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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思薇哼了一聲,就翻過身去不再說話,消無聲息地睡著了。

    柏清和雎安最晚離開上章殿,他們結(jié)伴而行沿著松林間灑滿月光的石板路回屋舍,樹木的影子斑斕地落在身上,柏清望向身側(cè)步履沉穩(wěn)的雎安。

    雎安剛剛失明時,他還總要扶著雎安送他回析木堂,雎安還會磕磕絆絆走走停停。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雎安就已經(jīng)不需要他的幫助了。

    現(xiàn)在雎安只是行動比之前慢了一些,更添了沉穩(wěn)的氣度,經(jīng)常會讓人忘了他看不見。他能把星卿宮的所有路線記得清清楚楚,多少步過門,多少步轉(zhuǎn)彎,想想真是匪夷所思。

    但大家似乎很習(xí)慣了,做到這些事的人是雎安,那就沒什么好奇怪的。

    就像雎安能撐著南方大陣,又渡了百余名弟子心魔,換別人他們肯定要驚詫不已,但是雎安來做就很容易接受,他總是這樣理智又強大。

    雎安從不逞強,也從不示弱,可是他居然會跟師母說——會有點兒吵。

    像他這樣待人接物界限分明的人,跟師母的關(guān)系什么時候這么親近了?

    “師兄,怎么了?”雎安問道。

    “不是……我就是,方才還在擔(dān)心你會維護予霄,把他留在宮里�!卑厍迥昧硪患麚�(dān)心的事來搪塞。

    雎安沉默了一瞬,松影錯落地印在他的眼睛和臉上,他無奈地說:“師兄,你為何總覺得我會偏私護短?”

    柏清輕笑起來,不假思索地回應(yīng)道:“難道不是?即熙十三歲偷了你的不周劍,兇性大發(fā)后被你制服。她雖沒有傷人但是師父也雷霆震怒,要讓她受刑離宮。我還記得你在紫薇室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師父收回成命,后來又替即熙受了一半鞭刑�!�

    他還記得那時候下了雪,雎安就跪在一片潔白雪地里,黑衣黑發(fā)如同一節(jié)深紫檀木,背挺得很直。雎安從不生病,師父終于答應(yīng)他之后,雎安松了一口氣就開始發(fā)燒。

    即熙被從禁閉中放出來后,知道雎安受的這些罪就老實了很久。

    但柏清還是覺得即熙受的懲罰太輕,雖說雎安把即熙帶入星卿宮負有責(zé)任,但他未免也太過心軟太過護短了。這印象太深刻,以至于這么多年柏清未曾忘記。

    “我那時候就覺得,你這樣會把她慣壞的�!卑厍逵行┎徽J同地批評道。

    柏清心想,她這些年在懸命樓以詛咒買賣人命,又咒死師父,這殘忍嬌縱一半是血統(tǒng)里的,一半就是雎安寵的。

    雎安偏過頭,笑意明朗:“那要這么說我護短,我確實護了,不過即熙并沒有被慣壞。師兄,你對即熙有成見,她只是好奇心重并且熱愛自由罷了�!�

    柏清搖搖頭,一臉不敢茍同又有些憤怒,說道:“你不知道……算了,你就是太偏愛她�!�

    雎安沉默思考了一下,坦然道:“確實如此�!�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柏清和雎安提起明天要去看望戚風(fēng)早,他今天受傷應(yīng)該不輕。

    戚風(fēng)早能抵抗不周劍那么久,這樣的能力和天賦,若能活得長久假以時日必有大成,說不定還能得道飛升。

    只可惜按柏清算的卦,他活不過十八歲,而如今他已經(jīng)十五歲了。

    “有時候我會不太敢面對小戚�!卑厍鍑@息一聲,他看著石板上反射的銀白月光,問道:“雎安,你當(dāng)年知道天機星君大多早亡時,是什么心情?”

    “有點驚訝�!�

    “只是驚訝?”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雎安微微一笑,他總是收斂氣場謙和有禮,難得顯露作為天才,出類拔萃的自信。

    “當(dāng)時我覺得未來的路會很艱險,但我可以走得比他們都遠,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柏清很少聽見雎安說這樣的話,有些驚訝。這些話別人說來未免張狂,但雎安說來,卻是清醒。

    因為他確實做到了。

    26、前奏

    第二天平旦,

    柏清就去外宮客三舍探望戚風(fēng)早。戚風(fēng)早因為受傷免了早課,但仍然已經(jīng)起床靠在床背上看書。

    柏清敲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戚風(fēng)早放下手里的書,

    抬眼看過來。

    男孩在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一年一個樣。柏清兩年沒見戚風(fēng)早,

    覺得他又長高了很多,眉眼越發(fā)俊秀。只是脾氣還是一樣,內(nèi)向冷淡,

    明明小時候那么黏人的。

    戚風(fēng)早的眼仁很黑,因而顯得深邃如夜空,

    當(dāng)初柏清把他撿回來,

    也就是因為被這雙眼睛打動了。

    “天梁星君大人早�!逼蒿L(fēng)早在床上行拱手禮,

    柏清便坐在他床邊,皺皺眉道:“只有你我二人在,何必叫得如此生分。”

    戚風(fēng)早放下手,微微笑了一下。

    “星君總也不會變老,

    我不知道該叫你柏清叔叔,還是柏清哥哥�!�

    若是賀憶城在此定要大為驚嘆,

    原來戚風(fēng)早還是會笑的,而且還會說俏皮話。

    柏清正色道:“我和你父親平輩,你當(dāng)然要喊我叔叔�!�

    “等我長得比你老了,

    也喊叔叔嗎?”

    柏清張張嘴,

    話卻卡在嗓子里出不來了。他沒法說出口——你永遠也不會比我長得老,

    你還沒有成年就會死去。

    這未免太殘酷了。

    于是柏清轉(zhuǎn)移了話題,他問道:“你的傷怎么樣了?”

    “只是受了一點沖擊,不要緊�!逼蒿L(fēng)早回答道。

    柏清告訴了他予霄受到的懲罰,不過隱去了雎安給予霄祝符的事情。他問戚風(fēng)早予霄偷他的符咒是什么樣的,

    戚風(fēng)早便從枕頭下拿出幾張符咒,挑出其中一張。

    “是這張,破火格封印的,前幾天符咒課他問過我這張符咒,沒想到是用來偷劍的�!�

    柏清接過那張符咒,暗自驚嘆設(shè)計得精妙,縱使使用者靈力普通也可產(chǎn)生極大威力。他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符咒,還是批閱即熙的大考答案。

    “還有一件事……柏清叔叔。”戚風(fēng)早的神情有些猶豫,他看了一眼對面整齊的床鋪,再望向柏清,說道:“我的舍友,巨門星君的客人何羿公子,有點奇怪�!�

    柏清的心思從符咒上收回來,疑惑道:“何羿?之前傷了予霄的那位公子?”

    “嗯,初見他時我發(fā)覺時常有鬼魅邪祟跟隨糾纏他,但他好像習(xí)以為常。他替云聲門的人傷予霄,其實手下留情,前幾日予霄上門感謝他,他們私下里說了很久的話。昨天予霄偷盜不周劍,而一入夜何羿就消失不見了,一晚上不曾回來�!逼蒿L(fēng)早微微皺眉,嚴肅道:“巧合太多,我總覺得有問題�!�

    柏清聽著神情也嚴肅起來,他說道:“這事兒我得去問問思薇�!�

    客三舍的屋頂上,賀憶城聽完了兩個人的對話,放下手中的瓦片。他嘆息著抬頭看著萬里無云的晴朗天空,搖搖頭笑起來。

    看來這星卿宮,是待不下去嘍。

    柏清去問思薇關(guān)于何羿的事情,這可把思薇嚇得不輕,她發(fā)覺何羿的真實身份并未暴露之后就趕緊把柏清搪塞過去。柏清將信將疑,又去找賀憶城問話,賀憶城舌燦蓮花把話題扯出去十萬八千里,柏清又什么都沒能問出來。

    正好兩個月的期限到了,賀憶城前來辭行,思薇巴不得他趕緊走,但想了想依然要求他每半個月來找她一次,匯報他的行蹤。

    賀憶城一律笑著應(yīng)下,說自己不走遠,就在太昭山腳下的奉先城里待著,隨叫隨到。

    思薇有些擔(dān)心:“你下山怎么生活,想好了嗎?”

    “嗨,我已經(jīng)借了一筆錢,雖說三分利,但先花著是沒問題�!辟R憶城瞇著眼睛笑得春風(fēng)得意。

    “……”

    思薇看著賀憶城,生出一種爛泥扶不上墻的憤慨。偏偏賀憶城沒有一點兒自覺,恍然大悟似地湊過來:“你剛剛是不是要給我錢來著?哎呀我說錯話了!我一窮二白,還借了這么高的利錢,大小姐你接濟接濟我唄!”

    “滾!”

    “哎呦!不給就不給,干嘛還打人��!”

    賀憶城就這么悄無聲息地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介于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他和予霄的事情有關(guān),柏清和戚風(fēng)早也沒有攔他,就讓他離宮下山了。

    賀憶城走的時候即熙遙遙地眺望了一下山下的奉先城,暈得馬上收回了目光,心說登高望遠這項活動應(yīng)該注定和她無緣。

    但愿賀憶城在外面好好掙錢,好好攢她的利錢。這種坐享收成的感覺,一時讓即熙覺得很愉快。

    自從雎安引渡心魔之后,即熙去析木堂比以前更加勤快。很多時候雎安只是低眉斂目悄無聲息地打坐,一身黑衣靜默如夜,脊背挺拔如竹,他需要和身體里的心魔周旋,將它們一點點度化。

    這其實是個挺兇險的過程,不過雎安從未在此出錯過,即熙經(jīng)常觀察他,幾乎從來沒見過他皺眉頭。

    之前即熙雖說是主動要求要補課,但上課也是昏昏欲睡,八句能聽進去一句就不錯了。一結(jié)束就開心地跑去打野雞摘果子,畫符咒練武藝,片刻都不愿意多待。

    但現(xiàn)在她沒事也待在析木堂里,就安安靜靜地翻她最討厭的星象和卜卦的書,時不時看看雎安。

    雎安問她:“師母您為什么總是待在我這邊呢?”

    即熙就從書本里抬起一張厭學(xué)的臉,咬牙切齒道:“我說為了學(xué)習(xí),你信嗎?”

    雎安稍一沉默,略略低頭忍不住輕聲笑起來。

    “你不必如此擔(dān)心,我沒有那么容易被心魔反噬。再說若我真的被心魔反噬而失格,你待在這里也做不了什么�!�

    即熙啪地一扔筆,氣道:“呸呸呸,什么失格,馬上就要過年了說什么呢!有我在這里,就不會讓你失格的�!�

    “可是……”

    “我是你師母,師母的話你都不聽了嗎?”即熙抱住胳膊拿起架子來。

    雎安笑起來,眉眼彎彎,眼睫微顫。他點點頭道:“好,聽您的�!�

    “你就好好度化心魔,我就好好看著你,這課你有空教就沒空我就自己學(xué),你的身體最重要。你聽話,過年師母給你包一個大紅包!”

    即熙深感拿架子做長輩會上癮,這樣跟雎安說話可太爽了。

    “好。”

    雎安含笑答道。

    過年的時候即熙還真給雎安包了一個大紅包,以她一向摳門的個性來說,算是花大錢了。她把紅包給雎安的時候還特地囑咐,說別讓其他星君和弟子們知道,她可不想再給別人了。

    雎安就笑而不語,點點頭。

    “你拿了我的紅包,這一年就要好好的別受傷�!�

    即熙的語氣,仿佛她這個大紅包是向命運買雎安一整年的平安喜樂似的。

    “好,我盡力。”雎安于是向她彎腰行禮,代替命運答應(yīng)了她。

    過了春節(jié),弟子們就換上了春季宮服,淺青色的衣衫配上墨蘭繡紋,遠遠看上去就像一片嫩生生的綠芽,走到哪里春意也跟著飄到哪里。

    相比于綠芽般的弟子們,星君們就像是綠竹了,即便是一樣顏色的衣衫,憑著氣質(zhì)和儀態(tài),星君們從人群中走過時還是能一眼被挑出來。

    大考的日子就快到來,即熙待在析木堂的時間就更長,經(jīng)常能和來找雎安議事的柏清打個照面。柏清一開始還是驚訝,后來見她總是躺在冰糖身上愁眉苦臉地看書,也就慢慢習(xí)慣了。

    柏清私下里也會覺得雎安似乎與師母太過親近,但是由于雎安過于優(yōu)良的風(fēng)評,大家都沒有懷疑過什么。

    柏清也覺得,或許是他多心了。

    這天下了春雪,雪還沒有積起來,地上只是有些潮濕,顯得青草青苔越發(fā)翠綠。即熙穿著一身淺綠衣衫,踏雪來到析木堂的時候雎安還在打坐靜思,她不想打擾雎安又實在不想看書。想了想就不客氣地拿起雎安掛在墻上的木劍,轉(zhuǎn)身躍入庭中開始練劍。

    她從小就喜歡混跡街頭,在星卿宮學(xué)了幾年正統(tǒng)劍術(shù),回到懸命樓之后又和三教九流的人切磋學(xué)習(xí),以至于現(xiàn)在的劍術(shù)不倫不類有些怪異。

    一招一式說不上好看,但不過用來傷人仍然威力巨大,對付星卿宮里這些手上沒沾過血的孩子們綽綽有余。這段時間她有意收著點力氣,在武科上的排名只是到前五就足夠。

    即熙看著那木劍的劍刃劃過雪花留下深色的水印,呼吸之間都是清新冷冽的潮濕空氣,只覺得心情大好,不自覺唱起熟知的小曲兒來。她氣息飽滿綿長,即便是在舞劍也不會氣虛。

    雎安走到廊上時,就聽見了以清脆嗓音唱出來的瀟灑歌謠,尾音飛揚,每個字都戴著似醉似醒的自由肆意。

    “適意行,安心坐,渴時飲,饑時餐,醉時歌,困來時就向莎茵臥。日月長,天地闊,閑快活!”

    雎安便在廊上盤腿坐下,她的歌聲,旋身時衣袖裹挾的風(fēng)聲,落地時足間的輕響,劍尖顫抖的錚鳴,還有最最安靜的雪落聲鋪底,形成鮮活又壯闊的組樂。

    她的聲音里能聽到明月青山,風(fēng)雨溪流,能聽見一望無際的自由。

    他的目光無所著落,但唇角卻慢慢揚起。

    “……南畝耕,東山臥,世態(tài)人情經(jīng)歷多,閑將往事思量過�!�

    “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么?”

    伴著歌聲停止,即熙收劍入鞘,掌聲順暢地接著響起。她嚇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見廊間屋檐下落雪紛紛,雎安和冰糖并排坐著,阿海站在雎安肩膀上,三雙眼睛直溜溜地看著她。

    冰糖興奮地叫了幾聲,夸她劍舞得好歌也唱得好,阿海難得沒有露出嫌棄的眼神,表示她剛剛的表現(xiàn)尚能入眼。

    雎安放下鼓掌的手,放于膝頭,他眼睫上沾了一點細小的雪花,微笑著說道:“師母剛剛唱的歌,很好聽�!�

    吹來一陣風(fēng),雎安玉冠上的銀白色發(fā)帶就隨風(fēng)飛舞起來,伴著飄揚的黑色發(fā)絲,像是畫卷里的神仙。

    即熙看得入迷,說出的話就沒過腦子。

    “嗨,都是青樓的姐妹們教得好�!�

    那神仙就皺了皺眉,笑意變得不可捉摸。

    “青樓?”

    27、封星

    天爺啊,

    她剛剛說了什么?

    即熙心說不好,面上卻還是鎮(zhèn)定自若,清了清嗓子說道:“不是,

    就是我一個朋友愛逛青樓,

    青樓的姑娘們教給他,

    他再教我的�!�

    雎安低眸,笑而不語。

    即熙從來口若懸河,扯起謊來一套一套的�?梢膊恢趺�,

    只要一遇見雎安她就會大失水準,謊話說幾句就心虛得不行,

    往往雎安還沒說什么,

    她就已經(jīng)坦白從寬了。

    這次也不例外,

    即熙心虛地扒拉開冰糖坐到雎安身邊,咬牙道:“好吧……行,逛青樓的是我行了吧。怎么,你師母我就不能有點小癖好了?”

    “自然是可以�!�

    “這圣人都說了,

    食色性也。男歡女愛你情我愿,既是天性又是樂事,

    有什么好避諱的。你們男人喜歡美色,那我們女人也喜歡美色啊,你們喜新厭舊尋花問柳,

    我們也一樣啊!青樓你們逛得,

    我們就逛不得?”即熙理直氣壯地辯解道。

    雎安的臉轉(zhuǎn)向即熙的方向,

    他問道:“師母喜歡美色?”

    那怎么能說喜歡,那必須得以熱愛來形容,她這俗人就指著美色美酒美食活著呢。

    “比較喜歡�!奔次踹是克制了一下對程度的形容。

    雎安于是笑了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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