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直到脖子都有些酸痛,才有一個女聲款款而來,用清清聽不懂的蘇羅語,緩慢地念禱著什么。
聲音從高臺處傳來,她聽出來,這是古拉玉在講話。
她不知道其中的內(nèi)容,似乎是敘事,又像在抒情,時而低沉,時而高亢。伏跪在地上的人們也隨之高呼,這個環(huán)節(jié)十分漫長。
漫長到清清忍不住睜開眼到處瞄,不經(jīng)意地,瞥到了身邊少年也在看著她。
她看見他花朵簇擁下的面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接著慌忙地察看四周,害怕被人聽見。
幸好沒有人察覺,蘇羅人都沉浸在肅穆的儀式中。清清于是又偏過頭看裴遠時,她朝他擠眉弄眼,用口型對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蝴、蝶、仙、子�!�
她才做了一遍,他就看懂了,少年抿起唇,眼中全是無奈,她看他無可奈何的樣子,得意地笑了起來。
終于,在一聲又一聲的“茹布查卡”中,人們終于站直了身體,清清如蒙大赦,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在族長的帶領(lǐng)下,所有人都端起了面前盛滿酒液的杯盞,他們遙遙地朝群山舉杯,為他們心目中的山神奉上最誠摯的敬意,而后仰起頭,一飲而盡。
這項活動清清還是十分喜歡的,她將杯子裝得滿當當,手臂也舉得高高的,高呼山神之名的時候好像比誰都虔誠。咕嚕咕嚕灌完酒,一翻杯底示意給同桌的人們看,也是豪邁萬分。
同桌的蘇羅人紛紛鼓了掌,外來的漢人對他們的神靈表現(xiàn)出這般恭敬,他們自然是驕傲又欣喜,都搶著為她再次斟滿了酒。
只有裴遠時知道,早在各家各戶的酒被收集到一處時,她便嗅到了香氣,有事沒事就在那處吊樓徘徊,想著運氣好能不能嘗上一口,師姐就是貪酒罷了。
席上氣氛熱烈,美酒助興,漢子們紛紛在空地處玩起了摔跤。清清且喝且看,視線在他們遒勁賁張的肌肉上流連,不由得贊嘆:“真好!”
旁邊一道涼涼的聲音問她:“什么好?”
清清笑瞇瞇地對板著臉的師弟說:“自然是酒好,你要不要嘗嘗?”
“哦~”她故意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忘了,你現(xiàn)在可喝不得,真是抱歉呀。”
她抱著酒杯,笑得又壞又可愛,裴遠時靜靜地看著,只能在心里無奈長嘆。
很快,這點無奈便被深深的警惕所替代。
場上被支起了幾根粗長的竹竿,村中少年們都聚在那處,他們排著隊,輪番上場,只待一聲令下,便飛速攀上竹竿,以先取到頂部彩綢者為勝。
歡呼聲,吶喊聲不斷從那邊傳來,清清放下酒杯,饒有興致地看著即將上場的人,裴遠時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果然,那人是道汀。
不愛穿衣服的野人今天更理直氣壯地沒怎么穿衣服,他□□著上身,流暢而緊實的肌肉在陽光下更漂亮,肌膚的麥色也恰到好處,不深也不淺。
號令發(fā)出,這個戴著松石綠耳環(huán)的少年一馬當先,雙腿緊緊夾著竹竿,腰腹一挺,便能向上攀兩三尺。一浪高過一浪的助威聲中,所有人都注視著他肌肉隆起的背,和修長有力的手臂。
毫無疑問,這一隊的優(yōu)勝者是道汀。
又賽了幾輪,最后,每一輪的第一名都聚到了一起,開始最終的比試。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里,道汀再次抓住了彩綢,他沒有急著滑下竹竿,而是立在竿頭,回頭遠遠地往人群中看了一眼。
而后,他竟縱身一躍,直接跳到了身邊高大的杜鵑樹之上,眾人不明所以,但仍再次興奮高呼。
樹上的花苞已經(jīng)全數(shù)開放,火紅鮮艷的色彩幾乎將整棵樹都燃燒起來。少年似乎在其中尋找著什么,枝丫抖動著,花瓣和葉片紛紛而下。
終于,道汀跳下了樹,他手里拿著一朵最大最美的杜鵑,朝長桌宴席走了過來。
清清慢慢張大了嘴,她看著異族少年越來越近,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在她身上,他終于走到了她面前,俯下身,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朵盛開到極致的艷麗花朵輕輕插在了她耳邊。
他身上還有熱氣,胸口還在起伏,手指的熱度更是滾燙。他拂過她鬢邊柔軟的發(fā),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只專注地看著她。
四周陡然響起歡呼聲,所有人都在看著,所有人都在慶賀。
清清手足無措,她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口中更不知道該說什么。
或許是看出女孩的羞怯慌亂,異族少年低笑了一聲,他湊近她,慢慢說了一句話。
用的是蘇羅人的語言,低沉而短促,有復雜的饒舌和濃重的鼻音。
清清沒有聽懂,在她疑惑茫然的視線里,道汀再次伸出手,幫她將那朵花插得更穩(wěn)了些,而后摸了摸她的發(fā)頂,轉(zhuǎn)身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如題
明天下午五點加更!點擊就看:壞師姐玩弄黑化師弟于股掌之間。
第90章
夕陽
和煦日光潑灑而下。
烤得金黃流油的羊肉,配上清冽米酒,蘇羅人且歌且飲,盡情歡慶著這個美好的日子。碰杯聲,笑鬧聲,歡呼聲不絕于耳。
清清坐在桌邊,她的腦子暈乎乎的,雙頰酡紅一片。
她不知道是因為那點酒,還是因為異族少年誠摯火熱的眼神。他為她摘下的那朵杜鵑還在發(fā)邊,隨著她側(cè)頭或是轉(zhuǎn)身,那點清幽的香氣總會若頭若無縈繞在鼻尖。
她不禁伸手去觸碰那朵花,柔軟光滑的花瓣,極致純粹的紅,她撫弄著它,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了唇。
然后,視線余光察覺到了有人在望著這邊。
“啊,”清清抬起眼,看向身邊一直沉默注視她的少年,她挨過去問,“這朵花好看嗎?師弟�!�
少年點點頭,他表情淡淡,看不出情緒。
“那我呢,”女孩偏過頭,向他展露了一個十分甜美的笑容,“我好看嗎?”
裴遠時輕聲說:“好看�!�
清清滿意地點了點頭,她又捏起酒杯,開始慢慢啜飲。
一只手卻伸過來,想拿走她的杯子。
清清像對待什么寶貝似的,將杯子護在胸前,酒液濺在衣服上也渾然不知。
她不滿地說:“干什么?”
“師姐,”裴遠時嘆了口氣,“你的臉很紅,好像是喝醉了,還是少飲一些,不然明天會難受�!�
“我才不會醉,”清清不悅道,“我喝酒比師父還厲害,至于臉紅不臉紅的……”
她輕輕撫上自己滾燙的面頰,夢囈一般說:“才不是因為這個呢�!�
裴遠時頓了片刻,他慢慢放下手,眼睛看向一邊,不再開口。
宴席的氣氛愈來愈火熱,人們推杯換盞,高唱著祝歌,連鳥雀都不堪其擾,拍著翅膀紛紛避走。
“誒——”
一道清越的歌聲突然從高臺處傳來,如云雀出谷,如清泉在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看向高臺上正高歌著的女孩。
清清也望了過去,她微微笑了,那是古拉朵。
原來阿朵這么會唱歌,她的歌聲嘹亮而高昂,在四面群山之中久久回蕩,人們跟著輕聲唱和,這是真正屬于大山的歌。
當最后一個音調(diào)落下,四周陡然響起鼓聲,光著上身的精壯漢子們腰系皮鼓,一邊踏著舞步,一邊朝中間聚攏而來。
姑娘們歡樂地尖叫一聲,手牽著手,排成一排,跟隨著鼓點,在古拉朵的帶領(lǐng)下跳起舞來,動作整齊劃一。
她們結(jié)實的手臂與小腿時而抬起,時而落下,變幻著無窮的美麗姿態(tài)。場外的人們紛紛打起拍子,為姑娘們大聲歡呼。
一曲終了,鼓聲斷絕,氣氛卻推至最熱烈。
臺上的舞者們一躍而下,扎進人群,似乎在尋找著什么。人群如同炸開了鍋,大家都從座位上離開,去參與到最后的狂歡共樂中來……
有幾個女孩跑來清清這桌,她們打量著裴遠時,似乎是有話想說,卻在原地躊躇,你推我我推你,竟無人敢上前來。
這個俊秀的少年郎,之前看著還好好的,現(xiàn)在表情怎么這么嚇人?
算了,難得的可以盡情跳舞的好日子,還是不要找掃興的舞伴了。女孩們推推搡搡,最后瞥了他幾眼,又笑鬧著跑開了。
清清把這一幕分毫不差地看在眼里,她憋笑憋得很難受。
“哎呀,你們不要他,我們可以一起呀!”她向跑走的女孩們大聲喚。
其中一個轉(zhuǎn)過頭來,她同清清說過好幾次話,已經(jīng)算得熟識,她也大聲沖清清叫道:“道汀會來找你的!”
什么?清清還沒回過味來,一轉(zhuǎn)身,卻撞到了一個熟悉的刻著刺青的胸膛。
胸膛的主人彎下腰,朝她伸出手,他的目光可稱溫柔,他的邀請熱烈而坦蕩。
鬢邊別著杜鵑的女孩愣住了,她猶豫了片刻,輕輕將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道汀握住這只手,小心翼翼地牽著她,往人群最熱鬧的地方去了。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忘記看了一眼那個對他懷有敵意的少年。
少年沒有看向這邊,他低著頭,在一片熱鬧歡快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也不是道汀要關(guān)心的了,他現(xiàn)在只想關(guān)心身邊的女孩,和即將開始的舞蹈。她不會蘇羅人的舞步,如果笨拙地踩上他的腳,也沒有關(guān)系。
她大可以隨便跳跳,那也一樣會很好看。
汗水與歡笑交織的舞會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日頭西斜,歸鳥還林,天邊又綴滿層層絢爛云霞,這次三月慶典才正式結(jié)束。
人們開始收拾場地,將食物的殘渣收走,把桌子長椅搬開。
空氣中殘留著熱鬧氣味,許多人臉上還有意猶未盡的笑意,清清沉浸在節(jié)日快樂的余韻中,哼著小調(diào),慢慢走在回吊樓的路上。
她頭發(fā)有些松散,身上還有運動后的熱氣,心情也輕飄飄。
瞇著眼看了看火紅殘陽,清清扭頭對身后的少年說:“走另一條路罷,我想慢些回去�!�
另一條路稍遠一些,她不介意將時間花費在路程上,她想吹著暖和輕柔的風,多看看天邊漂亮的晚霞。
途徑一個小山坡的時候,她一時興起,清了清嗓子,突然唱了起來。
“高高的樹上結(jié)檳榔——”
“誰先爬上誰先嘗,誰先爬上我替誰先裝�!�
“少年郎采檳榔,姐姐提籃抬頭望,低頭又想——”
“他又美,他又壯,誰人比他強?”
“趕忙來叫聲我的郎呀~青山好呀流水長~”
“那太陽已殘,那歸鳥在唱,叫我倆趕快回家鄉(xiāng)�!�
她頭兩句還唱得認真,歌聲也算動聽,但到了后面干脆胡亂硬扯,隨意盡興,只管唱完詞了事。
一首唱完,她回過頭,得意地朝裴遠時問:“如何?”
裴遠時點點頭:“尚好�!�
“敷衍,”她撇了撇嘴,“如果真的尚好,你怎么不鼓掌?”
裴遠時剛將手抬起來,她卻按住了他。
發(fā)間那朵杜鵑仍是艷麗,映著女孩的雙眼波光粼粼,她狡黠地說:“那我換一首,這是寨里的姑娘們教我的,你聽著啊——”
她踩著松軟泥土,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一邊唱。
“別人丈夫乖又乖,我家丈夫呆又呆。
站起像個樹墩墩,坐起像個火燒巖�!�
“太陽落土四山陰,這號屋里難安神。
但愿天火燒瓦屋,但愿猛虎咬男人�!�
“斑鳩叫來天要晴,烏鴉叫來要死人。
死人就死我丈夫,死了丈夫好出門——”
婉轉(zhuǎn)的歌聲在空曠山坡上回蕩,清清自己唱完了,自己先樂不可支,笑個不停。
“怎么樣?這個是不是更有意思?”
裴遠時抿了抿唇,他注視著夕陽下的女孩,她笑得那么好看,好像世上所有煩惱都和她無關(guān)。
本來也該同她無關(guān),他靜靜地想,那些陰暗的往事,血色的刀鋒本該離她遠遠的。她說過山里的日子好,那不僅僅是因為是風光好。山中無雜事,那才是最好的。
只要她喜歡,只要她愿意,那就是最好的,也是他最樂意看見的。
他喜悅著她的喜悅,而自己的喜悅,自己的心愿——都無足輕重。
本來他連夏日的那次相遇都不配擁有,能夠偷得這一點交集,已經(jīng)是大大的幸事。所以當妒火燒得他快死掉了,他看著她把手放在那人手中,二人相攜而去,他也沒有說一句話。
跟她的心愿比起來,那點痛苦都是地里的塵埃,她盡可以輕輕踩過去,去往更美好之處找尋,他能做的,就是努力讓她在這個過程更快樂一些。
這樣就夠了。
“師姐,”他微笑起來,看向晚風中的她,“誰能稱得‘美又壯’?今天邀請你跳舞的人嗎?”
“他啊——”聽到了這個人,清清有些不自然地撫了撫耳旁的花朵,“算是吧?是挺美,挺壯的�!�
裴遠時沉默片刻,道:“你喜歡這里,有沒有想過留下來�!�
女孩詫異地挑了挑眉:“你們怎么問了一樣的問題?”
裴遠時幾乎喘不過氣,但他仍笑著追問:“那師姐怎么答的呢?”
女孩回憶道:“記不太清了,好像是說我還沒想好�!�
“是嗎?”他輕聲說,“如果想留下來,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去替你做�!�
清清唔了一聲:“也不是不行,但這樣也太自私了罷?我在深山頤養(yǎng)天年,師弟在外奔波勞累,躲躲藏藏�!�
“沒關(guān)系。”少年溫和地說。
“但我會想你呀,也會擔心你的。”
“這也沒關(guān)系。”
“那你呢?你不會想我嗎?”
“這不重要�!�
“我留在這里,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也許我會和其他男人在一起,過我的快活日子。也許有事沒事,在逗孩子的時候會在心里笑話那個老實師弟,這樣也不重要嗎?”
風好像穿透了少年的身體,他的心前所未有的空曠,好像被萬事萬物所洞穿,再裝不住分毫情感。
他用一種類似于哀求的眼神看著她,讓她不要再說了。
“怎么這樣看著我呢?這些話不是你說的嗎?”女孩輕笑起來。
她看了看天邊云彩,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頭來。
“喂,裴遠時。”
一瞬間,山坡上所有風都停息,少年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他從未覺得這三個字從一個人的口中說出會這般動聽。
橙黃色的夕陽在女孩的側(cè)臉投下陰影,碎發(fā)輕輕飄拂,她站在高處,驕傲地抬了抬下巴。
“你是不是喜歡我��?”
少年怔怔地看著她,三月傍晚盛大夕陽里,他看著心上的女孩,突然笨到什么都說不出來。
但他還是說了,他說:“那不然呢�!�
第91章
山坡
又一陣暖風拂過山坡。
清清的衣擺被吹起,發(fā)絲也散亂在風中。她瞇著眼,看向下首的少年,嘴角微彎,顯現(xiàn)出狡黠。
她看上去對這個答案沒有一點意外。
裴遠時仰起頭,注視著背對著夕陽的女孩,她那么美麗,昂著下巴看著自己,又帶著些狡猾的竊喜。
好像一只貓,仗著惹人喜歡,就肆無忌憚地抓撓所有試圖親近的手。它的尖爪在手背上留下一點點白印,不會滲血,但仍有痕跡,讓人吃了痛的同時,依舊想去再次撫摸。
她理應張牙舞爪,為所欲為,因為她面前這個人,早就任她驅(qū)使,她早已得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