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會。”
第100章
夜窺
深黑色的穹頂之上，遍布著璀璨星辰，一條繁密閃亮的銀色光帶浮于其上，那便是銀河了。
這片星空下，茂盛幽深的森林之中，有兩道身影在穿行。
他們在破曉之前，終于回到了蘇羅村寨。
星光已經(jīng)漸趨暗淡，遙遠(yuǎn)的天邊，有一絲魚肚白隱隱浮現(xiàn)。站在山上往下俯瞰整座山谷，村寨之中還沒有燈亮起，也沒有人走動，它靜悄悄地坐落在山谷之中，如同母親臂膀里熟睡的嬰孩。
山林間漂浮著一層薄薄霧氣，清清和裴遠(yuǎn)時一前一后，從微涼的霧中穿過，即將走出樹林的前一瞬，，卻齊齊停住了腳。
“我以為是我聽錯了�！鼻迩迕腿换仡^，看向幽靜森林的更深處。
裴遠(yuǎn)時低聲說：“沒有錯，的確有人正往這邊來�！�
他們對視一眼，下一刻，雙雙消失在了原地。
屏氣凝神，趴伏在最高最繁茂的樹枝上，清清耐心等候了片刻，終于切實聽到了腳步與草葉的摩擦聲。
似乎只有一人。
來者似乎并沒有漫無目的地在尋找什么，他步履輕敏，由遠(yuǎn)及近，很快便靠近了這棵樹。
一個身影出現(xiàn)在了視野之中。
看不清面目，只能將身形判斷個大概，似乎是個男子，穿著普通布衣，身上看不到什么顯眼的武器……
他頭上纏著布巾，這倒像是漢人打扮。清清緊盯著他，思緒飛速運轉(zhuǎn)，她看著他徑直路過了這株大樹，往前面走去了。
這人不是沖著他們倆來的，清清望見他離去的方向，那是蘇羅村寨的所在。
她很快便想到族長月初的要事，那大批的精煉象谷，必須要被人帶走，難道就憑眼前這個孤身一人的男子？又或者，他只是來傳遞消息的？
無論怎么樣，趁著夜色匆匆進(jìn)村的陌生來客，怎么看，都是特意掩人耳目的樣子。
確認(rèn)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清清躬身躍下樹，將腳步放到最輕，慢慢走到森林邊緣。
趁著稀薄天色，她果然看到那個人正穿過田地，快步靠近村口。
“我想跟去看看�！彼吐曊f。
裴遠(yuǎn)時點了點頭。
村寨里一片寂靜，尚無人起身，就連雞犬都還縮在窩里睡眠。陌生男子路過低矮的棚屋，在石子路上急匆匆地走著。
拐彎或是上坡，他沒有半點猶豫遲疑，好像來過了許多遍，很快，他在村中心的一棟吊樓前停下了腳步。
那正是古拉玉所在的吊樓。
此時此刻，它的大門靜靜敞開著，里面黑洞洞一片。男子略微觀望，便抬腳上了樓梯，吱吱呀呀的老舊木料摩擦聲中，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樓。
而后，一扇窗中悄然亮起燈火。
還好清清不用走樓梯，她提起真氣，直接躍上樓梯頂端，又攀附上外墻，將身子掛在窗外，探聽屋內(nèi)響動，整個過程都悄然無聲。
但若有人路過，便能一眼看到她鬼鬼祟祟掛在墻上的模樣，所以裴遠(yuǎn)時自覺地站在樓外放哨。
清清豎起耳朵，凝神傾聽屋內(nèi)聲響。
“……初七那日便能趕來�！�
十分標(biāo)準(zhǔn)的官話，那男的果然是個漢人。
沒有回應(yīng)，男人繼續(xù)道：“這次要求很高，須得提前……你什么時候能備好？”
半晌，一個女聲道：“這次這么急？”
男人冷聲道：“這不是你該打聽的，你只需回答我，什么時候能備好？”
對方再次沉默，片刻后道：“最快初二……”
她頓了頓，補(bǔ)充一句：“晚上�！�
“初三這個時候，我會來提前看看東西�！�
談話就此結(jié)束。
“吱呀”一聲，是門被打開，接著便是腳步匆匆下樓梯的聲音，清清早已直接躍上屋頂，目送著那男子再次匆匆離去。
天還沒有亮，他趁著夜色來了又走，只為告訴古拉玉要提前準(zhǔn)備東西。
這可真有意思，清清在晨風(fēng)中瞇起眼，她很清楚地記得，古拉玉同那些人的書信往來之中，明明白白地約定好了交付的日期與地點。
更奇怪的是，“東西還沒備好”是什么意思？北山上已經(jīng)空無一物，漢子們也早已回歸村寨，那東西指的難道不是象谷？
直到回到房間，清清都還在思索這個問題。
但無論怎么樣，初二的晚上會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也就是后天。
她不會放過這個機(jī)會。
雞鳴聲漸起，天色也明朗開來，一天又開始了，清清卻縮回床榻上，被子一蓋，打了個又長又困的哈欠。
幾乎可以說一夜未眠……至于這一夜做了什么……
她將臉埋在松軟枕頭中，咬著嘴唇笑了。
接下來的兩日，除了作息仍有些稀里糊涂，她沒有表現(xiàn)任何異狀。
此前在泉水邊捉了些蝴蝶，她想辦法壓制成了標(biāo)本，保留了它流轉(zhuǎn)的光澤。送了古拉朵一只，送了莫鳩和道汀各一只，還有一只……
清清叩響眼前木門，房內(nèi)傳來一道悅耳嗓音：“進(jìn)來�！�
她推門而入，看到古拉玉正坐在椅子上，含笑望著自己。
“族長怎知是我要來？”清清笑問道，方才那句“進(jìn)來”，用的是漢話。
古拉玉眨眨眼：“此先阿朵來同我炫耀她收到的蝴蝶，還說，晚點還有人來送與我，我一直在這兒等著�！�
她平時笑得都是輕輕柔柔，此時眨著眼微笑，多了幾分靈動的美麗，看上去，同任何一個年輕閨秀無異。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女子，會是深山原始民族的首領(lǐng)呢？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道：“不過是山谷中隨便捉的，并不稀奇……”
說著，她奉上了禮物，古拉玉輕輕接過，對著陽光細(xì)細(xì)打量，欣賞著它流光四溢的雙翅。
清清不動聲色地掃過她面前的桌案，她一來便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個造型奇特的漆黑陶罐，就放在正中央，她不多看都難。
“真美，”古拉玉贊嘆道，“多謝你的禮物�！�
清清忙道：“您喜歡就好。”
如是交談了兩句，臨走之前，她指著那只陶罐，狀似無意地問詢道：“那是做什么的？看著好生精巧。”
順著方向，古拉玉側(cè)過頭，看向桌上的物事。
她輕靠在窗邊，逆著光，頭上發(fā)髻有一點點亂，年輕女子微笑著說：“就是個平常東西�！�
清清記住了那個罐子的模樣，吃晚飯的時候，她向裴遠(yuǎn)時描繪。
“手掌那么大，通體烏黑，上面沒什么花紋。有個蓋子可以取下，那個蓋子……”她回憶著，露出思考的神色，“那個蓋子，倒是十分特別，似乎是鏤空的�！�
裴遠(yuǎn)時聽完，遲疑道：“聽上去，倒像是關(guān)蛐蛐兒的籠子�！�
清清看著他：“你還玩過蛐蛐兒？”
裴遠(yuǎn)時也看著她：“我為什么不能玩過？”
清清說：“我完全不能想象，你蹲在墻角，看著小蟲打架的樣子，或許時不時叫好……”
她越說越樂，笑個不停。
裴遠(yuǎn)時無奈地說：“我不會叫它們打架，只是養(yǎng)著，喂喂水和稻谷罷了�！�
“那你養(yǎng)來做什么？聽著好聽嗎？”
裴遠(yuǎn)時頓了頓：“就是養(yǎng)著……”
他慢慢地說：“算是聽個聲音吧，因為很熱鬧，我小時候不結(jié)交同齡玩伴，但偶爾還是想聽到些什么聲音，就養(yǎng)了�！�
他眼神忽得很遠(yuǎn)，好像在回憶著不算愉快，也不算難過的一段時光。
清清不再說話，她察覺到了什么，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以后不會這樣了，”她十分自信，“我的話很多的，比蛐蛐兒還要多些。”
裴遠(yuǎn)時笑了，他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又傾身靠過來，卻被她推開了。
“吃飯呢！”清清埋怨道，“今天便是初二，晚上我……”
燦爛夕陽投射進(jìn)窗，他們交談起來，聲音輕到不可聞。
是夜。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少數(shù)幾粒星子掛著，夏蟲伏在草葉間一聲聲地鳴。
古拉玉從太陽落山后，便一直呆在屋內(nèi)，沒有再出門一步。
桌上燃了一盞油燈，將她的身影投射在墻面，留下巨大的陰影，像暗中窺伺的獸類。夜風(fēng)從洞開著的窗中涌入，卷過她耳邊發(fā)絲。
她坐在案前，身姿筆挺，她可以保持這個姿勢一天一夜，就像能在風(fēng)雨中持箭鎖定獵物一樣，她是最堅定的獵手，她有用不盡的耐心。
那只小罐被打開，蓋在放在一邊，它就那么黑洞洞地敞開著，放在面前。
里面什么也沒有。
古拉玉端坐著，平日里總是微笑著的嘴角終于平緩下來，她靜靜注視漆黑一片的罐口，沒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終于，她起身，從一旁的書架中取出一樣?xùn)|西，那是一個小小的紙包。
回到案邊，拆開來，傾倒出白色粉末在罐中，她一舉一動優(yōu)雅至極，好似仕女在斟茶或拂花。
她往罐子里投入一塊燃燒的紙團(tuán)。
一道白煙慢慢從中升起，縈繞著，舒展著，古拉玉定定注視著它，面無表情。
她沒有表情的時候其實有點嚇人的，這是母親對她的評價，說這樣看上去過于冷漠，這樣的年紀(jì)總是這樣的表情，會不太適宜。
從那天起她開始微笑，白天無論走在哪里，居民們看見她，她臉上總有淡淡的笑意，于是眾人都說，阿玉是多好的女孩，那么溫和，那么友善。
知道她順利當(dāng)上了族長，再也不需要所謂溫和友善來裝點，但她仍保留了這個習(xí)慣。只因為這樣能藏住更多的表情，沒有其他原因。
她笑著，卻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這十分好。
曾經(jīng)有一個人能知道，那個人說：“阿姐，你為什么總是這樣？我覺得你很累，你看上去一點也不開心�！�
現(xiàn)在那個人不在了，她真正成了面具下的人，再好不過了。
古拉玉慢慢嗅吸乳白色的煙霧，她的表情始終沒有任何變化，好像那并不是叫人迷亂興奮的毒藥。
她抬起光潔的手腕，上面代表族長身份的飾品已被一一取下，她觸碰到了自己的發(fā)髻，輕輕撫摸著，好像要解開，卻又遲遲不動作。
一絲暗色的液體，緩緩從她額間滑落，擦過眼角，流淌到下巴，滴到桌面上。
緊接著又是一道，它的顏色過于暗沉，叫人一時之間判斷不出，那其實是鮮血。
古拉玉緩緩垂下了頭。
窗上的清清睜大了眼，她看見了她一生中永遠(yuǎn)難以忘記的一幕。
古拉玉光潔的，烏黑的發(fā)髻，它竟然在自己動，好似里面包裹著什么活物，正要沖破束縛，掙扎而出。
她修長細(xì)膩的脖頸淌過更多暗色的血，她用手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青筋根根綻出，用力之大，好似那不是自己的頭顱。
終于，她將頭發(fā)全部撥開，露出了里面的內(nèi)容，露出了日日掩藏在發(fā)髻之中，趴伏在頭皮上，長長的口器扎進(jìn)顱內(nèi)，吸血榨髓的生物——
那是一只血紅的巨大蜘蛛。
它的腹部還在鼓動，八條腿牢牢吸附在頭上，似乎已經(jīng)深深扎進(jìn)了皮下。古拉玉頭上藏著這樣的怪物，她仍自若地在村寨內(nèi)行走，說話，這是她最大的秘密。
也是蘇羅最大的秘密，是莫鳩最想知道的秘密。
血紅色的蜘蛛聞到了白煙，它突然僵直了腿腳，腹部卻加快了鼓動的頻率。古拉玉喘息著，血幾乎覆蓋住了她的雙眼，她一手抓住它，狠狠往下撕扯，一把將它投入罐子中，再用刻著鏤空花紋蓋子牢牢鎖住。
古拉玉搖搖晃晃地站起，她幾乎渾身浴血，沒有粘上血跡的肌膚顯得更加蒼白詭異。她頭發(fā)散亂，其中還凝結(jié)著血塊，再不復(fù)平日的淡然優(yōu)雅，她的眼神始終平靜地像一潭水。
那是一潭死水。
她對著窗戶，緩緩轉(zhuǎn)過了頭，清清猝不及防，同那雙血污中死水般的雙眼對視上。
“道長都看到了？”古拉玉輕柔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滇西大毒梟的凝視
第101章
那羅（上）
茹布查卡，感謝您賜予我們森林與水流，感謝您為生靈提供棲息的場所，感謝您千萬年的庇佑，您的力量如同大山一樣深厚。
茹布查卡，風(fēng)是您的呼吸，泥土是您的皮膚，泉水與溪流是您的話語。請長久地庇護(hù)您的子孫，我們世世代代為您獻(xiàn)上虔誠。
茹布查卡，我的靈魂和信念都?xì)w屬于您。
這是蘇羅人每日都要念禱的祝文。每個村寨中降生的嬰兒，還沒來得及學(xué)會呼喚自己的母親，卻要先學(xué)會他們信仰的神靈之名。
人們輕誦著山□□字，感謝它賜予的富饒，祈求它的恩惠能長久。在晨起后，在進(jìn)食前，在入眠時，他們真心實意地祈禱，日復(fù)一日。
茹布查卡，感謝您帶來的一切，無論是食物還是災(zāi)禍，感謝您任何賜予，我們會永遠(yuǎn)贊頌?zāi)?br />
古拉玉和古拉丹，一起長大的兩姐妹，她們身上留著相同的血，她們是蘇羅歷代首領(lǐng)的后裔。
阿玉和阿丹，聰明又美麗的女孩，理應(yīng)是茹布查卡最忠誠的信徒，該為它獻(xiàn)出一切。
這是她們的母親每一日的教誨。
“你們是茹布查卡的女兒，生于這里，葬在這里。祖輩世代守衛(wèi)著大山和山中的子民，保護(hù)蘇羅，是你們不能拒絕的責(zé)任�！�
在兩姐妹很小的時候，人們就已經(jīng)看出她們有很大的不同。
古拉玉沉靜而溫柔，她對自己嚴(yán)格得可怕，從七歲開始便不再和同齡人玩樂。她走在村寨中，帶著笑意，背永遠(yuǎn)挺得筆直。
而古拉丹，同她的姐姐一樣白凈纖細(xì)，也擁有相同的聰明才智，她像古拉玉那樣溫和地笑著的時候，兩姐妹是很相像的。
但她不會那樣笑，她的笑是輕快而狡黠的，眼像閃爍的星星，輕輕一瞥，又很快流轉(zhuǎn)而去。她永遠(yuǎn)在張望，目光總不能在同一件東西上停留稍微久一些。
她箭法很好，能一箭射下杜鵑樹上藏在層疊樹葉間的花朵，卻獵不到一只躲藏在草叢中的野兔，她缺乏獵手必備的耐心，她好像不甘于安靜。
很多人都能看出來，阿丹不屬于這里，她的心總是要遠(yuǎn)一點，要空一點。就像山巔棲息的云朵，它似乎會一直停留在那里，但一轉(zhuǎn)眼，就會移了那么遠(yuǎn)。阿丹經(jīng)常望著天邊的云朵出神，人們知道，她是在想象云朵下另一邊的天空。
那是以古拉為姓氏的女孩，永遠(yuǎn)不能觸及的天空。
“阿姐，你又在看這些書，天都黑了，不來吃飯嗎？”
“我最近睡得不是很好，總會半夜癢醒，阿姐也會這樣嗎？”
“我沒有害怕，我怎么會害怕，感謝茹布查卡賜予的一切……”
“無論是食物還是災(zāi)禍……阿姐，我們會像母親那樣嗎？茹布查卡真的會聽到我們的話嗎？”
“阿姐，我不喜歡這里。”
四面環(huán)山的村寨，像在母親懷抱中沉眠的嬰孩，它已延續(xù)了百年，哺育撫養(yǎng)了一代代蘇羅人。
蘇羅的首領(lǐng)世襲相傳，僅由女子擔(dān)任，她們身上流淌著能與茹布查卡溝通的血脈，她們能預(yù)知災(zāi)禍，判斷天氣，帶領(lǐng)蘇羅人更好地生活。
人們信賴并依靠首領(lǐng)，就像藤蔓依賴被纏身的樹木一般理所當(dāng)然。
在北山更北之處，穿越數(shù)條溪水和山澗，翻過兩道山脊，有一處狹窄的山縫，那里終年有尖嘯的風(fēng)吹刮。通過這道山縫，是一個幽深的山谷。
很久以前，那里叫紅谷。
并不是因為漫山遍野的象谷花朵，象谷在那片山谷中盛開，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最起初，它只因為某種血紅色的生物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