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裴遠時委屈地說:“我也未料到軍中會有女眷來,這定是要上報的,于是便捉拿了,同她有了點交流……”
清清一邊冷笑,一邊將劍收回劍鞘。
此時夜色正深,天邊高懸著一輪孤月,照著地面一片雪亮。
少年的眼中也充滿著深沉與雪亮的矛盾,他的眼眸是夜一般的黑,卻又擁有月華般的亮澤。
他停在兩步外,用這樣的眼神注視她,清清很快就冷笑不出來了。
她還是想笑,但卻是傻笑。
之前隔太遠,一切還不太真切,現(xiàn)在他就這樣高高的站在她跟前,感受更為直觀強烈。
三年不長也不短,卻剛好能將一個小少年,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英氣勃勃的少年。
他上半身的兵甲已經(jīng)卸去,薄薄的衣料下,能看見寬肩窄腰的輪廓,手臂肌肉線條流暢美好。胸膛正在起伏著,不知是因為活動,還是因為他同樣不平靜的心緒。
清清捂住嘴,含含糊糊地說:“你變了好多呀�!�
裴遠時抿了抿唇:“這個變是好還是不好?”
清清上下打量他:“這不是我能評判的,我現(xiàn)在又同你不熟�!�
這句故意而為之的“不熟”顯然讓對方有些懊惱,他換了種問法:“那喜歡還是不喜歡?”
清清努力掩藏住笑意,她敷衍道:“我都說了,同你不熟……”
少年猛地走上前,身高的壓制驟然就顯現(xiàn)出來,是沉沉的壓迫感。清清下意識往后退,剛一行動,后背卻觸到冰涼的石壁。
他只是走近她,并沒有旁的動作,他似乎是掙扎著開了口:“師姐有別的心悅之人了嗎?”
清清仰著臉,他背著月色,讓她看不清此時的表情。
她試探著說:“若是有呢?”
少年頓了頓,他啞聲說:“他比我好嗎?”
清清抿著唇不說話。
裴遠時候了片刻,遲遲未等到回應,終究是焦灼慌亂起來。
“真的有?”他沉沉發(fā)問,“如果有,我就去試試能不能殺了他�!�
清清訝異道:“你竟會如此?”
裴遠時咬牙道:“試試而已,誰說真的要殺了?若是他比我弱,師姐遲早會看出誰更好,若是他比我強,我好歹也能讓他吃點苦頭,叫他不敢負了你�!�
清清這回真的繃不住了。
“沒有這個人……”
她一邊笑,一邊移開視線,她的臉在發(fā)燙。
下一瞬,修長的手指便落在了這片滾燙柔軟之上,他垂著眼,聲音就在她耳畔:“真的?”
“真的�!鼻迩鍩o法克制地羞澀起來。
他變了太多,無論是挺拔的身軀還是低沉的聲嗓。這一切在曖昧不清的夜色中更為明顯,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地直面。
少年一邊輕撫著她的臉,一邊低下頭,他的吐息灑落在她眼邊。
他最后確認了一遍:“真的沒有?”
屬于著他的熟悉的香氣將她籠罩,清清緊張到揉搓起了衣角,她真的想逃開了,真的受不住了。
她聽見自己聲音在發(fā)顫:“有,有很多!還問就再多一個……”
裴遠時卻低笑一聲:“我才不信�!�
他吻上來。
簡單清淺的觸碰只維持了片刻,很快,清清便見識了他到底有什么不同。
少年的呼吸熾熱而急促,席卷而來,如攻城拔寨一般侵入她的領地,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強勢。
清清嗚咽著,聲音卻被全數(shù)吞沒在交纏中,他身上熱得驚人,腰下的盔甲卻冰涼堅硬。環(huán)繞著她的手臂堅實而有力,如一處僅容許沉淪,不能逃開的牢籠。
他一手扣在她后腦,一邊揉弄著柔膩發(fā)絲,一邊將她壓向自己。
寸寸呼吸都被掠奪,只能聽從對方的支配,他索取,她便承受,他給予,她便接納。他在戰(zhàn)場上的風格延續(xù)到這里,他果決而霸道,而她是他正享用著的戰(zhàn)利品。
這個吻漫長到令人微微眩暈,在喘息的間隙,她用力咬上他的唇,卻只引得對方沉悶的笑意,和更纏綿的壓制。
清醒與迷亂之間,她聽見他啞聲吐露出字句。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吻著她的脖頸重復了一遍,“師姐,你絕對不會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又有些委屈:“可我都不敢問,你是不是也想我。”
“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遍遍地想你,除了你,我現(xiàn)在沒有任何動力�!彼纤i上薄軟的肌膚,恨聲道。
少女便輕喘了一聲,或許怕她疼,他又輕輕舔舐,作為安撫:“你怎么會在這里?這里太危險了,北境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太平,在這之前,最好還是回中原去。”
他在她接連不斷的喘息中漸漸僵硬起來,最終埋首在她頸間,長長地嘆息。
“天未亮之前,我必須要離開,師姐……”他抬起眼,深深地注視她。
“一切不會太久了……你要保重�!�
清清終于說出了話:“還有多久天亮?”
裴遠時側過頭望了望:“大概半個時辰?”
清清靠在石壁上,頭發(fā)早已松散凌亂,她嘴唇沾了水跡,眼眸中更是潤潤地亮。
她抬起手,撫上少年的胸口:“還早著呢……”
這話里的意味太過明顯。
裴遠時又望了望天:“不行……師姐……”
少女的手指滑入他的衣襟,如愿觸碰到堅硬肌膚,她說:“怎么過了這么久,還是不行?”
裴遠時閉上眼:“這里不好�!�
清清便笑了:“那哪里才算好?”
裴遠時睜開眼看她,眼底是濃到化不開的墨色。
他啞聲說:“半個時辰不夠�!�
清清的笑便僵在臉上。
她一把抽回手,恨聲道:“算你狠!”
第132章
終曲(中)
他們在天色未明,夜露正濃之時又吻了幾回。
按理說,裴遠時如今行軍打仗,奔波于行伍之中,方才又在山谷中同噶爾沁鏖戰(zhàn)了半夜,身上怎么都應該有些氣息。
但二人親近的時候,清清只嗅到了他獨有的清爽皂味,是熟悉的干凈舒適,甚至半點汗味血味都不曾有。
于是她問了:“蝴蝶仙子,你身上怎么總是香香的?”
對方將她的發(fā)絲別到耳邊,指尖滑到耳垂上,不輕不重地揉捏了幾下。
“因為要來見你。”他低聲說。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今晚她總是忍不住笑,就算抿著嘴,笑意也能從眼睛里透出來。
裴遠時溫柔地看著她。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只有夜風在靜靜地吹。
他們都知道這是過于巧合的相遇,茫茫草原,她恰好來到了這處谷地。她今后不可能一路跟著,軍中太多眼睛,而他也即將面臨最緊張動蕩的時刻,實在不宜分心。
這只是偷來的一點交匯罷了,像命運指縫中滑落的細小沙礫。
“我聽說了關于你那把劍的事�!�
“劍?”
“它名字不錯,是你起的?”
“嗯。”
“為什么叫這個?”
“師姐會不知道嗎?”
“不知道呀,”少女靠在石壁上,仰著臉軟軟地說,“我太笨了,你給我解釋一下吧?”
裴遠時垂首,輕輕親了一口她的額頭。
“因為喜歡你�!彼f。
“好敷衍哦�!鼻迩瀛h(huán)抱住他的脖頸。
裴遠時又親了幾下,輕淺柔軟的觸碰,像在親一朵易散的花。
“那我多說幾遍?”他問。
清清卻說:“口頭說來終覺淺……”
少年頓住,笑得有些無奈,又有些懊惱。
“快要結束了,”他低聲保證,“李玨已經(jīng)坐不住了,最多一年,他便計劃要差使定西軍,同宮中那位開戰(zhàn)。”
清清知道,當年先帝死于溫泉行宮,完全是梅相的手筆。一封圣旨流出,稱皇位留給四皇子,梅相佐政,至于那早年間被逐出宮的太子……
另一封有些年歲的詔書明明白白寫著,太子行止不端,品德有虧,無治國之才,不堪擔用,當廢。
詔書一出,滿朝嘩然,只因這封詔書距今已有十余年了,先帝寫就,但從未公布。既要廢太子,為何不明明白白昭告天下?
這便是矛盾所在,太子本是正統(tǒng),如今被梅相所支持的四皇子截了胡。而眾人皆知圣上老來昏聵,喜食仙丹,人早就糊涂了,那所謂詔書和圣旨的真假性也存疑。
太子李玨明面上順從無比,這三年來從未踏足長安,不知在何處隱藏行蹤,朝政一直被梅相所把持著。
如今,李玨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十二分,只待著北疆戰(zhàn)事平定,定西軍能殺回皇城那一天……
雖說他定不會只有這條準備,但裴遠時置于其中,已經(jīng)是顆萬分緊要的棋子,難以輕易脫身了。
至于長平公主李絳,她仍在宮中過著悠閑日子,似乎同這些風雨毫不相干。
二人卻知,她才是蟄伏在最深處的那一根毒牙。
時間緊迫,他們簡短地交流了一下近些天公主的動向,又談了談回中原的路途。直到天邊啟明星閃爍出微光,才不約而同地停頓。
最后的風暴未至,他們在這長庚微亮的黎明時分,短暫地停下來休憩。他們注視著彼此,因為對方的眼神,都生出了奇妙的勇氣。
今夜過后,一個向南,一個往北,而下一次的聚首,不知是在何時。
前路仍是暗,他們甚至沒有執(zhí)手而行的機會,但在這一刻,卻在彼此身上獲得了無盡力量。
每個靈魂年輕的時候,總相信命運不會太叫人難堪。
沒有誰停在原地守望對方的背影,最后一次道了珍重,他們一齊轉身,走入黎明的原野之中。
清清花了小半年時間回到了昆侖。
胖胖的掌門見了她,十分感慨。
“徒孫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彼f。
清清含笑不語,若是誰能在外漂泊游歷幾年后,身上還沒點變化,那才是不正常。
她走上風崖,那里的寒風凍雪仍如昨昔,或許一萬年過后也不會有什么變化。她站了一會兒,便順著崖壁往下,進入懸崖下的寒洞之中。
老者沉眠在那里,冰霜覆上了面容,他靜靜睡著,好似只是一場尋常不過的午后休憩,稍許過后便會醒來。
清清在旁邊坐了一會兒,她感受到師父的心脈比一開始強壯了許多,這些日子的沉睡讓他得到了修補。
又是一年夏。
白晝越來越長,燥熱的風穿過長街,她回到了泰安鎮(zhèn),站在熟悉的青石磚路上。
蘇記布莊的門被敲響,有人應聲而開,見到屋外站著的她,卻一時半會兒沒認出來。
“——清清?”小桃的眼神從疑惑轉為驚喜,“你游歷回來了?天吶,天吶,你變了好多——”
大牛去泰州進貨,還有半個月才會歸家,他們二人是半年前成的婚。
明明已經(jīng)做了半年的夫妻,談起丈夫,小桃臉頰染了紅暈,仍帶著嗔怪的羞澀。
她們說了一會兒話,話題關于路上的見聞和鎮(zhèn)里的變化。太陽西斜的時候,小桃又留她一起用飯。
小桃總說她變化很大。
同樣的話,掌門說了,兒時好友也說了,清清終于認真想了一會兒,自己究竟是有什么變化?
“清清現(xiàn)在更漂亮了!”小桃嬉笑著說,“先前我開門,還以為是哪朵云上落下來來的仙子,哎呀,你穿淺色真好看�!�
清清無話可說。
她在小桃家中住下。
小霜觀已經(jīng)不便住人了,她站在瘸了腿的爐鼎前,邁上殘破的石階,看到灶房屋頂都被暴雨沖破了半截。
沒有人生活的房屋,總是破得更快一些。
此情此景,看久了會喘不過氣。她立在后院的桃樹下,看著枝葉間沉甸甸的果實,想到了過去在這靜謐道觀中的年年歲歲。
最后,她仰首望著觀門上那副破舊的木匾,上面簡樸古拙的三個字是師父親手寫就。
小霜觀,小霜觀……
因為寸青劍的關系,她突然對這道觀名產(chǎn)生了思索。
少女靜靜地想了片刻,在一聲聲悠遠的蟬鳴中,終究是嘆了口氣。
夏天過盡之前,她到了長安。
公驗上仍是大大的“張翠蛋”三個字,守門的衛(wèi)兵仍是滿臉狐疑,但不同的是,狐疑中帶了些奇怪的靦腆羞澀。
清清沒有理會他的搭訕攀談,從從容容地進了城門,去東市逛了半天,入夜之前尋了家客棧住下。
第二天清早,一張信箋不請自來,出現(xiàn)在桌案上。
熟悉的金粉色花紋,還染了桃花熏香,字跡娟秀淡雅。上面客客氣氣說著,聽聞昆侖仙姑云游至長安,特此邀請至宮中,同公主一敘。
三日后,清清站在雕花宮檐下,望著一重重朱紅高墻出神。
“來了?”一道女聲響起,帶著些笑意,“這幾年,你變化倒是挺大�!�
又是這句話。
她轉過身,畢恭畢敬地行了禮。
蒙階蓋麗今日穿的是深碧色宮裝,精致繁復的刺繡滾邊,領口綴著的明珠熠熠生輝。腕上戴了翡翠鑲金鐲,襯出欺霜賽雪的一段,全身上下,處處透著富貴奢靡。
她敬職敬責地扮演著一個閑散公主的形象。
二人在花園里飲茶閑談,蒙階蓋麗并未透露任何關于計劃的事,她只對清清一路上的經(jīng)歷感興趣。
“我在劍門外一處僻靜小鎮(zhèn),接受過一個委托,”清清講述著,“一個教書先生,發(fā)妻同別人跑了,他雖孤苦伶仃,但平日里樂善好施,周邊居民都敬重他�!�
“一個寡婦看上了他,想一塊過日子,他也同意了。可是寡婦過門后不久,教書先生便病倒在床,印堂發(fā)黑,隱隱有妖邪之狀,藥石無靈,竟是一日日衰弱下去。”
“我剛好路過那處,那寡婦求我相助,我便去看了……”
“一見他,我便知道這是怨鬼的因由,在他后院走了圈,又知道這怨鬼,其實是他那所謂同其他人跑了的前妻�!�
“前妻是被他自己殺掉的,尸體就埋在后院之中,”少女垂著眼,淡淡地說,“大概是因為口角瑣事?人要殺人的時候,從來不缺諸多理由。”
“所謂樂善好施,不過是前妻留下的嫁妝讓他心驚膽戰(zhàn),不敢留在家中,寧愿變賣了散出去。至于心地善良……做了虧心事的人,總會覺得能通過做其他好事,來換得上天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