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聲音飄散在風(fēng)里。
在晴朗的夏日午后,他們穿過一道又一道朱紅色的深墻,來到一處幽深曲折的花園。
花園之中,身著緋衣的女子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屏退了下人,他們交談了許久,伴隨著輕暖和風(fēng),和陣陣鳥啼蟲鳴。
從大體計劃,到時間安排,蒙階蓋麗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樁樁件件都盡數(shù)告予了他們。
“既是我船上的人,這些事沒什么好遮掩的�!�
她一面這樣慵懶地說著,一面又如談?wù)摷议L里短一般,將皇室秘辛,朝堂爭端都透露了個大概。
“梅均已經(jīng)等不住了,他前些日子派了幾個最得力的殺手去溫泉行宮,我那可憐的老父親,這回應(yīng)該是兇多吉少�!�
“圣上一死,便是圖窮而匕見,太子勢必卷土重來,而梅均也不會閑著,他們的拉扯才剛剛開始�!�
“他們有兵權(quán),有支持者,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現(xiàn)在還差得遠(yuǎn),連法力都使不出。要在這種境地里殺出一條路,那是條地獄路……我想要的,就是在這般陷境中走出通坦路途�!�
她目光從二人身上一一掃過:“而你們——”
“一個向往自由的女孩,在見識了天地的廣闊后,還會只喜歡這個少年郎么?”
“一個隱忍沉默的皇孫,擁有最名正言順的血脈,還能馴服天底下最堅不可摧的軍隊,到那時,你所圖的,還僅僅是現(xiàn)在這樣?”
清清卻說:“我們還沒替您進(jìn)行宏圖大計呢,現(xiàn)在就要將我們策反內(nèi)訌嗎?”
以玩弄情感為樂的女子,在這一刻露出一切盡在掌控的笑:“無論最后如何,我都不會吃虧的。”
她眨眨眼:“我是太久沒有見到這么鮮活的靈魂了,雖然傷痛和悲愴的情感更適口,但你們,盡量也不要叫我失望哦?”
他們又說了許多話,到了最后,甚至只有閑聊。
蒙階蓋麗似乎很享受這種交談,畢竟世上知曉她身份的實在不多,而她正好又對他們很感興趣。
終于,當(dāng)夜鴉立在屋脊上開始鳴叫,女子驟然住了口,她望著天邊翻卷著的云霞,竟是出了神。
“你們該走了。”
良久,她臉上緩緩浮現(xiàn)出隱秘微笑。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清清很快明白了這句話中的意思。
她前腳走出宮門,立刻就聽到兵甲撞擊著的沉沉聲響,宮中緊急列隊,似乎進(jìn)入了防備狀態(tài)。
回到蘇府后,本該在府內(nèi)的少卿卻不見蹤影。
后半夜,大門被叩響,一個高大清瘦的男子疾步走近,他的面容同裴遠(yuǎn)時有幾分相似,他看著從未謀面的兒子,臉上是逼真的哀戚和懊悔。
燈影重重,她聽見少年輕聲喚了句:“父親�!�
這聲話音猶如拉開序幕的號角,在接下來的上千個日日夜夜,他將與謊言為伴,直至這個被他稱作父親的男人倒下。
宗主說的沒錯,這是條地獄道,道路上危機(jī)四伏,遍布血腥和殺意。
這對宗主來說,是游戲與挑戰(zhàn),但對他們來說,是苦苦掙扎著的一線清明。
他們相信路那端會有光亮,所以毅然決然地踏了上去,并且不曾想過回頭。
這條路太險,又太窄,窄到容不下兩個人并肩而行,窄到他們來不及進(jìn)行一場體面的告別。
只有臨走前,少年向她投來的,深深的一眼。
他們來不及說的話,來不及做的事,在道路的彼端,終究會得以繼續(xù)吧?
只有懷揣這樣的信念,在分別后的時間里,才不會太過孤單。
他們的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面。
第129章
清遠(yuǎn)(中)
清清時常會想起他們分別的那個夏夜。
裴遠(yuǎn)時同男人在書房內(nèi)說話,她就在外面的花園里等他。
夜風(fēng)輕送,白日的暑氣被一點點吹散。她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用手撐著下巴,偏過頭去看少年投射在窗邊的剪影。
她伸出一根手指,隔著薄薄霧氣,隔著聲聲蟲鳴,去描摹他的影子。
從山巒般的眉骨,到險峻的鼻鋒,最終落到流暢清瘦的下巴,她的指尖從這些起伏上滑過,在心中微微嘆息。
他的側(cè)面有種鋒利的漂亮,因為年紀(jì)與境遇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并未過多顯現(xiàn)。人們見了他,只會覺得是個俊美清爽的少年,但稍微有些沉默,有些內(nèi)斂。
但她知道,他本不該是這樣。
他也應(yīng)當(dāng)是打馬經(jīng)過朱雀街的五陵年少,手指能持劍,也能執(zhí)筆,胸中有熱血,也有執(zhí)愿。隨便在晴朗朗天色下一站,便是英氣卓然的少年模樣。
他同好友在校場中騎射追逐;和家人在九月登上層林盡染的太微山;在春日的雨絲中走過芙蓉池,池邊柳條垂落在他肩頭,或許還會引得一兩個姑娘的回眸。
他本應(yīng)活得這般明朗,這般坦然。
但造化終究是殘忍。
敬重的父輩倒在污名之中,視為親長的姨母為救自己而死,他死里逃生,跋涉千里,卻得知自己連出生都是場不包含任何祝福的籌謀——
生父造下了所有惡,而他卻要畢恭畢敬地垂首,扮作一副孺慕模樣。
名為命運(yùn)的翻云覆雨手,它將他身上本有的張揚(yáng)寸寸洗去,把他曾有的信念慢慢摧毀,一記又一記重?fù)魤嚎逅纳碥|。
他在層層暗色中啞了聲嗓,斂去本來的鋒芒,只余無盡沉默。
少年從重重殺伐中走出,在人生至暗時刻行到她身邊,他們在光與暗的交界處有過片刻的、觸及靈魂的觸碰。
然后很快就要各自分別,奔赴不同的未來。
人生如逆旅,他們是仍需游蕩的旅人,他走了那么遠(yuǎn),跋涉過數(shù)不盡的山水,而她卻只能這么短暫地,握一下他的手。
或許有些時候,短暫和永恒也沒有什么差別。
正如夜風(fēng)在此時呈現(xiàn)出的無盡溫柔。
它繞過花叢,為女孩帶來淡淡香氣。它輕拂過她的手指和耳際,像無聲的安撫。它最終停留在她眼角,幫她一點點拭去濕潤,像拭干花瓣上的露痕。
他們不會是只能相伴片刻的旅人,她在暗色中注視著少年單薄的身影,默默地想,即使接下來的道路不盡相同,但他們總會在某一處相見。
她就是這么相信,相信他們的故事遠(yuǎn)不到終篇。
門被打開,他走出昏黃的燭光,邁下石階,來到她面前。
她的少年立在夜風(fēng)里,垂目著注視她的神情溫柔到讓人心碎。
他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暗中或許已經(jīng)有人開始窺伺,從今夜開始,他將長久地戴上面具,將所想所念全部隱藏在屏障之后,一步一步在脆弱薄冰上行走,直至最后的黎明到來。
他只能在最后的時刻,用這樣的目光,深深凝視她。
女孩同樣看著他,夜晚的濕潤氣息中,他們的眼神向彼此說盡一切。
她微微笑了,即使眼睫上還沾了水跡,即使這是何等的悵然時分,但她抿著唇,仍向心上人露出了一點笑意。
“不要忘記我�!�
她用口型,悄悄地說。
少年也極淺地笑了一下,帶著些柔和的責(zé)備,好像在怪她,怎么會發(fā)出這種質(zhì)疑。
他看著她,也緩慢地、用唇形說了幾個字。
清清仰著頭,專注地辨析他的語句。
讀懂后,她眨眨眼,細(xì)碎的淚水便順著眼角輕輕滑落。
他在說:“可以忘記我�!�
如果見識了天地的廣闊,品味過世間的歡欣,流連了更紛繁的、更浩大的世界,如果她遇見更想要分享這一切的人——
那她可以忘記他。
就像忘掉曾經(jīng)看過的花,她厭倦了它的色澤和芬芳,便去轉(zhuǎn)尋討摘下一朵那么理所當(dāng)然。
花絕不會怪罪游人的貪婪,就像他愛她,他心甘情愿,并且無需償還。
在以后所有的,不能并肩的時刻,只要她真正的自由且快樂著,只要她想,就可以忘記他。
他真切地愛護(hù)過,這便是值得。
他的意愿一分不差地傳達(dá)到女孩心底,她在這樣的心意中顫抖著,別過了臉。
多壞啊,他反而在用這種方式,讓她再也忘不了這個哀傷的夏夜。
他們有那么多事來不及做,他們從未相擁著在結(jié)了冰的湖上看雪,從未一起欣賞過柳絮漫飛的春景,從未牽著手,注視浩渺而燦爛的星空。
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猝不及防的分別,所以她從未,從未說過愛他。
她重新抬起頭,透過淚水望著她的少年,一邊笑,一邊無聲地說。
“我愛你�!�
他分明看清了這句話,不然也不會在柔軟的風(fēng)中,能突然紅了眼眶。
不過是將行之前的須臾時間,他們在夜空下的花園中,短暫地呆了一會兒,于露水凝成之前,便分別離開。
一個走出大門,一個回到屋室。一個即將投身新的洪流,一個準(zhǔn)備面臨更多未知。
他們走入各自的風(fēng)雪中,好似這一刻的光景從未來過。
但無論如何,身處同一片天地,頭頂上是同樣的日月,或許這陣風(fēng)也曾拂掠過對方的發(fā)尾,他們總不會孤單。
大半個月后,圣人駕崩的消息才正式公布。
舉國縞素,天下齊哀,而那時候,清清已經(jīng)置身遙遠(yuǎn)的昆侖雪山。
她是在蕭子熠口中得知的,伴隨著這個消息,他還說自己要下山,或許很久很久才會回來。
他是梅相某房侄子,遠(yuǎn)得不能再遠(yuǎn)的一支,因小時候某次展現(xiàn)出的天賦,被寄予眾望,送到昆侖,一呆就是十余年。如今,是他回去報效家族的時候了。
按理說,既然他是梅相那邊的人,那清清當(dāng)同他不共戴天,但她知道事情遠(yuǎn)遠(yuǎn)沒有那么簡單。
他那般沉默,從前是,那次沖突后更是。他望向她的狹長眼眸中總是深沉,卻沒有半點訴之于口的欲望。
他習(xí)慣將情緒掩藏,她也早已習(xí)慣不問,并且深知沒有必要。
不是每段故事都有結(jié)局的必要,這一點,他們都知道。
蕭子熠在一個風(fēng)雪天氣中下了山,天地灰蒙蒙一片,人行走在其中,身影如同一抹孤鴻,欲斷而未斷。
她站在山門,看著他逐漸走遠(yuǎn),消失在視野之中。
于是避無可避地回想起,從前她每年下山的時候,他也站在相同的地方目送,天上亦時常落著這樣的雪。
原來從這個位置,可以望得這么遠(yuǎn),整片山麓都盡收眼底。
他每回這樣孤身立在此處,是怎樣的心情呢?
站在原地,看著另一個注定不會回首的人慢慢走遠(yuǎn),直到消失在天地之間。眺望的時間被無限拉長,守望的殘忍也被無限拉長,這不能不說是種刑罰。
但這份刑罰關(guān)乎了所念的人,里面就又透露出慈悲。
清清不再去想這個,因為緊接著,她也要離開昆侖。
送師父回這里是潤月真人的建議,他說宗內(nèi)寒洞最適合長時間靜止調(diào)養(yǎng),于是她千里迢迢,將師父送了回來。
掌門默許了一切,即使當(dāng)初并不怎么愉快,但他仍欣然迎接了自己的前大弟子,哀嘆了一番清清沒聽懂的話后,親手將弟子放置進(jìn)了洞中。
師父在這里,很長一段時間都會無虞,而徹底好轉(zhuǎn),則需要她的努力。
“去更遠(yuǎn)的地方,讀更豐盛的情感,人心是世間最復(fù)雜、最美妙的東西。你去體會它們,然后一一返還于我。”
“我的意識蘇醒不久,必須得到一定的愿力才能繼續(xù)維持。你若做得好,最快三年,我便能重新獲得力量——足以最大程度滿足你心愿的力量�!�
“你也不想師父只能永遠(yuǎn)呆在寒洞里,是吧?我要解決的人,也是你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小姑娘,不要讓我失望�!�
她在天氣開始轉(zhuǎn)涼的時候下了山。
先是回了小霜觀,那里空無一人,小白也不見蹤影,所有物件陳設(shè)上都落了薄薄一層灰。只有后院的桃樹,還在不厭其煩地抽長出新的枝葉,在秋風(fēng)中瑟瑟著。
她又去了山腳,拜訪了老朋友們,阿牛見到她,就像是見鬼一般,口中呼個不住。小桃倒是尖叫著撲上來,又掐又?jǐn)Q,反復(fù)確認(rèn)她是不是真的。
阿牛更黑了,也更壯了,小桃卻依然是老模樣,粉潤的臉,圓圓的臉。他們在一處說了一會兒話,清清很快就瞧出來這兩人之間有什么東西不同了。
她不過狐疑地掃了兩眼,小桃的臉便刷的通紅。
原來是好事將近了。
可惜,她大概是沒有機(jī)會喝上一口喜酒,即使他們有心邀請,那時她也不知置身于這浩渺天地的哪一處。
從蘇記布莊出來,意料之外的,她碰見了龐世光。
他在人流中慢慢走過,仍是清朗溫潤的樣子,同身側(cè)的一個姑娘低聲說話,他那么專注又柔和,以至于根本沒注意到拐角處的她。
清清看著他們并排走過,輕輕地笑了,她想起了關(guān)于這個青年的、不太雅觀的別稱。
起這個別稱的人,她已經(jīng)相當(dāng)一段時間沒再見到,但她經(jīng)常會想起他,在這種奇妙而悵然的時刻。
龐世光的婚期在明年年初,已經(jīng)走完大部分步驟,這是先前小桃透露給清清的話。
小桃在說這些事的時候,眼中是興奮又羞澀的光澤,因為旁人的幸福美滿,也許更多的,是來源于對自己身邊人的期待。
女孩臉上的紅暈可愛極了,她一邊說,一邊偷瞥身旁的少年。清清不動聲色地別過眼,幾乎無法直面這份圓滿。
真好,有情人能執(zhí)手相伴,真是這紅塵世間,不能再好的事了。
第130章
清遠(yuǎn)(下)
八月中,是清清十五歲的生辰。
她對這個日子其實沒有太大的期待,以往這個時候,不過在觀中和師父吃碗面,再聽他嘮叨上半個時辰,就算是慶賀。
往前一些的時間,她在昆侖山上,只有親近的幾個同門知曉她的生辰。那天即使有課業(yè),他們也會偷溜出來玩,在雪地里嬉鬧,在夜晚分享一鍋熱湯。
再久遠(yuǎn)一點,便是更加模糊不清的記憶。
她在漂亮古樸的府邸中,坐在母親懷里快活地吃糖。母親大多數(shù)時候很忙碌,而那天卻愿意花一整日來陪著她。
即使它標(biāo)志著成長和更迭,清清也對此沒有太大感覺,她是在一歲歲地長大,但這并不需要一個什么儀式來代表。
這一天能與親近之人呆在一處,才是最叫她歡喜的。
今年卻不能,所以她也不再期待。
彼時她孤身坐在窗邊,望著屋檐下淋漓流淌的雨水,屋內(nèi)燭火未亮,外面已是黃昏時分,一切在雨中更加昏暗朦朧。
滿世界都是雨聲,甚至聽不見夜鴉啼鳴,巴山的夜雨,向來如此凄清。
她像浩渺雨水中的一艘孤舟,未見前路,亦無法回首歸途。
少女的手指叩在冰涼木桌上,一下一下地響,她想著有個人曾說,要在這一天送她一顆珍珠。
結(jié)果珍珠沒見著,人也干脆沒影了。
大千世界,他們是風(fēng)浪中的兩片小小浮萍,有過短暫的聚首,但很快又被水流裹挾而去。
但風(fēng)浪終會平息,浮萍亦能破開亂流。
黃昏已盡,窗外終于失去光亮,少女坐在暗色和水聲中,輕輕對自己祝愿。
期許一個過于遙遠(yuǎn)的明天。
如蒙階蓋麗所說,清清后來去了很多地方。
掌門給了她內(nèi)宗玉佩作為信物,她既能扮作遠(yuǎn)游的道人,收取錢財替人排憂解難,又能是昆侖宗內(nèi)下山游歷的弟子,以除妖降魔為己任。一路走來,雖有坎坷,但大體也算順?biāo)臁?br />
那把“雪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被裴遠(yuǎn)時留在了蘇府,意味著要還給她。她要交給蕭子熠,對方卻也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