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右手持劍,左腳往前踏步的同時,腰往后仰,接著將劍揮出。
格、掃、刺。
每一步都行云流水,每一步都完美無缺,當劍鋒破空而出,那鋒利的劍氣與周遭氣流相震,發(fā)出一陣尖銳無比的嗡鳴。
真奇怪,明明是把木劍,怎么會有鐵劍的劍鳴?
伴隨著嗡鳴之聲,他面前那棵被當做靶子的槐樹,嘩啦啦落下無數(shù)枝葉,林中鳥雀被驚起,撲棱著翅膀奮飛而出。
木劍的劍氣斬斷了樹木,算不算得某種意義上的,“相煎何太急”?
他拿著那把粗糙的、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寒酸的桃木劍,為自己剛剛想到的這句俏皮話勾了勾嘴角。
幾乎是立即,他想將這個笑話告訴那個女孩聽。
但是不行,因為這個點她還在睡覺,她總是喜歡睡懶覺,這也是他特意來后山練劍的原因。
“破風”的劍鳴會擾著她。
事實上,當他在玄虛子的教導下,第一次嘗試“破風”,就能已有這樣的劍鳴。劍尖刺出的一瞬間,它發(fā)出的聲音尖銳肅殺,帶著徹骨的寒意。
他還未從那樣的寒意中回過神,便聽到玄虛子說:“不夠�!�
玄虛子跟他單獨在一塊的時候,很少會像在他師姐面前一樣,露出和藹的表情,說笑逗樂。面對裴遠時,他是個再標準不過的嚴師。
他要求極高,不茍言笑,話語寥寥,對裴遠時說得最多的便是:“不夠�!�
玄虛子教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讓裴遠時由衷地敬佩并感激,他根本不在意這一點嚴厲。
況且,他十分清楚,“不夠”指的是什么。
他的劍心還不夠,他的殺意還不夠,要報仇雪恨、以血洗血還不夠,要保護一個人,將那些紛爭惡意從她身邊徹底阻隔開來,他還遠遠不夠。
所以他只是沉默著揮劍,從凌晨到破曉,從結(jié)著霜的草葉到枝繁葉茂的槐樹,今天他已經(jīng)練習了一百零二十八次破風,還不夠。
他想用那句俏皮話討她的歡心,想看那雙漂亮的眼睛因為他生出笑意,但他知道,他的野心遠不止一句話,不止這只言片語帶來的片刻愉快。
他從來都不滿足于這點愉快,他想給她更多,因為他想得到的更多。
裴遠時拎著劍,他垂下眼,看著自己腳邊一朵明黃色的野花,它顫巍巍地開著,顏色卻極鮮極亮。
它就開在那里,又漂亮,又易得,挨得那么近,完全不設防的樣子,只要伸出手輕輕一掐,就能獨自擁有這份美麗。
他有些卑劣地想到,幸好它是開在這里。
他又自嘲地想到,他真的太過貪心。
他又開始了第一百零二十九次揮劍。
直到少女打著哈欠從觀里出來尋他,叫他一道下山去,裴遠時才收回了劍。
二人敲開了義莊的門,當陳仵作說,蘇少卿昨日已經(jīng)離開了的時候,清清十分震驚。
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怎么會?他醒來不過兩天,這就走啦?”
陳仵作說,少卿已經(jīng)返回長安,似乎是有什么要緊事去辦。
“好吧……”清清有些失落,她今天帶來了好些凝神靜心的符紙,想幫蘇少卿加持作法。畢竟他前些日子沉溺夢境,心神十分虛弱,若是不好好休養(yǎng),極易招來邪穢之物。
但他不打一聲招呼便離開了,這讓她心里有說不清的滋味。
陳仵作見她背著大包小包,自然曉得她意欲何來,他安撫道:“丫頭放心,少卿不會再做消極輕生之事�!�
清清垂著頭,她懨懨地說:“但愿如此吧。”
她心情不佳,陳仵作留她用飯,她也沒答應,背著包袱灰溜溜地走了。
裴遠時跟在她后面,見她悶悶不樂,便想拿話逗她開心。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清清卻停住了腳,她指著天上,問他:“你看那是何物?”
裴遠時便順著她指的方向去看,藍瑩瑩的天空,澄澈明凈,綴著兩朵白云,是個舒適的春日天氣。
他遲疑道:“是……云?”
清清望著那兩朵云,喃喃道:“你想到了什么?”
裴遠時思索道:“師姐想吃云吞?”
清清瞪了他一眼,她說:“流云!清竹居士那把琵琶便叫‘流云’�!�
她一說,裴遠時就想起來了,那天蘇少卿和他們一起吃飯,飯桌上,他們提到了這把琴。
于是他說:“無拘無束,來去自由,這應當是被疾病所束縛,身體如同囹圄的清竹居士,所向往的生活�!�
清清道:“這正是我想說的�!�
她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說:“蘇少卿的夢境后勁忒大,如今他好端端回長安了,我這兩天的心緒倒是難平,做夢都喘不過氣來。要是這種法術(shù)多使幾次,人怕得瘋掉�!�
未等裴遠時開口,她一握拳頭:“看來,我得休整幾天,這幾天早上不用喊我,我要好好休息調(diào)養(yǎng)。”
裴遠時說:“師姐,我何時早上喊過你?你不是一直都近三竿才起�!�
清清憤然道:“胡說八道!我向來都是雞鳴起身,勤勉操練,一日不落,你不要憑空污人清白!”
裴遠時說:“我卯時起身,怎么從未見過師姐?”
清清篤定地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來書房,你去后山。”
裴遠時早已習慣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他應承道:“那師姐好好休息調(diào)養(yǎng),下次若有鬼神之事,還得仰仗師姐出手。”
這句“仰仗”十分動聽,清清謙虛一笑:“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裴遠時又說:“這些天,若有什么雜事都吩咐我,師姐安心靜養(yǎng)便是。”
清清笑得更燦爛了:“這怎好意思麻煩師弟!”
說著,她將背上的包袱利落解下,拋到裴遠時懷中,提足真氣,足尖輕點,兩步便踏上了路邊生長的樹木。
一陣嘩啦啦響動后,她扔下一句“小心別磕壞”便消失在了山道盡頭。
清清急著回觀里是有原因的。
半個月前,她在江米鎮(zhèn)同蕭子熠故友重逢,雙方友好洽談一番后,她溜進客棧,又偶遇了小師妹丹成。
丹成是潤月真人座下最小的徒弟,清清在昆侖呆著的時候,兩個女孩十分交好。丹成比清清小兩歲,從前就如同纏人小狗一般,日日跟在清清后面,央著她要一處玩。
后來隨著師叔同宗內(nèi)徹底決裂,清清再沒上過山,也沒見過丹成。那夜的偶遇,不止丹成激動落淚,清清也感慨萬千,可惜時間有限,二人并未敘話太久。
臨走時,丹成送了清清一大包袱的禮物,是她這次好不容易下山,在青州燈會買到的小玩意兒。
可惜清清一回小霜觀便去潛心研究玄華宗的盒子了,后來又為蘇少卿之事勞累,那個滿當當?shù)�、裝滿丹成一腔好意的包袱,直到昨天才被打開。
里面有木雕兩個,風車三把,布老虎一只,磨合羅兩個,話本若干。
看著這些不怎么精致,甚至做工略顯粗糙的兒童玩具,清清忍不住失笑,笑著笑著,她開始心疼。
丹成是個孤兒,她是還在襁褓里時被宗主從山腳下?lián)旎貋淼�。沒有父母疼愛,只有宗內(nèi)這幫只曉得作法弄劍的人照顧她,這樣一個小娃娃,跌跌撞撞地,就在冰冷的昆侖山上長大了。
一個小姑娘得過成什么樣,才會在十二三歲,還真心覺得風車布老虎是“頂頂好的東西”,巴巴地送給喜歡的師姐呢?
清清撫摸著布老虎的頭,它憨態(tài)可掬地看著她,好像在說,你為什么突然這么傷心呀?
真是個傻姑娘,她難過地想。
那些玩具,被她小心地擺放到了柜子上,至于那若干話本……
清清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的品味,丹成表現(xiàn)得出乎意料的好。
她昨晚打開,不過草草翻閱,就被其中某些篇目牢牢攝住了心神。其情節(jié)之曲折,尺度之大膽,用語之不拘,無不讓清清流連其中,大呼精彩。
可惜第二天她打算早起下山,為蘇少卿作法調(diào)養(yǎng),只能依依不舍地放下書冊。如今蘇少卿一走了之,她兩三下就扔下師弟,久違地使了輕功,一路飛躥,奔回觀里,就為了盡昨日未盡之興。
一頭扎到棉被上,她迫不及待地往枕頭下一摸,硬硬的還在,頓時安心許多。十來本書冊在榻上一子排開,清清如同選妃一般,那本“冷漠師尊竟突然求娶”很順眼,這本“天下第一劍客原是我娃娃親”亦十分勾人。
說一不二,雷厲風行,向來是傅清清一貫作風,說了休息便一定會休息!不說念經(jīng)習道,洗衣煮飯,她那兩天完全可以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茅房都上得不勤了。
至于誰遞的衣,誰燒的飯,自然是老實師弟裴遠時了。那日他說師姐吩咐便是,清清說那怎么好意思,實際上,她十分好意思。
于是那天,裴遠時把灶房弄得煙熏火燎,他不得不來清清的臥房求助。
清清潦草地披著外裳,趿拉著鞋子,萬般不舍地放下書冊,往灶房走去,甫一進門,便被熏得睜不開眼。
“你這是,放了櫥柜里的桂香葉?”
裴遠時默默點頭。
清清嘆道:“那罐桂香葉還未曬干透,我是打算再曬幾個晴朗天氣的,未干透的桂香葉經(jīng)受了高溫烹煮,會散發(fā)難聞的霉氣�!�
她看著鍋內(nèi)不可名狀的物事,疑惑道:“你這是在煮什么?”
裴遠時小聲說:“上次下山,師姐在集上買了點后腿肉……”
清清哀叫一聲:“那塊肉我挑了許久!真是,真是暴殄天物!”
畢竟是自己沒有提醒在先,她不再抱怨,而是開始思忖著怎么盡力挽回這鍋東西。
印象中,桂香葉的氣味可用清酒來解,玄虛子好飲,觀中窖藏不少,可以輕易得到,只不過配比應該多少,她實在想不起來了。
清清小心地挑出鍋內(nèi)的香葉,一邊指使裴遠時:“你去我房間,找找書架第二排第一格,有一本淡藍封面的書,把它尋來帶給我�!�
裴遠時領了命便去了,清清扒著灶,細細地尋鍋中殘存的桂香葉,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好些葉片已經(jīng)在燒制過程中破碎開來,同食材混在一處,再難分辨出了。
“笨石頭!”她氣道,“怎么還不回來,尋個菜譜也費這么久!”
話音未落,裴遠時便快步走了進來,他手里拿著兩本書。
他解釋道:“第二排第一格沒有師姐說的書,我在整個書架上搜尋了一遍,看到淡藍色封面的便拿過來了。”
清清正忙著甄別鍋內(nèi)的香葉,她頭也不回道:“那你看看是哪本,我記得用酒祛除桂香葉味兒的方子就在前面幾頁……”
遲遲未得到回應,清清不耐地轉(zhuǎn)頭來催,卻發(fā)現(xiàn)裴遠時拿著被翻開的書,他看著她,表情復雜難辨。
清清一把拿過他手中的書,低頭一看:“又怎么——”
只見書上赫然寫著:
“安萍難耐道:‘壞東西!我可是你師姐,怎可做這般僭越之事……’沉風欺身上前,一把攬住佳人纖腰,手悄然往她身下探去,緩聲道:‘不好么?師姐明明也……’”
“衣衫盡褪,燭影搖曳,鴛鴦雙交頸,柔風拂花蕊。深深床幔間,那一聲聲‘師弟’,叫沉風克制盡失,只想同師姐歡好到天明……”
清清看看紙頁上的字,又抬頭看看裴遠時,兩個灰頭土臉的人在煙霧裊繞的灶臺旁面面相覷,一時間誰都無話。
半晌,清清憋出一句:“你都看到了。”
裴遠時難得的有些呆滯:“不算都看到了�!�
清清說:“片刻功夫,也不能都叫你看了去。”
裴遠時說:“我看見這個沉風……”
清清厲聲道:“你年紀輕輕,怎么能看這種東西!”
裴遠時為自己辯解:“我無心……”
清清止住他的話頭:“無心還一看再看!”
裴遠時小聲說:“師姐明明也……”
清清一聽到這句話,不知想到了什么,驚慌道:“不許說了!”
裴遠時便住了口,屋內(nèi)再次陷入沉默。
第59章
話本(中)
二人在灶房中對峙。
清清很慶幸,此刻水汽蒸騰,裴遠時應當看不大清楚自己的表情。
這突然給了她勇氣,她將書一卷,揣在懷里,粗聲粗氣地說:“呆愣著作甚,沒見過這種東西么!”
裴遠時眼睛看著別處,僵硬地搖了搖頭。
清清硬著頭皮繼續(xù)道:“那你見識未免太少!”
裴遠時磕磕絆絆道:“師姐才說我年紀尚小,我沒見過這等物事,本是尋常……”
清清理直氣壯道:“自然是尋常!你尚有五六年才堪堪弱冠,而我今年便及笄了�!�
裴遠時抿了抿唇,沒有再說話。
清清見他不說話,乘勝追擊道:“及笄了便是大人,我看這些東西是天經(jīng)地義�!�
她開始胡言亂語:“就算,就算我今年突然嫁人,有了夫君,也是再正常不過。夫妻人倫本就是人生必需之事,對這些東西有所了解,才能有備無患,今后生活更快樂圓滿。”
裴遠時聽了這番她胡扯的話,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他緊盯著她:“師姐想同誰快樂圓滿?”
清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想同誰便同誰,反正要找個已及冠的才合乎律法。”
裴遠時笑了一下,但這個笑看上去沒什么好意味:“及冠的?誰?那個膀胱,還是那個狐貍眼?”
清清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回過味來,這個膀胱說的是龐里正的兒子龐世光。泰安鎮(zhèn)眾多少女的夢中郎君,清清小時候厭煩的愛說教的哥哥。
龐世光到底怎么惹他了!他又什么時候偷偷起了這種雅號��!
這雅號實在好笑,清清忍不住想笑,但她看著眼前莫名其妙變得陰沉的少年,硬生生憋住了。
她梗著脖子道:“怎么就非是這倆?你師姐我容貌俏麗,武功高強,性格可親,隨隨便便碰上個俊俏富公子,也定能將人家迷得神魂顛倒……”
她亂七八糟的話還沒說完,裴遠時猛地上前,清清嚇得急退一步,撞到了身后高高摞著的柴火堆。木柴堆松散,一撞之下竟歪歪扭扭地要倒下來,眼看著一截粗大的木棍就要掉到她頭上,而她手忙腳亂,全然不知。
裴遠時瞬間就撲了上去,他身形極快,一手揮開那截木柴,另一只手護在清清的頭頂�;艁y之中,清清一把揪住裴遠時的衣領,一陣乒乓亂響后,二人齊齊跌落在一地散亂的柴棍中。
干燥枯脆的枝葉隔著衣料,讓清清的后背有些癢,她的心跳得很快,不僅因為方才的驚險,更為此刻不太妙的距離。
裴遠時仍保持著一個保護的姿勢,左臂擋在她頭頂,右手撐在她身側(cè),她能感覺到他環(huán)繞著她的手臂堅實有力,它承受了大多數(shù)坍塌的木柴的磕碰,清清幾乎沒有收到任何波及。
他撐在她身上,下巴就在她耳旁,清清察覺到他在輕聲喘息,在驚險的一刻過去后,此時的親密距離似乎成了多余。
清清松開手,裴遠時的衣領被她扯得大大散開,她飛快的瞥了眼衣領中的喉結(jié)和鎖骨,別過眼睛,顫著聲音喚道:“師弟……你沒事吧?”
裴遠時沒有回答她。
鼻腔中全是清新干凈的皂味,清清被迫地嗅著來自于他領口的獨特香氣,它熟悉又好聞,這讓她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這點響動終于引起了裴遠時的注意,他輕聲說:“師姐,你在做什么?”
他挨得那么近,一說話,吐息便灑在她耳后的皮膚上,滾燙熾熱。清清幾乎想立即逃走,她意識到,方才用于保護她的手臂,已經(jīng)悄然變成叫她難耐不適的牢籠。
她掩飾道:“沒做什么,什么都沒有�!�
裴遠時便不再說話。
清清試探道:“不如……你先起來?”
裴遠時仍舊不開口,清清不敢多看衣領下的內(nèi)容,只能盯著他的肩,它瘦削卻寬闊,方才為她擋掉了許多碰撞疼痛。
她抬起手,不自覺觸碰了上去,她小聲問他:“剛剛有塊木頭砸在這里,疼嗎?”
裴遠時搖了搖頭,他的發(fā)絲掃過她的臉側(cè),帶來一陣酥癢。
清清在這樣曖昧的沉默中開始無措起來。
裴遠時卻拉過她的手,他用自己的手將其包裹,他貼在她耳邊,用氣聲低低地說:“疼的不是這里�!�
清清暈頭轉(zhuǎn)向,她的心跳聲已經(jīng)劇烈到讓她幾乎沒聽清方才那句話,即使聽到,也再難消化其中信息。
她像個傻瓜一樣問:“那么是哪里?”
裴遠時不說話,他拉著她的手,緩緩移動到他胸口的位置,接著慢慢貼了上去,清清意識到,單薄衣料下,他的心跳同樣并不平靜。
“是這里,”裴遠時用鼻尖蹭著她耳際,“這里疼,師姐�!�
清清不至于傻瓜到再問一句為什么,她面紅耳赤,已說不出半個字。
“師姐……”他輕聲嘆道,“他們不好,他們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