行了須臾便已停下。唯一的危險便是那狹窄的,一個不慎就會摔下斷崖的山道。
那些救她們的人大抵便是想要做出這么一副假象。
若當(dāng)真如此,盈雀她們應(yīng)當(dāng)無事。
“可是那些人要將我送走之時,道長救下了我?”容舒抬起眼,平靜道:“我在這里養(yǎng)傷,可會給道長帶了麻煩?”
清邈道人搖蒲扇的手一頓。
他的確是認出了這姑娘,方會順手將她從那些黑衣人手里搶下,帶回道觀。只他也不安甚好心,是以聽見這姑娘還在擔(dān)心著會給他與道觀帶來麻煩,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帶不來麻煩,老道這道觀只收有緣人,可不是甚阿貓阿狗都能尋到這里來。”清邈道人壓根兒沒將那些黑衣人放在心上,“只你不必謝我,你是貴人之命,便我不救你,你也不會死。就像我方才說的,我救你自有我的私心在。”
這是清邈道人第二次說他救她是有私心的。
“今日是道長救了我,給了我安身養(yǎng)病的地方。道長之恩,沈舒銘感于心。若道長有何事要沈舒做,只管直言�!�
清邈道人笑道:“你在這道觀住著,便是在幫老道的忙了。可還記得當(dāng)日在揚州府,老道曾應(yīng)下,若是他日有緣,便答你第二問�!�
他用蒲扇指了指容舒的額頭,道:“待你傷好,我便回你第二問�!�
說完這話,也不待容舒發(fā)問,撂下一句“好生照顧沈姑娘”,三兩步出了大殿,只留容舒與那小道士面面相覷。
容舒道:“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寶山還是頭一回被人稱呼“道長”,摸了摸鼻子,十分不好意思道:“姑娘喚我寶山罷,師尊說我修煉不到家的話,便要將我驅(qū)逐出青巖觀,到外頭做乞兒�!�
容舒喚了聲“寶山道長”,笑道:“觀主心慈,定舍不得趕走小道長�!�
寶山見她這模樣就知曉這生得跟仙子一般好看的姑娘沒將他的話當(dāng)真呢。
可師尊當(dāng)真會趕人走!
畢竟他們青衡教被人視作妖教,所有的弟子都死光了,香火凋零,遲遲早早都會斷了傳承。
到得那時,師尊說不定就會將他趕走了!
寶山自是不好說他們青衡教就是二十多年前人人喊打的妖教,只含糊道:“青巖觀清貧,香火又不支,說不得哪日就沒了�!�
容舒沒將寶山的話當(dāng)真,在她看來,那位仙風(fēng)道骨的清邈道人瞧著便是有道行的,不管如何,都能將青巖觀的香火傳承下去。
直到兩日后,她走出大殿,望著只有一塊菜地,兩間茅舍的道觀,方知曉小道長說的不是假話。
這道觀的清貧程度,委實是容舒平生所見之最。
容舒沒帶錢袋,下意識便想摸下頭上的釵環(huán),好讓小道長去換些銀子。
手摸到空空如也的鬢發(fā),方回過神來,她身上連耳珰都被人取了下來,哪還有什么值錢的首飾?
那些飾物不必想都知曉是被何人取走,又用在了何處。
思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那救了她又要她徹底消失在這世間的人。
常吉定會尋她,見著那具女尸了,可會錯認?
若他果真錯認了,顧長晉和阿娘……會瘋的。
容舒摸了下纏在頭上的布帛。
她要快些養(yǎng)好傷,好出去尋常吉他們。
這般一想,她的心反而安定下來。
容舒在青巖觀一住便住了五日,這五日當(dāng)真如清邈道人說的那般,完全沒人尋過來。甭說人了,連雀鳥的翅羽都見不著一片。
她初時還有些納罕,直到今日走出道觀,在那片層層疊疊仿佛看不到盡頭的雪林了迷了路,方知曉是為何。
這片密林等閑沒人走得進來,便是走得進來,也未必能走出去,更別說尋到這道觀了。
寶山尋了過來,親自帶她走出那片詭異的密林。
“師尊在青巖觀四周布下了陣法,沈姑娘莫要亂走,一個不慎便會迷失在里頭出不來的。當(dāng)初師尊便是靠著這些陣法,方從重重包圍里脫身的。這些陣法,連錦衣衛(wèi)都破不了�!�
小道長絮絮叮囑,容舒越聽心越沉。
能叫錦衣衛(wèi)圍剿的道宗只有那一派。
抬眸望了眼前方的林海雪原,容舒下意識攥緊了手。
她的傷已經(jīng)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清邈道人若是不放她走,她大抵一輩子都出不去龍陰山。
回到道觀,已經(jīng)兩日不曾露過面的清邈道人忽然從外歸來,手里抓著四五只奄奄一息的雪兔。
也不問二人去了哪兒,將雪兔丟給寶山,他拍了拍手,吩咐道:“今兒烤著吃。”
寶山駕輕就熟地撿起那幾只兔子,往一邊廚房去了。
容舒定定望著清邈道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清邈道人抬了抬兩道長長的白眉,笑問:“小姑娘這是叫外頭的迷蹤陣嚇著了?”
容舒搖了搖頭,“道長說救我乃是有私心,敢問道長,可是想用我引來一人?”
清邈道長再度抬了抬眉,這姑娘比他想的還要聰慧剔透。
“是,所以老道早就與你說了,你不必謝我。便是沒有我,你也不會死。你這條命——”
說到這,清邈道人忽地停了下來,耳尖動了兩下,往道觀那扇破破爛爛的木門望去。
“那人已經(jīng)到了�!�
容舒怔然,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這話是何意。
外頭那道木門已經(jīng)被人從外推開,極輕的“吱嘎”一聲響。
容舒循聲望去,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眶一熱,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
“顧長晉……”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啟元太子一直是大胤的“不可說”,不僅僅是他,還有他曾經(jīng)信奉的青衡教,也成了大胤的“不可說”。
世人皆知啟元太子輕信妖道,妄圖逆天改命。
只無人知曉,他想要如何逆天,又如何改命。
對此,民間曾傳出了諸多傳言,有說他想要救建德帝,追求長生不老之術(shù)的。也有說那妖道乃前朝余孽,處心積慮給啟元太子下蠱,試圖將一整個大胤的江山與所有蕭家的后人陪葬。
張媽媽聽見這些傳聞,搖了搖頭道:“紅顏禍水,啟元太子不過是聽信了那妖道的一句‘覆水可收’。”
這近乎呢喃般的話,年幼的容舒聽不懂,亦不曾放在心上過。
便是后來長大了,再回想起幼時聽說過的關(guān)于啟元太子的傳聞,她也是不信的。
這世間怎可能會有覆水可收之事?
然而此時此刻,當(dāng)她望著立在風(fēng)雪里的那人,腦中似乎有一條線將啟元太子、青衡教、前世的顧長晉以及這一世死而復(fù)生的她串在一起。
怎會沒有可能呢?
她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覆水可收”。
她活了過來,有著前世的記憶,而他能夢見前世。
至此,她還有甚不明白的?
所以,他做了什么?
前世的顧長晉究竟是做了什么,方讓她重生到他們二人成親的那一日?
又付出了什么,來換她的這一世?
容舒如墮冰窖,四肢百骸仿佛灌入了這漫天的風(fēng)雪,叫她遍體生寒。
她的面色委實是差,滿頭青絲只用一根細木枝草草綰起一個發(fā)髻,額發(fā)被風(fēng)吹開時,還能瞧見上頭剛結(jié)了痂的傷口。
“容昭昭�!�
顧長晉喘著氣,目光緊緊鎖在她身上,不帶任何遲疑地快步走向她。
容舒藏在袖擺里的手輕攥緊,也抬腳朝他走去。
然就在這時,一把豁開了三條裂痕的蒲扇輕輕擋在容舒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容舒一怔,想到方才清邈道人的話,眸子里登時多了絲戒備。
她喚了聲:“道長?”
顧長晉的視線始終在她身上,自是瞧出她眉眼間的不安。
他側(cè)眸望向清邈道人,對上老道士那矍鑠的目光,不知為何,心臟竟重重一跳,只覺眼前的老道士似曾相識。
饒是心中疑竇驟生,他面上依舊不顯,只溫聲道:“孤乃大胤太子蕭長晉,在此謝過道長救下沈姑娘�!�
男人低沉沙啞的聲音里有著感激。
便見他拱手做了個長揖,直起身時從袖筒里取出四條細長的布帛,繼續(xù)道:“也多謝道長為孤指路�!�
青巖觀外頭那片密林若不是清邈道人在樹上綁上布帛給他引路,他不可能會這么快就尋到這里來。
清邈道人用的就是容舒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