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皇上,沈娘子來了�!�
顧長晉放下奏折,“嗯”了聲:“快請�!�
柳元狹長的鳳眼微微垂下,恭聲應(yīng)是,快出殿門時,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過身道:“還有一事�!�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陛下要奴才去尋的那名道人,奴才在龍陰山找到了。如今那道人就囚在了東廠的押房里。那道人,道號清邈�!�
顧長晉微頓,少傾,他輕輕頷首:“做得很好,將他交給橫平�!�
柳元領(lǐng)命出殿。
內(nèi)殿里靜了幾息,很快便有內(nèi)侍領(lǐng)著沈一珍進(jìn)殿。
沈一珍正要叩首行禮,卻被顧長晉抬手?jǐn)r住,道:“此處只有我與你,母親不必見禮。”
沈一珍卻道“禮不可廢”,恭恭敬敬地拜了一禮。
顧長晉不再攔她,待她行禮后便親自扶起沈一珍,目光輕輕掃過她靛藍(lán)色襖裙上沾著的血。
“母親已經(jīng)見過沈治了?”
“是�!鄙蛞徽涿嫔届o道:“民婦刺了他三刀,一刀是為我兒昭昭,一刀是為我父沈淮,還有一刀是為了被他無辜害死的百姓。民婦給沈治留了一口氣,他是生是活,皇上悉隨尊便。”
顧長晉頷首,沈治被囚禁了大半載,身上連一塊好肉都尋不著,本就活不久。
“民婦今日來,還想同圣上討個恩典�!�
“你說�!�
“民婦想帶昭昭離開上京,去看看大胤的大好河山。昭昭從前在閨中便愛看游記,也總可惜著她不能同著書人一般自由自在地游覽這世間的千般風(fēng)光。民婦懇請皇上,讓民婦一圓昭昭的夙愿�!�
沈一珍知曉顧長晉將容舒的骨灰壇子藏在了乾清宮。
她抬起眼,看見顧長晉那張消瘦的、毫無血色的臉,忍不住眼眶一熱,道:“允直,你該放她走了,也該忘了她�!�
顧長晉沉默。
良久,他笑了笑,溫聲道:“母親可以帶她走,但待得母親帶她看完了她想看的,便要將她送回來,我會派一隊(duì)金吾衛(wèi)護(hù)著你們�!�
沈一珍注視著這身著龍袍的年輕帝王,蒼白的唇幾度顫動。
“允直啊,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是皇帝,你扛著的是大胤的社稷與百姓!她的遺憾,我這個當(dāng)娘的替她去彌補(bǔ)!而你,要好好活著,活得長長久久地守護(hù)好這片她愛著的國土!”
沈一珍慣來堅(jiān)韌的臉,漸有濕意,她從腰封里取出一個藥瓶,道:“椎云道你曾經(jīng)用這藥,與你的至親道別過。今日,你便與昭昭道別!”
顧長晉垂眸望著手里的藥瓶,緩緩道:“這藥與我無用�!�
他頓了頓,又道:“母親放心,我很好�!�
“你不試,怎知無用?你可知椎云與橫平有多擔(dān)心你!”沈一珍垂淚道:“好,你既然要我將昭昭送回來陪你,若你試過之后依舊無用,五年后,我便將昭昭送回來宮里!你不試,我不會送她回來!”
說到后頭,沈一珍已是泣不成聲。
顧長晉望著沈一珍仿佛一夜間老去的面龐,許久,他道了聲好。
夜里他吃下那藥,靜靜坐在拔步床里,靜靜等著她來。
藥效起來時,他看見那姑娘出現(xiàn)在半空里,眼睛、唇角皆流著烏紫的血,對著他喊“疼”。
顧長晉上前將她抱入懷里,對她道:“昭昭不疼了�!�
他陪著她,直到她再不喊疼。
幻境破碎。
顧長晉怔怔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又吃了一次藥,神色平靜。
他知是他過不去她的死。
這一次,他及時趕到了四時苑,及時打潑了她手里的“三更天”。
她望著他,傻傻地笑著道:“顧允直,你來了。”
顧長晉上前抱住她,只他的手才將將碰到她的身體,眼前的姑娘就像飄蕩在空中的氣泡,“啪”一聲消散。
男人一動不動地望著掌心,漆黑的眸子漸漸有了波瀾。
差一點(diǎn),差一點(diǎn)他就抱到她了。
下一瞬,顧長晉將瓶子里所有的藥盡數(shù)灌入嘴里。
劇烈的咳嗽聲在內(nèi)殿響起。
他抬起咳得赤紅的臉,迫不及待地望著半空。
旋即輕輕一怔。
“容昭昭,你為何要哭?”他低低地道。
虛空中,那姑娘流著淚看他。
“是我太沒用,又叫你傷心了�!鳖欓L晉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怪我罷,莫哭,是我不想與你說再見,不是你的錯�!�
手緩緩擦去她臉上的淚,顧長晉將頭埋入她肩側(cè)。
他知這是他的幻覺,可此時此刻,涌入鼻腔里是她鬢發(fā)間那深沉而郁馥的香氣。
熟悉的香氣,熟悉的溫度。
她如此真實(shí)地出現(xiàn)在他懷里。
喉結(jié)來回滾動了幾番,顧長晉閉眼,眼中的淚劃過他下頜,直直垂落,“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你莫哭,我再不吃這藥了�!�
“但你也莫叫我忘了你,成么?”
男人啞著聲,緩緩地道:“我會好好地活,好好地做一個你會喜歡的皇帝。但是容昭昭,你莫走,也莫逼我忘了你,好不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乾清宮內(nèi)殿的龍榻原是一張小葉紫檀龍床,外放三面紫檀木鏤空雕花床圍,龍床古樸大氣,儼然一小屋。
只元昭帝登基后,卻將乾清宮這章傳承了多年的龍床給拆了,另令宮里的木匠重新做了一張拔步床。
那拔步床雕著祥云瑞獸,罩著石榴花開青幔,華貴之余,卻少了點(diǎn)兒沉淀,與乾清宮的一應(yīng)擺設(shè)格格不入。
只這是圣人要睡的床,誰敢置喙?
至于放在拔步床里的那十?dāng)?shù)個月兒枕與玉枕上的墨玉壇,那更是叫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元昭帝等閑不讓人碰這拔步床里頭的東西,夜里就寢也不讓人在內(nèi)殿守夜。
在廊下守夜的內(nèi)侍們?nèi)晃鍟r便會聽見里頭傳來一兩句說話聲,那聲音溫柔平和,入耳繾綣多情。
今個夜里,里頭又傳出了影影倬倬的說話聲,只那聲音與往常的溫柔平和不一樣,帶著幾許凄涼、幾許哀戚。
今個守在廊下的是乾清宮大總管汪德海并兩名新?lián)軄淼膬?nèi)侍。
屋子里分明只有皇上一人,怎地會有說話聲?
二人心中惶惶,悄悄抬眼望著汪德海,想求些點(diǎn)撥。
汪德海卻是八風(fēng)不動,眼皮都不抬一個,似是察覺到對面的目光,一掀拂塵,繼續(xù)如老僧入定般地稽首立在殿外。
內(nèi)侍們見汪大監(jiān)不動如山,也漸漸放下心來。
翌日一早,汪德海進(jìn)殿伺候顧長晉梳洗,見他將拔步床里的墨玉壇抱在手里,面色不由得一怔。
“一會沈娘子來,你直接請她入殿,讓她將墨玉壇帶走。”顧長晉輕輕摩挲著玉壇光華的外壁,道:“你同沈娘子道,五年后,朕會派人去接她�!�
這墨玉壇便是汪德海也不能碰,不敢碰。
他明白這是讓沈一珍親自來取。
汪德海垂眸斂去臉上的異色,應(yīng)了一聲:“是�!�
裝容舒骨灰的是一個只有巴掌大的墨玉壇,壇子里鍍了一層鎏金,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沈一珍帶著容舒的骨灰離開皇宮。
路拾義在午門外等著,他做了半輩子捕頭,不知見過多少死人,沾過多少血,早就練就了一副冷硬心腸。
可昭昭……是不一樣的。
路拾義至今都記著十五年前,他在人拐子的窩點(diǎn)尋到那粉雕玉琢的小女童時的場景。旁的小孩兒一個個哭得涕淚四流,唯獨(dú)她,睜著一雙明媚的眼,沉靜地打量著周遭。
她在揚(yáng)州的九年,有七年都是路拾義與郭九娘陪伴著的。小姑娘人生中的第一杯酒,便是在辭英巷偷喝的。
他屋子里藏著的酒烈,小姑娘吃了一杯酒就已經(jīng)醉了。
路拾義氣急敗壞。
她卻抱著個酒壇醉醺醺道:“拾義叔莫說昭昭了,好不好?昭昭回去上京就要做回大家閨秀,怕是想吃口酒都不容易呢。”
路拾義這么個豪爽灑脫的莽漢,愣是叫她說出了一副愁腸。
只好由著她又吃了一杯酒。
她腦仁兒更昏了,歪著腦袋問他:“拾義叔,你可以做昭昭的父親么?”
過往種種,猶歷歷在目。
想起小姑娘問他這話時,眸子里的期盼與渴望,路拾義喉頭一澀,不由得又濕了眼眶。
瞥見沈一珍的身影,路拾義扭過頭,用袖擺胡亂擦了把眼角,又吸了下鼻子,快步上前道:“如何?皇上他……”
沈一珍搖了搖頭,道:“五年后,他會派人來帶回昭昭。”
路拾義見她愁眉緊鎖,寬慰道:“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指不定到得那時,他已經(jīng)放下昭昭了�!�
嘴是這般說,路拾義心知這些話都不過是虛話。
這么多年他都不曾放下過沈一珍。
五年后,皇上……未必真能放下。
沈一珍長長一嘆,回首望了一眼沐浴在曦光里的巍峨宮殿,道:“我們走罷�!�
邊走邊又望了路拾義一眼,“你當(dāng)真不回?fù)P州了?我如今與容珣和離,是自由身,但你還有衙門的職務(wù)在身——”
“衙門那里我已經(jīng)辭了�!甭肥傲x打斷她,笑道:“你不知曉吧,昭昭離開揚(yáng)州時,曾問我能不能做她的父親。如今我便以昭昭義父的名義陪她走一遭,北地的大漠孤煙,南地的崇山峻嶺,我都陪她去看�!�
只以昭昭義父的身份,只為昭昭。
沈一珍聞言腳步便是一緩,但很快她又加快步子,往馬車行去,道:“既如此,那便一同走罷�!�
她與路拾義出城的消息,顧長晉下早朝時,橫平便來同他稟了。
顧長晉輕輕頷首:“可安排好暗衛(wèi)了?”
橫平如今是禁衛(wèi)軍的統(tǒng)領(lǐng),管著禁軍以及一整個皇城的治安。沈一珍出宮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派人跟著了。
“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
顧長晉望了眼放晴的天,道:“昨日柳元捉回來的那道士,如今在何處?”
橫平道:“屬下將他關(guān)押在禁衛(wèi)軍的值房里,椎云在那同他套話�!�
顧長晉“唔”了聲,眸光微微一轉(zhuǎn),落在橫平身上。
自從常吉死后,橫平愈發(fā)沉默了,便是吊兒郎當(dāng)?shù)淖翟�,也比從前嗜酒了�?br />
人的傷痛只會隨著時間漸漸削弱,此時此刻,說再多的話都是無用的。
“讓椎云將那道士送到乾清宮,”顧長晉抬腳走向御攆,“你回去歇罷,睡兩日再回來宮里當(dāng)值�!�
清邈道人乃青衡教在這世間唯一的傳人。
青衡教以玄之又玄的術(shù)法立宗,醉心于逆天改命之術(shù)。
此教弟子甚少,能被青衡教掌門挑中的弟子個個皆是天賦異稟之人,于陣法之道造詣非凡。
當(dāng)初啟元太子格外信重的妖道清平道人便是出自青衡教。
清平道人設(shè)下的陣法用了無數(shù)童男童女的鮮血,啟元太子因而犯下了無數(shù)殺孽,惹怒了百姓,也因此給了諸位藩王揮兵北上的借口。
青衡教自此成了百姓們心目中的邪教。
清邈道人自是不敢再用青衡教此名繼續(xù)開宗立派,而是取名青巖觀。
錦衣衛(wèi)神通廣大,竟尋到龍陰山上的青巖觀。
見破不了那陣法,便將寶山騙出道觀,逼他現(xiàn)身。
清邈道人就只得寶山一個弟子,這孩子是他一手養(yǎng)大的,也是他們青衡教唯一的獨(dú)苗苗,他如何能見死不救?
只好乖乖地拿自個兒換了寶山的命。
清邈道人原以為到了上京,錦衣衛(wèi)的人便要砍下他的頭,像當(dāng)初對待師弟一般,將他的頭掛在城門。
殊料到了上京兩日,看守他的人倒是好飯好菜地招待著他,也沒甚嚴(yán)刑拷打。
既來之,則安之。
清邈道人在押房吃好睡好,一副萬事不憂的模樣。
便是這會,得知是要進(jìn)乾清宮面見皇帝,也一派老神在在,甚至膽子極大地盯著顧長晉的面相看了許久。
直到汪德海輕斥道:“放肆,見到皇上怎還不見禮?”
清邈道人這才跪下行禮。
顧長晉揮了揮手,待得汪德海出去了,方望著下頭的老道士道:“道長起來罷�!�
又指了下一邊的檀木椅,“坐�!�
清邈道人久居山中,但顧長晉的事跡亦是有所耳聞的,知曉這曾是位好官,現(xiàn)下瞧著,亦是個好皇帝。
但曾經(jīng)的啟元太子也是個好太子,好儲君,最后還不是草菅人命了?
清邈道人細(xì)細(xì)打量著顧長晉的面相。
此人天庭開闊,眉心自有一股正氣,倒是明君之相。
“朕聽聞青衡教創(chuàng)教數(shù)百年,一直醉心于研究時光回溯之法�!鳖欓L晉淡淡道。
“正是,青衡教乃術(shù)法大宗。老道敢說,對于時光回溯這樣的妖法,這世間除了青衡教,再無旁的道宗對此法有所涉獵�!眱傻腊酌紵o風(fēng)自動,清邈道人望著顧長晉,目光幽深道:“陛下可是要老道助你?”
顧長晉掀眸與清邈道人對視,道:“道長要如何助朕?”
清邈道人一捋長眉,應(yīng)道:“人想要回溯時光,定是因著過往有遺憾。陛下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受萬民膜拜。老道斗膽一猜,陛下回溯時光可是為了救人?若陛下想要救人,改他人之命,老道所學(xué)之術(shù)法自是能派上用場�!�
顧長晉不置可否,只靜靜望著老道士,示意他繼續(xù)說。
“只不過任何逆天之術(shù)都是要付出代價(jià)的。譬如廢太子曾經(jīng)大肆捕捉童男童女,便是為了用這些幼童的血啟動陣法�!鼻邋愕廊舜浇蔷従徆雌穑请p似能看穿人心的眸子,隱有嘲意,“廢太子殺了那么多無辜幼童,到了最后一步,卻是怕了。陛下呢?陛下又能做到何種地步?”
若是汪德海在此,大抵又要輕斥一聲“放肆”。
顧長晉的神色卻無半絲波動。
他看著清邈道人,平靜道:“道長放心,朕不會用無辜者之命,來滿足私欲�!�
聞言,清邈道長先是一愣,繼而挑了挑眉。
誠然,便是眼前這位帝王想要用幼童之血啟動陣法,他清邈就算是死也不會應(yīng)下。
一甲子前,青衡教遭各道宗聯(lián)手絞殺,道青衡教所研之法乃禍亂人心的妖法,非真正的大道。
師尊以己身做陣,生生為他們師兄弟二人撕出了一條生路。
師弟清平自此性情大變,鉆研術(shù)法亦是愛劍走偏鋒,不辯正邪,只功利地追求結(jié)果。他們師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走了數(shù)十年,卻最終還是走上了分道揚(yáng)鑣之路。
清平先是助京中幾位貴人改運(yùn),之后又借著這些貴人去了東宮,給啟元太子講道,一步步成為啟元太子最信重的人。
清邈知曉師弟想要作甚,不外乎是想要重振青衡教,叫所有道宗瞧清楚,他們青衡教所追尋的亦是昭昭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