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百年過后,僧人不再,信徒亦無影無蹤,只剩這座詭譎陰森的倒立石塔,還靜靜矗立在長安北郊。
長安任何一個孩童哭鬧不止的時候,只要恐嚇說倒懸塔里的鬼僧人要來抓人,孩童便立刻戰(zhàn)戰(zhàn)兢兢,乖乖聽話。
清清曾經(jīng)也是被用倒懸塔止住夜啼的小兒之一,但后來她聽師父說,那地方早就被朝廷占據(jù)了,用來關(guān)押一些身懷絕技之人。
尤其是……身懷絕技,又想勸服為己所用的人。
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深塔之內(nèi),既不能施展飛檐走壁覺得絕頂輕功,又不能順著什么暗道門窗遁走。每一層布設(shè)了重重把守和精密機關(guān),要的就是摧毀人的意志,而不傷人性命。
清清覺得,師父應(yīng)該還老老實實地呆在里面,不然師叔也不會再三強調(diào)他“只是碰上點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麻煩”。
她問梅七:“倒懸塔如今都是梅家的人?”
梅七道:“既然你師父在里面,那我頭上那幾位弟兄也會在其中把守。至于其他人,以仙姑的手段應(yīng)是不足為懼�!�
“你去過倒懸塔沒有?”
“沒有……我擅長暗中行刺,通常都被單獨派在外面,很少回長安。”
“那你同那幾位好弟兄熟不熟?”
梅七長嘆一口氣:“今天把這些交代了,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清清淡然道:“你早該有這種覺悟�!�
“我先從哪位講起呢……”
第118章
驚夢
清清和梅七說了許久。
她發(fā)現(xiàn),梅七說人話的時候,還挺像個人的,不再矯揉造作,變得順眼多了。
他們各自的排行,所使的武器,慣用的招式,常配合的功法……事無巨細(xì),被他一一說來,清晰而有條理地把他的弟兄們賣了個干干凈凈。
直到本就昏暗的天色變得更陰沉,天邊炸響了一道驚雷,她才發(fā)覺,他們從午食后開始談,現(xiàn)在又到吃晚飯的時候了。
雨水順勢而落,擊打在青瓦檐,清脆如玉珠彈響。
驟雨時刻,對坐的二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清清一邊揉著酸痛額角,一邊消化著大半天所得的復(fù)雜信息。
裴遠(yuǎn)時靠在窗前,側(cè)過臉去看成串雨簾。少年穿著素淡衣袍,身形挺拔清瘦,在靜默的時候,仍有一種新竹般的勃勃氣韻。
沉靜和昂揚,這看似相悖的二者,在他身上有卻奇異的和諧。
清清撐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心中想著,這人怎么哪哪兒都好看。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清清回過神,對上梅七意味不明的視線。
“你們是不是……”他擠眉弄眼。
清清翻了個白眼:“是什么?”
梅七壓低了聲音:“你非要我說得很直白?”
清清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梅七哼哼了兩聲:“仙姑,我都對你知而不言言而不盡,你還藏著掖著就沒意思了。那天晚上,他被毒人傷了也要護著你,你自身難保了也要帶著他,真是感天動地啊……”
他隱秘一笑:“做我們這一行,最會察言觀色,打個照面說兩句話,我便能把人的底細(xì)套個八九不離十。仙姑,你們二人今天眉來眼去,都被鄙人看在眼里,是不是……”
少年冷冽的聲音打斷了他:“我都聽得見。”
梅七的笑容便又深了幾分:“我當(dāng)然曉得道長聽得見,我更曉得,你們現(xiàn)在都還無一人反駁我�!�
“我心中已經(jīng)有數(shù)�!彼靡鈽O了。
清清瞥了眼裴遠(yuǎn)時:“隨便吧,你別在丹成面前亂嚼舌根就行�!�
“我不主動提自然可以,但萬一她要問,我是不能不交代的�!�
看來他很清楚牽絲術(shù)的威力,清清哦了一聲:“說到這里,你們兩個到底怎么回事?”
梅七頓了頓:“小仙姑沒說么?”
不等清清回復(fù),他的眼神瞬間幽深起來:“那是似乎不能說的……罷了,但我可以透露一點,是她在委托我?guī)兔ψ鲆患�。�?br />
他伸出一根手指,嘴角噙了抹笑:“一件十分麻煩的事,在此期間,我須得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清清說:“憑你現(xiàn)在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樣子,跟著她能做什么?”
梅七笑而不語,但笑容中顯然添了點苦澀。
清清想起今天在灶房外聽到的對話,看來梅七是很想解開氣脈,但就算解開,牽絲術(shù)也不是那么好祛除的。
眼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懶得再同這狡猾的殺手打機鋒,便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梅七離開后,清清和裴遠(yuǎn)時并排站在檐下看雨。
雨勢緩了許多,此時正淅淅瀝瀝連綿成一片,砸落在青石地板上,開出一朵朵晶瑩水花�;覊η啻u,遠(yuǎn)山深林,一切顏色在雨幕中更顯朦朧,如用筆素淡的水墨畫。
雨打屋檐的聲響最是叫人舒緩,冰涼水霧撲面,也給人清爽安寧之感。
但清清如何也安寧不下來。
她心中有團火在靜靜地?zé)�,這團火很久以前就有,有時候是一小簇火苗,有時候會旺盛些。
而今天,它仍在安靜地?zé)瑓s愈來愈燙,愈來愈亮,已經(jīng)有燎原之態(tài)。
她的心中已全是火光。
“我們后天啟程。”她突然說。
身邊的人低聲說好。
“我快忘了長安是什么樣了,”少女望著無邊無際的雨絲,似在囈語,“它在我記憶里,好像永遠(yuǎn)那么熱鬧那么好,永遠(yuǎn)不會暗下來,四處都有光亮和人聲�!�
裴遠(yuǎn)時也望著雨:“長安很好,但也沒那么好�!�
他想說,那里沒有你,所以稱不上一句好,但終是沒有開口。
“你呢?”她又問,“你離開那里才一年,會不會經(jīng)常懷念過去的日子?”
“會懷念過去,但并不懷念長安,”少年輕聲說,“我也知道,自己遲早是會回去的�!�
清清轉(zhuǎn)過頭看他。
“有些賬當(dāng)然要算,有些仇也不能不報,就同師姐一樣。不過當(dāng)下的我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亦未能等到好時機�!�
清清笑了笑:“現(xiàn)在時機來了,我們曉得了梅家最得力爪牙的底細(xì),再不濟,也能讓它被打掉幾顆�!�
“缺了門牙的老虎,好歹也能痛上一陣吧�!彼粗旖�,悠然道。
裴遠(yuǎn)時注視著女孩雙目中灼灼的神采,她嘴角翹起,得意又狡黠,讓他想到兒時養(yǎng)過的花貓,在闖禍前,它也會露出類似的神情。
她額發(fā)有幾縷被浸濕,正軟軟地貼在頰邊,烏黑與素白的交界,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
他低低地說:“師姐……”
清清偏了偏頭:“嗯?”
“……想親你�!�
“……”
“不可以嗎?”
“我們剛剛不是在聊跟這個毫無關(guān)系的事嗎!”
“可是師姐打算做壞事的樣子很可愛啊�!�
素白的臉頰立刻暈染上一抹輕紅,女孩羞惱地瞪著他,有些氣急敗壞,又有些無可奈何。
是的,她拿他無可奈何,因為她也喜歡他,就像他深深地、不能自拔地喜歡她一樣。
雖然是確認(rèn)過無數(shù)次的事實,但每想到這一點,他心中都會微微地顫,好像貓兒用爪子輕輕撓過。
那是一種叫人無比愉悅的疼意。
這種疼意漫卷而來,他幾乎是極力克制了,才沒有立即將她擁入懷中,一遍遍親昵索取,用她給出的愉快反應(yīng),來證明她也需要自己。
他只能又問一遍:“不可以嗎?”
女孩的眼中仿佛也染上潮濕雨氣,他早就發(fā)現(xiàn),她意動的時候,雙眼便會變得氤氳纏綿,像無休無止的連綿水絲。
她紅著臉,明明已經(jīng)是羞惱的樣子,卻偏要作出一副斥責(zé)神色:“你不許冷不丁說這種話!”
“可這是心里話�!�
“那也不許!而且,也不許問我能不能親,這種問題……很奇怪呀�!�
他忍不住伸出手,撫摸上女孩耳邊黏膩濕潤的發(fā)絲,指尖滑過濕發(fā),又輕觸到她精巧圓潤的耳垂。
他輕輕揉捏撫弄,像在把玩一顆美麗的珍珠。
她的聲音便軟了下來,她用那雙水凌凌的眼看著他:“直接親就好了嘛。”
少年輕嘆一聲,低下頭,銜住她綿軟的嘴唇。
仍有雨絲漫拂進來,水霧冰涼,吐息熾熱。他將她按在廊柱上,在無人能見的陰影中,或深或淺地吻,或輕或重地咬,一遍又一遍。
于是當(dāng)晚,飯桌上,丹成端著碗,直勾勾地望著清清的嘴,露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她納悶道:“晚上的菜不辣呀?師姐嘴皮怎么腫了呢?”
清清正在刨飯的動作一頓,差點沒被嗆到。
梅七在一邊幽幽地說:“她兇得要命,罵了我一個下午,嘴皮都罵腫了。”
丹成立即心疼道:“怎么會這樣?我有舒緩的膏藥,待會兒給師姐涂一涂�!�
梅七可憐道:“你怎么不關(guān)心挨罵的我?我現(xiàn)在腦殼都還是昏的�!�
丹成說:“你待會兒用涼水沖一沖,會舒服很多的�!�
梅七委屈地說:“她有膏藥,我就只有涼水,還得自己提�!�
他長嘆一聲:“可惜我被封了內(nèi)力,平日里能挑兩桶,現(xiàn)在只扛得起半桶,這樣下去,觀中水缸都來不及填滿,哎!要是……”
一頓飯,便在梅七的喋喋不休,丹成的懵懂茫然,清清的慌亂心虛中度過了。
這才是回小霜觀的第一天,才結(jié)束了勞累旅途,她已經(jīng)是極為疲倦。泡了舒坦的澡后,清清回到房間,沾上枕頭,不消片刻便入了黑甜鄉(xiāng)。
當(dāng)然,這黑甜鄉(xiāng)也是不得安寧的,因為她再一次夢見了那個神秘而美麗的女人。
眼前似乎是一座空曠昏暗的大殿,四周有粗大古樸的石柱,靜默無聲,此處沒有一個人。
那女子赤著腳,身披深色輕紗,手臂和脖頸沒有任何裝飾。她站在大殿正中,口中不斷呢喃,似乎在念什么咒語。
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上清清心間,專注,虔誠,堅定……同為施咒布陣之人,清清對這種心緒太過熟悉,這是驕傲自信的施咒者在施法過程中的情感。
原來,她也是會道術(shù)的么……這是什么流派宗門?
隨著字句被吐出,地上隱隱亮起了暗紅色的光芒,將這片大殿照得萬分詭異,紅光逐漸盛大,一時間,四處充盈著血光,宛若無間地獄。
清清往地上一看,瞥見了她有生之年從未見過的華麗陣圖。
它仿佛用鮮血劃就,從大殿正門的石階,連綿覆蓋至最深處的王座。每一塊磚石上都有花紋,它們接連著亮起,無窮的力量在紋路中傳遞穿梭,渾厚而純正。
清清被深深震撼住了,這是她連想都想象不出的瑰麗。
每一寸法力的流動,每一處氣息的交換,一切都是那么精確,而推動著它們運轉(zhuǎn)的力量更是強大到聞所未聞。
幾個問題躍然在腦海,這個女人是誰?這個浩大的陣法是用于什么?這是哪個宗門的法術(shù),若能有如此境界,不應(yīng)該默默無聞才是,無論如何都會有書記載……
猶如一道閃電擊在眼前,清清心中大震。
蒙階蓋麗,蒙階蓋麗……
她怎么就忘了呢!
這是玄華宗的宗主,以情入道的開創(chuàng)者,引得百萬兵丁道人圍剿,所有典籍記載都被付之一炬,卻仍能在百年后流傳聲名的一代神女!
幾個月前,自己陰差陽錯地得到了珍貴的殘本,從而學(xué)習(xí)到規(guī)詭譎深奧的玄華術(shù)。借著它,她進到了蘇少卿的夢中,又在路上喚醒了生死邊緣的師弟,最后還幫蘇羅的族長排憂解難……
難道自己偷師的事敗露,要被這祖師奶奶來夢中索命了?
清清大駭,當(dāng)即就想掙扎著醒來,但不知如何,這個夢宛若實質(zhì),她又是掐手心又是憋氣,怎樣都無法脫身。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光幾乎要將視野淹沒,鋪天蓋地的血色中,款款走來一個曼妙身影。
女子越走越近,鮮紅的唇,上挑的眼,脖頸上有繁復(fù)纏繞的花紋,此時如有生命的藤蔓一般,慢慢攀附上她的臉頰。
她美得令人心驚膽戰(zhàn)。
至少此時的清清,是這樣的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幾天會努力更新,如果月底不能完結(jié)正文,國慶假期也會完成的。
確實是第一次完結(jié)一篇文,雖然早就知道想怎么收尾,但心里還是忐忑,也十分舍不得……
沒有寫文經(jīng)驗,加上996的工作,導(dǎo)致原本想著中秋完結(jié),變成月底,又變成國慶……
最感謝的就是陪伴著的小天使,謝謝你們愿意追更,愿意期待我這種極不穩(wěn)定的更新選手。
真的感激涕零呀!
我能做的,就是盡量讓這個故事不辜負(fù)自己,更不辜負(fù)大家。
再次感謝,謝謝認(rèn)可。
第119章
朱雪
她眼睜睜地看著蒙階蓋麗走近,走近,而后穿過了她的身體,繼續(xù)往前走去。
啊,清清反應(yīng)過來,在夢境中,自己是沒有實質(zhì)的。
但在二人相交的一剎那,屬于蒙階蓋麗的情感猛然沖撞進腦海中,清清一陣恍惚,她感受到了——
極度的歡愉與興奮。
這到底是什么陣法,難道祖師奶奶即將神功大成了嗎?
很快,清清便知曉她并不是在練就神功,甚至恰恰相反。
蒙階蓋麗在自毀。
她曼麗有致的身體上,慢慢顯現(xiàn)出瑰麗神秘的花紋,從指間到小腿,一寸寸生長,而后流轉(zhuǎn)出血紅光澤。
光澤越來越盛,幾乎將整個人吞沒掉。即使是在夢境內(nèi),清清也感受到了其中暴走奔流的力量,它毫無保留,任何一個有理智的布陣人都該在這時及時收手,不然會面臨爆體而亡的下場。
顯然,蒙階蓋麗并不在意,她緩緩張開雙臂,身上輕薄黑紗如霧,優(yōu)雅得如同一尊神女像。
終于,光亮熄滅,空曠大殿中再無人影。
只留了一地血色印記,以及充盈在清清心中的,無邊的解脫之感。
蒙階蓋麗湮滅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感受到卻的是愉悅和解脫?
清清回味著她的情緒,像品嘗一道珍饈。
學(xué)習(xí)并使用了玄華術(shù)那么久,一點天賦加上一點興趣,清清對此已經(jīng)是得心應(yīng)手。如果說人的情感是食物,那她便是最毒辣挑剔的老饕。
她敏銳地察覺到,在甜美的愉悅之中,還藏匿著一丁點兒期待。
人死如燈滅,蒙階蓋麗在期待什么?
這不是她能想到的答案。
回到小霜觀的第二天,清清仍舊很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