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容舒見他滿臉漲得通紅,還道他是人有三急,忙道:“你自顧忙去,我這頭不必你伺候�!�
寶山疾步從往側門出殿去了。
大殿的側門有一條通往清邈道人茅舍的小徑,前幾日師尊也不知為何,竟問他想不想去上京,說他不能在青巖觀住一輩子,總要下山去歷練一番。
方才寶山一聽清邈道人要尋太子說話,便是擔心師尊要將他丟給太子。
這才悄悄過來,想偷聽清邈道人與太子殿下的話。
寶山就藏在茅舍的窗子底下屏息等著,他走了小徑,來得比清邈道人和顧長晉還要早。
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聽得“吱呀”一聲粗嘎的開門聲從屋里傳來。
很快清邈道長的聲音透過窗牖傳出——
“殿下來青巖觀,可是有話要問老道?”
“是�!泵┥崂�,顧長晉坦然應道:“孤此番前來,是想問問道長,孤此生可還會有子嗣之緣?”
清邈道人長眉一挑,他猜到這位太子殿下來此地,定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是為了問子嗣之緣。
清邈道長靜靜望著顧長晉。
一個用盡了所有功德,連來世都未必會有的人,可還會有子嗣之緣?眼前這男人在問出這話時,心中定是有了答案的。
“老道不知�!鼻邋愕篱L搖著手里的蒲扇,緩緩道:“若真要老道推測,大抵是不會有�?墒堑钕拢�(jīng)的你,也不曾想過人是真的可以死而復生。是以這世間啊,無事是不可能的。希望再是渺茫,依舊是希望。”
似是對清邈道長的話早就有所預料,顧長晉面色十分平靜。冥冥中,他隱約能感覺到,他這一世多半是不會有子嗣緣了。
可昭昭想要個他們的骨血。
他心里頭多少存了一絲僥幸,這才來此青巖觀見清邈道長一面。
如今聽罷清邈道長的話,他也不覺意外。
“多謝道長解惑�!鳖欓L晉道。
“殿下何須與老道言謝?”清邈道人失笑,“殿下與太子妃娘娘來得也是湊巧,老道正好有一事相托�!�
“何事?道長但說無妨�!�
清邈道人道:“老道命數(shù)已盡,此生本是無憾,唯一一點牽掛便是我那傻徒兒。若是可以,還望殿下從大同歸京之日,能來龍陰山把寶山帶走。至于他的去處,便由殿下安排罷。”
顧長晉微微一怔,下意識望向清邈道人。
這位朱顏鶴發(fā)的老道士,不過一年不見,竟蒼老了許多,比四十年后的他還要蒼老。
顧長晉愣怔了片刻后便明白了,設下那個逆天陣法的人,不僅僅是他,還有清邈道人。是以,付出代價的人也不僅僅只是他。
“道長——”他輕蹙眉。
“殿下什么都不必說�!鼻邋愕廊颂鹗掷锏钠焉�,率性道:“殿下可知,有多少人窮極一生都不能見老道之見,歷老道之歷。老道,此生幸哉!亦無悔哉!”
顧長晉沉默良久。
半晌,他道:“令徒寶山,孤會送到欽天監(jiān),弱冠一過,他若是想離開欽天監(jiān),孤會派人送他離去�!�
清邈道人行了個道禮,“殿下費心了。”言下之意,是滿意顧長晉的安排。
窗外,小道童聽罷清邈道長的話,踉踉蹌蹌跑回去大殿,細白的小臉滿是淚痕。
茅舍內(nèi),老道士聽著小道士遠去的腳步聲,嘆了一聲,對顧長晉道:“小徒叫殿下見笑了。太子妃那頭……”
“無妨,孤沒想過要瞞她�!鳖欓L晉平靜起身,道:“孤該去接她了�!�
茅舍離大殿不遠,他這一路走得很慢。玄靴踩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他甚至忘了披上大氅,任由風雪落滿身。
他到大殿時,殿內(nèi)便只有容舒一人。
她背對著他,微微仰著頭,靜靜望著大殿里的三尊神像。
“昭昭�!鳖欓L晉輕喚了聲。
容舒回過身,清潤的眼干干凈凈,沒有淚。
她朝他走去,溫婉笑道:“與觀主都說好了?”
“嗯�!鳖欓L晉牽起她的手,道:“走罷,今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們便要下山去�!�
山里的夜格外冷,茅舍里沒有地龍。
容舒與顧長晉相擁著躺在榻上,他們蓋著厚厚的被子,用體溫溫暖著彼此,竟也不覺冷。
容舒的腳被顧長晉用腿肚捂著,他笑她:“從前你一覺冷,就喜歡將腳往我褲腿里鉆,像兩只從冰窖里逃出來的小倉鼠�!�
容舒也笑,同他翻舊賬:“可你不僅抖開我的腳,還扯壞我的小衣�!�
顧長晉輕笑:“也就那一回,后來你再將腳往我褲縫里鉆,我哪一次不是一動不動地任你鉆?”
容舒在男人低沉的笑聲中輕哼了聲。
顧長晉撫著她的背,忽然道:“昭昭,我們可能不會有一個生得既像我又像你的孩兒�!�
容舒枕著他的肩,幾不可聞地“嗯”了聲,這事她聽寶山說了。
半晌,她道:“顧允直,你拿什么換我了?”
這問題,容舒曾問過的,只那時顧長晉卻說不重要。
“有你在的這一世才是最重要的,昭昭,現(xiàn)在的我們是所有遺憾還未開始的我們。是以,不要回頭去看曾經(jīng)有遺憾的我們�!�
容舒于是不再問。
可方才聽罷寶山哭哭啼啼的話,容舒忽然又想問了。
這一次顧長晉沒再回避,而是道:“功德,我做四十年皇帝換來的功德。還有我的命,或許還有一個人虛無縹緲的來生�!�
他抱緊她,在她耳畔溫聲道:“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飴�!�
容舒沉默了許久,久到顧長晉忍不住抬手卻摸她的臉,怕她在偷偷掉淚珠子。
容舒卻一把握住他的手,臉輕蹭了下他帶著薄繭的手,道:“你不信命,我也不信命,你換回了我,我也定要換回來你。”
顧長晉一愣,旋即彎下了眉眼。
是他小瞧她了。
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應道:“好。”
容舒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回了一吻,道:“這樣好的顧允直,怎可以沒有來生?”
一個多時辰前,當她望著三清神尊時,她在心里默默地許下了一個宏愿。
天地為證,三清神尊敬上。
他顧允直可為我沈舒傾盡一切換我再世重來,我沈舒亦會傾盡所有換他一個來世。
來世的沈舒,不僅要愛他、護他,還要繼續(xù)當他的妻,延續(xù)他的血脈,生一個既像他又像她的孩兒。
龍陰山上,天地蒼茫,風雪寂寂。
大殿里的三清神像慈悲地遙望著掩埋在風雪里的茅舍。
翌日一早,容舒與顧長晉下山,繼續(xù)前往大同。
容舒記得大同府的那場馬瘟便是在二月里開始的,只這一次,有她與顧長晉在,這一場馬瘟再不會來了。
他們在一月廿六抵達了大同,韃靼軍來襲時,往后一個多月,顧長晉數(shù)次披甲上陣,與穆融兵分兩路,一前一后夾攻韃靼軍。
他的身上又落了新傷,容舒心疼得緊,卻也莫可奈何。他時常會在夜深的時候進來營帳,在她唇上落上一吻,又匆匆離去。
顧長晉忙,她在大同亦是忙得腳不沾地。從前在揚州府籌備軍需以及先前在上京安置流民、孤寡老幼的一番經(jīng)驗眼下在大同府俱都派上用場了。
三月,顧長晉設下的計謀成功,前世發(fā)生在大同的馬瘟蔓延在韃靼軍的馬棚里。
四月,韃靼退兵,顧長晉與穆融領著大同的所有熱血男兒乘勝追擊,直逼韃靼皇廷,韃靼經(jīng)此一役,元氣大傷。
五月,顧長晉班師回朝。
抵達上京的那一日,正是五月廿一。
城門處擠滿了人,容舒騎著小錐與顧長晉一同入城。
她如今策馬策得極好,那一身艷紅色的騎裝將她襯得宛若慈恩山的一株楓樹。
根深扎在土里,卻不畏寒秋凜冬。愈是冷的天,便燒得愈紅。
嘉佑帝與滿朝臣公俱都在金鑾殿侯著了。
顧長晉跟在柳元身后前往金鑾殿時,容舒去了坤寧宮見戚皇后。
戚皇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方笑道:“雖瘦了些,但精神卻是比從前好了。”
她頓了頓,又目露贊賞道:“你在大同做的事,本宮與皇上都知曉,你做得很好。”
他們離去的這五個月,從大同府送來的戰(zhàn)報里頭都會夾雜著一封信。
那信是專門給戚皇后看的。
信中說的俱都是太子妃的事,事無巨細到連太子妃在二月里生了凍瘡都一一稟明。而那一次,前來送戰(zhàn)報的將軍回大同時,帶了一匣子宮里秘制的治凍瘡的藥膏。
容舒亦是猜到她在大同的每一樁事,戚皇后都知曉。
聞言便應聲道:“多謝母后�!�
戚皇后望著她的目光極溫柔,“你與太子比從前的皇上和我都要做得好,皇上已經(jīng)讓禮部擬好了傳位的圣旨,太子登基后,便會立即冊封你為皇后。那一日將會比你大婚那日還要累,你這幾日在東宮好生歇息罷,為那一日做準備。”
容舒抬眸望向戚皇后,忖了片刻后道:“皇上的龍體……可還康��?”
“無妨的,你不必擔心。”戚皇后輕輕一笑,道:“將宮里的一切交與你們后,我與皇上也算是無事一身輕,終于能做點我們從前想做卻不能做的事�!�
她望著容舒,含笑道:“我與皇上說好了要一同去北境住上一段時日。”
容舒垂下眼,嘴唇幾度翕動,卻終究是沒說出甚,只伏身拜了一個大禮。
戚皇后留了容舒在坤寧宮用午膳,之后便差人送她回東宮。
容舒回到紫宸殿,在湯池里泡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澡,盈月、盈雀見她怔怔望著湯池里的水不說話,也不敢吱聲。
容舒換好衣裳,絞干了頭發(fā)便讓盈月她們退下,兀自抱著個月兒枕,在榻上躺下了。
原以為她要輾轉反側好半晌方能入睡,不想頭一沾上棉布枕便沉沉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唇瓣忽地一陣濕熱,有人叼著她的唇想要撬開她的齒關。
容舒以為自己依舊在戰(zhàn)鼓轟轟、狼煙四起的營帳內(nèi),忙松開齒關,咕噥道:“顧允直,你快進來�!�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顧長晉一看她這迷迷糊糊的模樣,便知她還未徹底醒來,笑了聲,在她唇上輕咬了一口,道:“昭昭,我們不在大同�!�
在大同時,他們都太過忙碌,幾乎就尋不著機會做些親密事。
偶爾幾回,都是顧長晉犧牲難得的休憩時間過來尋她。容舒想他想得緊,每回都催他莫要浪費時間。
那種不浪費片刻光陰的魚水之歡,在烽火狼煙中仿佛是曼陀羅花一般叫人沉迷。
唇上輕微的疼痛叫容舒清醒了些,帶著惺忪睡意的眸子漸漸清明。
她摸了下顧長晉略帶濕意的發(fā)梢,將手軟軟搭在他脖子上,問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半個時辰前,”顧長晉抱起她香香軟軟的身子,“你睡得很沉。”
容舒看他一眼,道:“我睡得很沉,你卻還要故意弄醒我。”
顧長晉啄了下她的唇,道:“該用晚膳了�!�
容舒這才發(fā)現(xiàn)外頭的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皇后娘娘說過幾日皇上便要禪位于你,叮囑我這幾日好生歇息,好為后頭的冊封大典做準備�!�
顧長晉“嗯”了聲,那傳位圣旨已經(jīng)蓋上了玉璽,今兒整個朝堂的臣公都心知肚明,馬上他便是大胤的新皇了。
顧長晉知容舒還有話要說,應了聲后便安靜地望著她。
果然,容舒頓了須臾,道:“皇上可還好?”
顧長晉眸光一頓。
嘉佑帝可還好?
自然是不好的,可與前世相比,他卻又是好的。
顧長晉至今都記得,前世嘉佑帝在彌留的最后一刻,將手里的那顆白子遞到他手里,對他道:“為帝者,一怕外戚擅權;二怕功高震主;三怕兵權旁落;四怕民怨沸反;五怕外敵環(huán)伺。治國猶如對弈,要學會將每一顆棋子都放在合適的位置,須知,制衡比分出勝負還要重要。”
那時的嘉佑帝面容枯槁,望著他的那雙眼有期盼也有擔憂。
便是到了死,他依舊放心不下大胤的江山社稷。
然這一世,他眼中的那縷擔憂不復存在,仿佛一個背著千斤重負的跋涉者,終于可以放下身上的重擔,停下步子,抬頭望一望頭頂?shù)哪禽喦缛铡?br />
“該說是好的。”顧長晉撩起將容舒臉頰的鬢發(fā)挽到耳后,緩聲道:“皇上道他一直想陪皇后去北境,如今也算是得償所愿�!�
容舒垂眼,輕“嗯”了聲。
頓了頓,道:“顧允直,抱緊我�!�
顧長晉手上用力,將她摟得更緊了。
容舒下巴抵在他肩上,道:“我想阿娘了�!�
年初他們前往大同時,沈一珍與路拾義回了揚州府,母女二人約著要在上京相聚。
顧長晉溫柔地拍著她的背,道:“柳元說,從禮部立下傳位圣旨后,坤寧宮便派人去了揚州,想來是為了接阿娘來參加你的封后大典�!�
容舒有些意外。
今兒在坤寧宮,戚皇后半字不曾提及過這事。轉念一想,忽又明白了為何,大抵是怕阿娘在路上出甚意外耽擱了行程,叫她空歡喜一場,這才不與她說的。
容舒默然片刻,“我不曾恨過他們�!�
“嗯,我知�!鳖欓L晉溫聲應著,“昭昭,他們希望你開懷,那你便開懷地接受一切,這也是你唯一能為他們做的。”
容舒明白的。
她慣來是通透豁達的性子,很快便放下心中那些傷感,笑道:“他們可有說何日出發(fā)?我給他們做些新鮮的糕點果子好讓他們在路上吃�!�
顧長晉道:“封后大典那日,他們便會離京�!�
時間一晃便到了五月廿五。
嘉佑帝于太廟召集群臣,行告祖禮,頒布傳位詔書,將象征著帝王至高權力的玉璽與金綬交與顧長晉。
顧長晉于太廟接玉璽與金綬,于這一日御宇登極,改年號為元昭。
太廟的撞鐘聲傳來時,容舒正在小廚房做著壽糕。
印著福祿壽三字的壽糕是民間里晚輩最愛給長輩做的糕點果子了,每年阿娘過生辰,容舒都會給她做。
做好的壽糕她裝了滿滿一攢盒,差了竹君送入宮里。
一個時辰后,竹君帶了一個裝著古樸精致的木匣子回來。
“這是太后娘娘賞賜給您的,她讓奴婢同您道一句‘辛苦了’�!鳖欓L晉登極御宇后,戚皇后不再是戚皇后,而是戚太后了。
容舒接過那木匣子,“咔”一下打開,看到里頭那雕刻著佛祖百相的玉佛手釧,愣怔了一瞬。
這手釧有四十九顆玉佛珠子,其中一顆還是她自小就戴在身上的。
前年的除夕夜,她將這顆玉佛珠子借由顧長晉的手歸還給了戚皇后。
容舒輕輕撫摸著那顆她自幼戴著的玉珠子,溫聲道:“太后娘娘可還有旁的囑咐?”
竹君含笑道:“娘娘道皇上今兒登極之時,已經(jīng)在太廟祭告天地與祖宗,要冊封您為皇后。封后大典便在三日后,您這三日要沐浴戒齋,切勿碰葷腥,說是不吉利。”
竹君絮絮說了好半晌戚皇后的叮嚀。
容舒仔細聽著,待得竹君說完,便頷首將那手釧戴上,緩緩道:“從現(xiàn)下便開始沐浴齋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