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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帕子上繡著兩只臥在雪堆里打滾的幼貓,帶著她一貫來喜歡的稚趣與隨意。

    便是撕成四份,顧長晉依舊能一眼認出。

    也正是通過這四條布帛,他方能走出密林。

    “老道救這姑娘不過是為了引你來此,你無需謝我�!鼻邋愕廊宿D(zhuǎn)了下扇柄,將扇面對著顧長晉,“這蒲扇你可曾在上面見過第四道裂痕?”

    他這話問得奇怪。

    這蒲扇上分明只有三道裂痕,如何能見到第四道裂痕?

    顧長晉如實道:“不曾見過�!�

    “你一定見過!”兩道白眉狠狠一皺,清邈道人烏黑如墨的眸子里閃現(xiàn)出一絲瘋狂,“她的命是你改的,她本是短壽之相,活不過明年。是你續(xù)了她的命,重新回到了她命數(shù)的轉(zhuǎn)折點。這世間能助你回溯時光改命的人只有老道!你定然見過這上面的第四道裂痕!”

    清邈道人斬釘截鐵的一番話說得顧長晉神色一凜,電光火石間,心中隱隱生出了一個猜測。

    顧長晉與容舒對視一眼,二人皆在對方眼中看出了一絲恍然。

    眼見著清邈道人的神色愈發(fā)激動,顧長晉身形一動,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舒身旁,試圖將她帶離清邈道人。

    容舒只覺眼前一花,身后忽然一股吸力,下一瞬,清邈道人枯瘦的五指已經(jīng)牢牢扣在她脖頸。

    “你放開她!”顧長晉沉著冷靜的面龐終于泛起一絲難以抑制的殺意,道:“你要的人是我,那便用我換她!”

    這般折膠墮指的大冷天,顧長晉出了一身冷汗,汗水從額間滑落,沿著下頜往下滴。

    “不可以!”容舒艱難地側過頭,對清邈道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記得前世的事,這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我見過!”

    清邈道人聽罷,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望著顧長晉道:“你還未記起前世的事?你用的竟是第二道陣法,竟有人會選擇那術法�!�

    一陣驚詫過后,又感嘆:“難怪你與她身上不帶任何血煞之氣……”

    也正因著他們二人身上不帶半點血煞之氣,當初他在揚州遇到這小女娃時,他才會看走了眼。

    仿佛陷入魔怔一般,老道士自顧自地說話,仿佛在推演著她為何能死而復生。

    容舒趁他分神之際,一把拔下頭上的細木枝,狠狠扎向清邈道人的手。

    清邈道人卻絲毫不將她這偷襲看在眼里,輕一揮手,那細木枝便被震成了齏粉,從容舒指縫里飄走。

    清邈道人望著小姑娘微微瞪大的眼,蒲扇用力一揮。

    一股冰冷的風迎面襲來,容舒還未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何事,忽地身上一麻,整個人已經(jīng)動彈不得。

    “小女娃莫要扯謊,老道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唯有作為陣眼的那人方能見到。”清邈道人從鼻子里哼了聲,望向顧長晉道:“你是啟動陣法的人,也是陣法里的陣眼。只你選的若是第二種方法,那么此時陣法尚未完成,也就是說——”

    他用蒲扇指了指被他扣在掌下的容舒,道:“她的命,依舊危在旦夕。想要她平安,你便要想起一切。你才是啟動陣法逆天改命的人,她本不該擁有前世的記憶�!�

    顧長晉沉默地望著清邈道人。

    這是他頭一回見這道士,也是頭一回遇到能堪破容舒乃復生之人的人。

    他隱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這道士說的話應當是真的。

    思忖間,便見容舒沖他艱難地搖了下頭,面色急切。

    “你放心,老道只是要繼續(xù)助你完成那術法,你乖乖按照老道說的去做,老道便不會傷害這姑娘�!鼻邋愕廊说馈�

    顧長晉問:“我要如何做?”

    “這要問你自己,如何方能想起一切�!�

    “受傷,每回我受傷都能夢到一些前世的片段�!鳖欓L晉道:“受的傷越重,夢到的事便越多�!�

    “原來如此�!鼻邋愕廊肆宋颍骸爸弥赖囟笊�,這是要你死一次,再活一次�!�

    他沉吟片刻,從腰間摸出一個玉瓶,拋到顧長晉腳下,道:“吃下這藥,再用短匕往你胸膛刺一刀�!�

    “不可以!”

    “好!”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容舒看向朗聲應好的那人,眼淚奪眶而出:“顧長晉!你瘋了!”

    顧長晉深深看著她,“容昭昭,我不會出事。你信我,我會平安回來�!�

    這是一場豪,他知道。

    他行事慣愛謹慎,從不曾這般魯莽過。

    但他需要找回那些記憶,不單是為了清邈道人所謂的陣法,還為了破局。若眼前這道士能助他找回所有的記憶,再受一次傷又何妨?

    他看向清邈道人:“我如何信你不會傷她?”

    清邈道人哼笑:“你心中早就知我不會傷她,若老道要傷她,她眼下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這里?”

    唯有這姑娘活,說明那他們青衡教追尋的那條大道是正確的,也是冥冥中存在的。

    他怎可能會傷害她?

    眼前這年輕人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這般問話不過是要他的一諾。

    “老道會護她,不管何人來,老道都不會叫她受傷�!鼻邋愕廊颂�,蒲扇指天,道:“否則便叫老道生生世世大道無望!如此,你該放心了罷!”

    顧長晉頷首,望了容舒一眼,在她肝膽俱裂的目光里揭開玉瓶,吃下里頭的藥,又拔出短匕。

    似是察覺到她在顫抖,男人的手頓了頓。

    “昭昭,別看�!彼麥芈暤馈�

    容舒喉頭像是被堵了一大團棉花,明明有許多話想對他說的,可偏偏這會,她什么都說不出口。

    瘋子,他們都是瘋子!

    清邈道人輕揮蒲扇,將淚流滿面的姑娘轉(zhuǎn)了身。

    容舒再看不見他了,眼前是那間破落的大殿,里頭三尊神像在蒼茫茫的天地里若隱若現(xiàn),又是慈悲又是殘忍地與她靜靜對視。

    只聽“噗嗤”一聲,利刃刺破血肉。

    有什么東西沖破了一道道防線,洶涌而出。

    “顧允直——”

    隨著她這一聲話落,身上所有的桎梏驟然消散。

    男人躺在雪地里,雙目闔起,鮮血已然濕了滿襟。

    他一只手握著短匕,另一只手緊緊攥著的是那四條布帛。

    容舒轉(zhuǎn)身跑向他,重重跪在地上,雙手按住顧長晉的胸膛,望著清邈道人道:“他不會死的,是不是?”

    “他不會死�!鼻邋愕廊巳齼刹阶哌^去,探了探顧長晉的鼻息,須臾,遞給容舒一顆通體發(fā)白的藥,道:“喂他吃!”

    容舒毫不猶豫地將那顆藥放入嘴里,挖起一掌心的雪吃下,待得那藥化在雪水里,方掰開他齒關,一點一點喂了進去。

    男人的唇是冰冷的。

    她擦干淚,道:“他很冷,我要帶他入殿!”

    清邈道人望了眼哭得雙眼通紅、渾身顫抖,卻還在強忍鎮(zhèn)定的姑娘,難得地起了點惻隱之心,點了點頭。

    “寶山!”

    小道童還在烤著雪兔,聽見自家?guī)熥鸬慕袉韭暎θ酉率掷锏幕�,憨頭憨腦地跑了出去。

    瞥見雪地里滿身是血的男人以及他身側那瑟瑟發(fā)抖的姑娘,怔然了片刻。

    “愣著作甚?將人背進去屋子里!”

    寶山忙答應一聲,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地上的男人背起,往自個兒住的茅屋去。

    將人安頓好,小道童覷了容舒一眼。

    這姑娘在道觀的這些時日從來都是淡定從容的,即便受了傷,被困在此處不得自由,也不曾見她紅過一次眼眶。

    可這會她形容狼狽極了,滿頭烏發(fā)披散在身上,沾滿淚水的面龐還粘著幾縷鬢發(fā),眼睛、鼻尖通紅通紅的,瞧著便十分惹人憐。

    寶山忍不住安慰道:“師尊雖然喜怒不定性子也怪,但是從不會濫殺無辜。既然讓他留在這,那就一定不會叫他死�!�

    容舒頷首,深吸了幾口氣,又狠狠擦了一把臉,道:“勞煩寶山道長給我燒些熱水,再給我取一套道袍來,我想……給他換身衣裳�!�

    她的聲音是冷靜的。

    寶山應好,看她一眼便出了茅屋。

    不多時就送來一桶熱水,幾塊干凈的布帛,還有兩套干凈的里衣和道袍。

    “師尊說他至少要昏迷兩日,這茅屋讓給你們住,我去師尊那里擠幾日。”他說著,將一瓶半掌寬的碧色藥罐放在容舒腳邊,小聲道:“這是師尊做的傷藥,在外頭賣數(shù)百兩銀子呢,效果是極好的�!�

    其實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師尊的秘藥,這傷藥用不用都成。只寶山知道,此時定要給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亂想。

    容舒眼睫動了動,接過那藥罐,輕輕道了聲謝。

    寶山出去后,容舒脫下顧長晉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凍硬了,摸上去猶如一塊冰冷的鐵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傷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覺著萬般熟悉,手上的動作更是駕輕就熟。

    潔白的布帛漸漸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暈染了顏料,透著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著眼,有條不紊地給他上藥、換衣裳,蓋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將耳朵貼上他鼻尖,靜靜聽他清淺的呼吸聲。

    男人臉上冒著胡茬,眼下兩團烏青,唇因著干燥裂開了幾道血口子。

    容舒細長的手指緩緩摸過他臉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為了趕來這里,他多少日沒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總是這么狼狽。”容舒忍住鼻尖翻滾而出的酸澀,在他耳邊道:“你說了你不會有事,你會平安。你若是敢騙我,我不會應你,我再不會應你!”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短匕刺入胸膛的那一刻,顧長晉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臟停頓了一瞬。

    那一剎那,世間靜得可怕。

    該是極疼的,可他仿佛感覺不到疼,一股徹骨的靜寂的寂寥將他徹底淹沒。這份寂寥深藏在骨子里,好似在漫長的歲月里如影隨影了許久。

    久到比起疼痛,他更不愿遭受這樣的寂寥。

    這一霎的寂寥仿佛長得漫無邊際,又仿佛,一眨眼便過去了。

    “噗通”“噗通”——

    劇烈的如鼓點般密集的心臟聲再次響起時,顧長晉來到了一條昏暗的森冷的甬道里。

    陰冷的、咸腥的風卷動著他的衣裳。

    顧長晉在夢里曾經(jīng)來過這條甬道。

    抬眸望去,甬道的盡頭處浮動著一個細小的光亮。光亮處,是一道影影倬倬的身著明黃色龍袍的身影。

    腳步聲在黑暗的甬道里響起,顧長晉一步一步走向他。

    穿過甬道,眼前的天地倏忽間變得豁然開朗。這是一個地宮,上百盞壁燈勾連出一片明晃晃的光海。

    夢里那張看不清的臉,隨著光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十二道冕旒,晃動著一片冷光。

    冕旒下,男人的眉眼依舊深邃而鋒利,雙眸深炯如寒潭。細紋在他眼角蔓延,霜白點綴在他的鬢間,眉心鐫刻著兩道深重的豎紋。

    那是他。

    是許多年后的顧長晉。

    男人抱著個巴掌大的墨玉壇,坐在陽魚魚眼之處,雙眸一瞬不錯地盯著虛空中的一點,絲毫沒有察覺到這地宮里多了一個自己。

    顧長晉垂眼望著腳下那巨大的太極八卦陣,冥冥中仿佛有什么在指引著他,他抬腳行了兩步,掀開衣袍在陰魚魚眼緩緩坐下。

    幾乎在他坐下的瞬間,對面那男人仿佛察覺到什么,低下眼睫望了過來。

    二人目光相撞的瞬間,一束陰烈刺眼的火光從他身上驟然亮起,與此同時,火光沿著地上的太極八卦陣徐徐燃燒。

    太極八卦陣緩緩轉(zhuǎn)動。

    陣中紅光漫天,狂風大作,陰陽兩道魚眼仿佛有了吸力一般,緩緩地,一點一點的靠近、融合。

    隨著兩道魚眼合二為一,太極八卦陣里的兩道身影也漸漸重合。

    也就在這時,一陣“轟隆隆”的雷鳴般聲音在地宮響起。

    仿佛是一個世界在坍塌。

    又仿佛是一個世界在重建。

    巨大的沖擊下,顧長晉閉上了眼,失去了意識。

    腦中涌入了許多記憶,幼時浮玉山的過往,父親母親阿兄阿妹在大火里的咒罵與期盼,還有他揣著蕭硯的玉佩跟著蕭馥離開浮玉山時,阿追奔跑在馬車后頭的影子。

    一幕幕、一幀幀,如被風吹動的書頁一般快速翻動。

    直到那一夜,大紅的喜燭靜靜燃燒的那一夜,時間漸漸緩下,漸漸變慢。

    他挑開覆在她頭上的喜帕,自此有了一個妻。

    他該遠著她,戒備著她的。

    偏又忍不住被她吸引。

    從不曾想過,如他這般行在黑夜、踏在荊棘里的人,也會有得遇春暖花開的時候。

    只要她在,他眼里的世界再不是黑白的了。

    他的人生再不只有走上那位置的抱負與報復,還有夜闌人靜時的一盞燈,饑腸轆轆的一甌粥,寒天凍地里的一蓬花。

    當她在他身側時,那燒在他四肢百骸的躁烈的野火仿佛得到了安撫,乖順熨帖得就像得到了肉骨頭的阿追。

    他想做容昭昭的顧允直,想將他對她的喜歡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敞露在她眼皮子底下。

    那時他總對她說,再等等。

    再等等,容昭昭。

    等一等顧允直。

    他以為他可以等得到,也以為他們可以有許許多多個日后。

    顧長晉睜開眼,灰蒙蒙的世界里,電閃雷鳴,秋雨淅瀝。

    懷中的姑娘早已沒了聲息。

    驀然想起了方才椎云說的話,常吉死了。

    顧長晉緩緩回首,望了椎云一眼,輕聲道:“橫平呢?”

    頓了頓,又道:“小點聲,莫要吵著她了�!�

    椎云靜靜站在那,不接話。

    眼前的男人雙目赤紅,白得近乎透明的臉泛著潮紅,唇上沾著烏紫的血,望著他的那雙眼黑漆空洞。

    像是閻羅殿里的陰使。

    椎云七歲便來到顧長晉身邊了。

    陪著他一同闖過尸山血海,被親如手足的人背叛過,也在槍林箭雨里一次次死里逃生過。椎云的一顆心被磨出了厚厚的繭,不會輕易心軟,也不會輕易心痛。

    然此時此刻,看著宛若瘋魔了的顧長晉,椎云身上那吊兒郎當?shù)纳裆暱涕g散去,只剩下沉重的悲哀。

    他失去了好兄弟常吉。

    而主子,不僅僅失去了兄弟,也失去了他的妻。

    主子一直是他們的主心骨,定心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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