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世上沒幾個人知道傅燈和懸命樓的關系,如今看來她過得很好,如她小時候希望的那樣,成為了懸壺濟世的名醫(yī)。
宴會散場的時候她正好和傅燈打了個照面,即熙想了想,笑容燦爛道:“姑娘瞧著讓人心生歡喜�!�
傅燈和她的小丫鬟看了即熙一眼,點頭謝過然后離開了,她們大概只會覺得即熙是個怪人。
即熙笑著目送她們遠去,雖然是相逢不相識,她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樣貌和身體,傅燈也不會認出她來。但他鄉(xiāng)遇故人的感覺,總是非常好的。
第二天一早雎安便離開了,他一路打馬向西行,在日落時分來到了翡蘭城西邊的蘭祁山。豫州西南以釀酒聞名天下,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蘭祁山。蘭祁山上有幾處泉眼,所流泉水甘甜清冽,拿來釀酒最是美妙。故而蘭祁山腳下有無數(shù)酒莊,每日有無數(shù)聞名天下的好酒開窖。
雎安卻沒有在那些酒莊中停留,他循著小路上山,繞過迷宮一般的山路、瘴氣和陣法。在星辰初降時登上山頂,一個白須白發(fā)的老者抱著酒壇站在山頂一棟小木屋旁,看見走過來的雎安和他肩上的阿海,淡淡說道:“我還以為你今年要放棄了呢�!�
雎安微微一笑,空空的眸子里映著星芒,他走到老者面前行禮道:“一年未見,閣下別來無恙�!�
老者放下手里的酒壇,坐在石凳上。他身材精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雎安,說道:“這十年里你年年來此,年年無功而返,難不成要試一輩子么?我不管你是天下聞名的天機星君還是別的什么,我的千日醉,你是拿不走的�!�
玄石飲酒,一醉千日,整個蘭祁山最有名的不是那些酒莊,而是面前這位老者。
沒人知道老者叫什么名字,他稱自己為酒叟,大家也只喊他酒叟。他當年來蘭祁山的時候還是個年輕人,帶著自己釀的酒打敗了所有酒莊的佳釀,大勝之后卻上山隱居。每年無數(shù)人來次千金萬金求買他釀的酒,他偶爾會賣一兩壇,但是當年一騎絕塵打敗所有佳釀的“千日醉”,他卻再不肯出售過。
酒叟說,誰喝酒能勝過他,把他醉倒,他就把千日醉送給誰。可是幾十年來,竟然沒有一個能夠?qū)⑺淼埂?br />
即熙上一個身體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誰也不輸,偏偏也輸給了這位酒叟。
49、美酒
酒叟雖然說著不會把千日醉給雎安,
倒也沒有趕他走。他打開桌子上那壇酒倒了一小杯,淡淡地對雎安說:“坐罷。”
雎安摘去額上戴著的面具,走到桌邊坐下,他伸出手去碰到了那只酒杯,
微笑道:“多謝�!�
酒叟摸摸胡子,
從壇中舀了一大碗酒,望著月光下山間的松林,
悠悠地喝起來。
這位名聲斐然的天機星君在十年前第一次出現(xiàn)時,
便笑著坦誠自己并不會喝酒,
酒量只有這淺淺的一杯。
不過這個年輕人也從來沒有試圖贏過他,
只是每年這個時候都來,
跟他喝完這淺淺的一杯酒,漫無邊際地聊聊天然后離去。
他問過雎安很多次到底想要什么,雎安的答案便始終是千日醉。
——你這樣,
我是不會給你千日醉的。
——那我明年再來。
這樣的對話也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
來找他要千日醉的人可謂絡繹不絕,可沒有哪個像像雎安這么執(zhí)拗又奇怪,倒也不至于令人反感。于是這十年里他與雎安聊了許多。
也就知道了雎安想要千日醉的原因,
是為了十年前那個張揚直率,
酒量極好,然而一月之內(nèi)輸給他三次的姑娘。
“你還在等她?這十年她再也沒來過。那個姑娘拿得起放得下,
試過不行就算了,
不像你——執(zhí)迷不悟。”酒叟慢悠悠地說道。
雎安低眸一笑,拿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說道:“她回來了�!�
“回來了?不走了?”
“還是要走的�!�
酒叟有些驚訝,
繼而說道:“哦,所以你要拿我的千日醉去留住她?”
“我并未做這種打算。如您所說她拿得起放得下,很少有執(zhí)著的心愿。但千日醉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愿望之一,我希望她的愿望得償。”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酒叟看了雎安半天,
搖搖頭笑起來。
這果然是個怪人——有所求,盡全力,卻不強求。
大概就算這人跨過刀山火海窮盡心血走到那姑娘的面前,姑娘轉(zhuǎn)身要走了,他也不會拉住她。就像他年年長途跋涉來此,每次被拒絕的時候也不會再試圖交涉。
“你還這么年輕,就處處克制自己,這般小心翼翼地生活,不覺得憋悶么?你要守著她為她來討我的酒,就這么一輩子?”
酒叟疑惑道,他自己年輕時性格銳利地像一把刀,刀尖指向前路的一切人或事,誰也瞧不上。如今上了歲數(shù),脾氣才緩和下來。
雎安淡淡地笑了笑,一雙空闊的眼睛里安靜地映著星辰,他說:“大抵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而且這件事對我來說并不勉強�!�
酒叟搖著頭感嘆著,再三聲明他并不會因為可憐雎安而給他千日醉,惹得雎安忍俊不禁低聲稱是。
幾碗好酒下肚,酒叟想起什么,苦笑一聲說二十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說過跟他說雎安類似的話——你就守著你的酒過一輩子罷!
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覺得妻子不可理喻,走就走罷沒什么了不起。后來他就真的守著自己的酒,過了一輩子。
雎安聽著他的話,沉默了片刻然后從懷里拿出一封疊得整齊的信,沿著石桌的臺面推到酒叟的酒壇邊上。
“這些年里我私自查了您的名字,拜訪您的家鄉(xiāng),非常抱歉這般冒犯。去年我遇見您的夫人,她托我?guī)н@封信給你�!�
酒叟怔了怔,他拿著酒碗的手僵在半空,盯著桌上那封折好的信箋,像是不敢打開看一般。
在這種安靜的氛圍里,雎安敏銳地捕捉到酒叟的不安與畏懼。他淡淡一笑說道:“您的妻子并未改嫁,您的兒子也一直冠以您的姓氏。她與我聊起您的時候說,她始終不能原諒當年您沉溺于釀酒,對她的忽視和不聞不問。”
酒叟的目光閃了閃,有些蒼涼地低下眼眸,把酒碗放在桌上。
“不過她說如果您去找她,跟她道歉,她或許會考慮原諒您�!宾掳残ζ饋恚种冈谀欠庑殴{傷點了點:“信里寫了她現(xiàn)在的住址,并不太遠�!�
當時那位兩鬢斑白的夫人無奈又高傲地對雎安說——我輸給他的酒,輸了一輩子。最后我想看看,能不能贏一次。
酒叟雙手從桌上拿起那封信,有些顫抖地打開,看見熟悉字跡的瞬間也不知怎么就淚眼朦朧。短短的幾行字他看了很久,像是初識書文的稚子般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窸窸窣窣翻弄紙張的聲音響了很久,雎安安靜地等待著,對面的人終于低低地開口說道:“你覺得你做這些事,我就會把千日醉給你?”
“我做我能做的事情,您來決定是否接受。做這件事只因為我隱約覺得,您隱居避世實則心中有悔,所以希望能幫上一點小忙。”
雎安將他那一小杯酒飲盡,輕輕笑道。
蘭祁山上星河爛漫,酒香四溢。不過今年的酒香,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香一些。
大約是因為三位星君來到翡蘭城,近來翡蘭城的宗祠廟宇香火不斷。有人趕著告訴列祖列宗這一盛事,有人借著星君在此求神拜佛,覺得此時最為靈驗。
傅燈也去祠堂拜了拜。她是孤兒父母不詳,只立了兩塊無字牌位,介于她在翡蘭的名望,這兩塊牌位也被請進了最大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她捧著三炷香舉過頭頂,安靜又標準地行完禮,將香插入香爐中便起身離去。在前來拜先人的人群中,可謂是動作最利索的一個。
她的小丫鬟牽著她走出祠堂時,她卻放慢了腳步,站在屋檐下遠遠地看著前方。前面是翡蘭城的大街,街中心有座翡蘭鳥的石像,做得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石像上又落了許多真的翡蘭鳥,像是鑲嵌在石像上的寶石似的。
傅燈站在屋檐的陰影里,冷冷地看著陽光下滿城飛舞的翡蘭鳥,看著街邊叩拜翡蘭鳥石像的百姓。這幾天來拜祥瑞石像的百姓,似乎比之前多了許多。
“傅燈小姐�!�
有個年輕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傅燈轉(zhuǎn)頭看去,卻是那天曾臨席而坐的戚風早,少年清俊挺拔,正拎著劍向她行禮。
戚風早望向街上叩拜的人群,目光又回到傅燈身上,他問道:“傅燈小姐在看什么?”
傅燈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念念手里輕輕劃著,寫完她神情冷淡地抬眼看向戚風早,而念念按照傅燈的意思,慢慢地說:“看這人世荒唐�!�
戚風早站在原地看著她,兩人之間一時無言。正在此時人群中響起驚呼聲,二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原來是正在叩拜石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暈倒在地。人群圍繞著倒地的婦人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喊道:“傅大夫在那邊,快請傅大夫來看看!”
傅燈握了握念念的手,兩個人就往人群里去了,戚風早跟著她們幫忙把婦人背起來,去往傅燈的醫(yī)館。
沿路的人們議論紛紛,說最近有許多人莫名病倒,咳嗽不止呼吸困難,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
這情形,讓人想起五年前的那場瘟疫。
——說什么呢?那瘟疫是災星降的,災星都死了那瘟疫不可能重演。
傅燈抬頭看去,人們一邊議論著一邊叩拜翡蘭鳥石像,求祥瑞保佑。她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轉(zhuǎn)過頭來。
這人世當真荒唐。
自從來了翡蘭城,思薇一直想找機會問問賀憶城當年的瘟疫是怎么回事。既然咒殺師父的事情是誤會,那么這一樁事是否也是誤會,又是如何成為誤會的。
可是那天宴席之后賀憶城一直神出鬼沒,她居然都沒有能找到合適的機會。思薇不禁有些氣惱,終于在撲空三天之后在城門口抓住了從城外回來的賀憶城。
“你現(xiàn)在受我監(jiān)管,下次再不跟我說明去向就離開,我就算你潛逃!”思薇皺著眉頭沉聲道。
賀憶城被她拎著領子,賠著笑說:“星君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說!”
思薇皺了皺鼻子,似乎聞到什么味道。她湊近賀憶城聞了聞,疑惑地說:“你身上有燒紙的味道,你去哪里干什么了?”
“就是去燒紙啊�!辟R憶城笑瞇瞇地回答。
思薇愣了愣,剛想說什么卻越過賀憶城的肩頭,冷不丁對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
“�。 �
思薇大叫一聲迅速放開賀憶城的領子,轉(zhuǎn)過頭來顫巍巍地說:“你……你身后是……是什么?”
“游魂,或者說是鬼?平常百姓看不見,星君您可真是慧眼獨具�!�
“你閉嘴!”
賀憶城想起來思薇怕鬼,他狡黠地靠近思薇拍拍她的肩膀,看著那肩膀一抖飛快地避開他。
“前些日子一直和雎安同行,游魂邪祟怕他不敢集聚。這幾天他離開翡蘭,我剛剛又去了一趟陰氣重的地方,這些家伙就跟上我了。怎么,數(shù)量很多?”
思薇梗著脖子不肯回頭看,氣道:“你自己不會看嗎?”
“不,我不看�!�
那個紅衣的身影忽然晃到思薇眼前,思薇驚詫地看著賀憶城,和他身后無數(shù)交織扭曲的面孔身影。賀憶城看著她笑著一步步后退,那些面孔也跟著一步步往后走,倒像是逐漸遠離她似的。
“你這個卻邪除魔的星君,怎么還怕鬼呢?”他嘖嘖感嘆著,寬慰道:“他們永遠在我身后,所以只要你站在我面前,他們就不能越過我來打擾你。你別怕,我就這么倒退著走回去,咱們城里見!”
思薇有些怔然地看著他的笑臉,看著隨他逐步退卻的鬼魅,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
心里突然沒來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50、撩人
幾乎和思薇在城門口逮住賀憶城前后腳的時間,
雎安回到了翡蘭城。
他們住的客棧已經(jīng)在短短時間內(nèi)請走了所有其他客人,偌大的客棧里只住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戚風早五人,所有伙計都圍著他們轉(zhuǎn)隨叫隨到,盛情地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即熙推開窗戶看著客棧門口漸漸堆積如山的瓜果花束銅錢,
還有在絡繹不絕在門口跪拜的百姓,
一時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供在廟里祠堂中的那些塑像或者牌位。
雎安還托她去查探消息,現(xiàn)如今她不用隱身咒都出不了門,
但用了隱身咒又不能和百姓聊天,
著實艱難。
“我們可是大活人啊!這么被祭拜不會折壽么。”即熙撐著下巴喃喃道。
一道白衣的身影背著劍自長街盡頭而來,
在碧綠飛舞的翡蘭鳥之間,
身邊圍著人潮洶涌。即熙眼睛一亮,
立刻關窗下地穿鞋推門,沿著臺階向下顧不得伙計的呼喊,一口氣跑到門口。
正好門在她的面前打開了,
雎安走進客棧合上門扉。
“雎安,你回來啦!”
今天正好是他走的第三天,之前他說三天歸來,
這日子真準。
雎安微微一笑,
他把面具摘下來揣進袖子里,然后從腰側(cè)拎起兩個青瓷的酒壺。
“給你的禮物。”
即熙十分意外,
歡欣雀躍地收下來,
說道:“你出去辦事還給我?guī)Ь瓢ァ郏∵@酒好香!”
她也算是閱酒無數(shù)的人,剛一拔下瓶塞聞到酒味,
就被這醇厚的酒香所震懾。她晃了晃酒壺,喝了一小口,極致纏綿辛辣的味道沿著唇齒一路刺激到喉嚨肺腑,仿佛整個身體瞬間都被這香氣穿透。
這酒香飄散出來,
連旁邊的伙計都連連驚嘆。
即熙愣在原地,難以置信道:“雎安你在哪里買的?這酒……釀得太絕了!我敢說便是蘭祁山酒叟拿出千日醉來,也比不上它!”
“友人所贈,若有機會下次我再討。不過他以后大概釀的少了,你省著點喝�!宾掳残π�。
蘭祁山以后再也沒有酒叟,下次找他,得去紹遠鎮(zhèn)尋一位叫姓孫名昭字澤犀的老者了。
即熙喜從天降如獲至寶,抱著這倆酒壺笑得合不攏嘴。她拉著雎安坐在桌邊,把這酒夸到天上去,要給他也嘗嘗看,雎安說友人告訴他這酒性烈,以他的酒量一杯都勉強。
“喝醉了也無妨的嘛!我們照看你就好,為了此等美酒一醉十分值得!”即熙勸著,但是雎安搖著頭堅持不肯喝,她覺得十分遺憾,最好妥協(xié)道:“好吧好吧,那你沾一筷子總行了吧�!�
她拿起一根桌上的筷子,沾了酒送到雎安的面前。雎安安靜了片刻,有些無奈又縱容地笑笑,說道:“好罷�!�
他低下眼眸,微微低頭,額前長發(fā)拂過即熙的手指。他似乎花了一小段時間確定筷子的位置,然后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筷子尖端。
即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從這個角度看他皮膚白皙如玉,偏偏唇間舌頭一點跳躍的紅,難以言說的旖旎。隨著筷子被他的舌尖帶動的瞬間,即熙的心也跟著被勾了一下。
“味道確實香醇霸道�!宾掳驳吐暱人詢上�。
即熙被他的咳嗽聲喚回神志,心道娘唉,她剛剛是見色起意了么,差點對雎安動什么歪心思,罪過罪過,實屬鬼迷心竅。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道:“你……你酒力太弱,可惜這么好的酒喝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雎安一面低咳著,一面笑道:“你好好品嘗就好,只是記得要適度,別又醉了�!�
雎安的話一語成讖。雖然即熙嘴上答應得好聽說一定會適度地喝,有所節(jié)制,奈何這酒太過美妙。她叫了一桌好菜,忍不住遵從了內(nèi)心“不為這種美酒醉一次實在是暴殄天物”的念頭,一不留神就喝過頭了。
賀憶城從煙花柳巷回來的時候,即熙正倒在雎安身上傻笑,看得旁邊的伙計驚得合不攏嘴,大概是從沒見過這樣的“神仙”。他覺得自己這位發(fā)小委實是丟人,于是幫忙把她架到雎安背上,讓雎安趕快把她帶回房間安置。
雎安背著即熙進門的時候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對賀憶城說道:“她給你留了小半壺酒,放在你房間的桌上了�!�
賀憶城聞言笑著點點頭:“行,二十幾年的交情沒白搭。”
他催促著雎安去安置即熙,回頭奔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尋美酒,推開門卻見一個淺絳色衣裙的姑娘趴在自己桌上,迷茫懵懂地抬起頭看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思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