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羅采青點了點頭,笑道:“青衣軍師天下聞名,今日得見,如何卻如此謙虛,想來還是對采青藏拙了。”
章琰眼睛微微一閃,卻垂下了眼皮:“長史說笑了,章某人不過是個白身,感恩大長公主救命之恩,因此在侯府效勞,如今侯府已有了新當(dāng)家,章某人很快也就要引退歸鄉(xiāng),長史若有什么需要章某效力的,在歸鄉(xiāng)之前,自當(dāng)全力配合�!�
羅采青道:“章先生這話倒是讓我無地自容了,章先生驚才艷絕,侯爺年紀(jì)還小,正需您襄助,豈舍得您離開?”
章琰一笑:“羅先生謬贊了,不過是鄉(xiāng)野匹夫罷了,羅先生二甲進(jìn)士出身,竟甘身來侯府擔(dān)當(dāng)長史,有您在,侯爺自然安枕無憂,您看不是今天您才到任,侯爺就交給您這樣的重?fù)?dān)?”
兩人對視一笑,面色平和,似乎都不過是一次極尋常的應(yīng)對。
羅采青拱手告辭,到了東府收拾自己的住處,細(xì)細(xì)想了一輪,第二日果然立時就找了官媒來,先細(xì)細(xì)問了一圈青姑姑這樣的能說到什么人家,又讓官媒先物色好人選,再和侯爺回話。
才剛有些頭緒,偏又接到了太常寺的傳召,他心下納罕,自己才履職領(lǐng)了任務(wù)沒幾天,連忙收拾了進(jìn)宮。
沒想到竟然進(jìn)宮就是面圣。
第7章
圣心
羅采青進(jìn)去時,姬冰原剛和幾位閣老商量國事完畢,羅采青屏氣立在一旁候著,幾位閣老走了出來,看到他這七品官袍,不由納罕,目光都在他臉上掃了好幾眼,顯然是覺得他眼生,能面圣的低級官員畢竟不多。
羅采青心中微微起了一點驕傲,一位穿著紫金衫的公公走了出來,笑道:“羅大人?皇上傳您進(jìn)去�!�
宮里穿紫的內(nèi)侍屈指可數(shù),這位又在御書房伺候,想來必是武成帝身邊第一信重的太監(jiān)丁岱了,這位丁大人,別看他整日在皇帝身側(cè)服侍恭恭敬敬如奴仆一般,卻掌著宮中禁軍,當(dāng)年也是陪著還是皇子的皇帝征伐四方,帶過兵的。羅采青可不敢托大,連忙躬身施禮:“勞煩公公了�!�
丁岱看了他一眼微微側(cè)身并不受禮,笑道:“皇上等著大人呢,請�!�
羅采青在丁岱的引導(dǎo)下進(jìn)去,姬冰原正坐在御案后,正在喝著茶,抬頭看到人進(jìn)來,冰雪一般凜冽的目光便落在了羅采青臉上,羅采青只覺得五臟六腑如被洞照,心中凜然,連忙低頭行禮。
姬冰原放下茶盞,隨口問道:“起來回話吧。”
“卿已到公主府到任了吧?吉祥兒怎么樣了?”他臉上神色雖然是一貫的嚴(yán)肅冷淡,但語聲倒還溫和。
羅采青提起的心略略松了些,先已知道侯爺?shù)娜槊羌閮海仓兰П回瀸﹂L公主敬愛,自然是對長公主留下的這位侯爺頗為關(guān)照,連忙屏息回話:“侯爺風(fēng)寒已愈,身體已大好。”
姬冰原點頭道:“他如今無長輩管束,在府里恐怕淘氣,卿到任后,少不得多規(guī)勸,不要讓他荒廢了,等他孝期結(jié)束了回上書房進(jìn)學(xué),朕是要考他學(xué)問的。”
他語氣還是冷淡,語速也慢,不過幾句話,卻讓羅采青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他連忙恭敬回話:“陛下放心,侯爺如今懂事得很,前日剛交代我們給各位上書房的講學(xué)太師們送節(jié)禮,又拿了書出來溫書,說是備著出孝后老師們要考問的,臣回去必將皇上旨意傳到。”
姬冰原嘴角微微彎了下:“若是溫書有把握,就不會這么急著送禮了。想來是猴兒算算日子,知道又要上緊箍咒了,急著先收買各位大學(xué)士罷了�!�
他原本神容冰冷,但說到猴兒時語氣帶了幾分促狹,那種積威已久君臨天下的氣勢稍微收斂了些。羅采青也忍不住嘴角帶上了笑意,微微放松了些,心下納罕皇帝倒是對侯爺性情了解得很,外邊看著冷冰冰不近人情,沒想到對晚輩倒是關(guān)心備至。
姬冰原果然又道:“溫書也罷了,橫豎也荒廢了這么久,倒也不必急著,傷了精神倒不好�!�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旁邊的丁岱:“朕上次去看他,似乎他仍大多是茹素,他年歲還小,哪里經(jīng)得起,我看御膳房最近似乎進(jìn)了新的海參、燕窩,丁岱,一會兒讓人送去給他。”
丁岱連忙應(yīng)道:“是,奴才下去親自挑好的去,一并看著還有什么滋補的,一塊兒讓人送去昭信侯府�!�
姬冰原轉(zhuǎn)頭又看羅采青:“雖則天冷,也該讓他白天多活動活動筋骨,才不容易生病。”
羅采青道:“侯爺如今倒是騎射不輟,每日都有拉弓習(xí)射,騎馬。”
姬冰原微微抬頭,倒是起了些興味:“拉弓?”
羅采青看皇帝心情甚好,連忙道:“是,請了一位軍中退役的神射手教著,聽說當(dāng)初是長公主麾下的神射手,因著府中冷清,侯爺嫌無伴,正讓管家去買了些童兒來,說是要一起練呢。”
姬冰原略一忖已回想起來:“長公主手下的神射手,那是蘭勇勛吧,是個忠義又知分寸的,他教導(dǎo)也能放心�!彼箾]怎么在意:“病好了倒是淘氣花樣多起來,隨他吧,偌大府里,就剩下他一個,是有些冷清�!�
丁岱道:“這不是藩地的公子們都要來了嗎?奴才看過年齡都和侯爺相當(dāng),到時候都在上書房里一起進(jìn)學(xué),侯爺也有伴兒了。”
姬冰原似乎才想起來,側(cè)頭想了下道:“算起日子也該是這幾日了。”
羅采青心下明了,后位虛懸多年,宮中更是空虛,前兩年大臣們年年上奏,請皇上封后選妃,延綿子嗣,皇上一直置之不理,去年終于下了道旨意,傳各藩王送十六歲以下孩子進(jìn)京進(jìn)學(xué)。
皇上在為皇子之時,就不近女色,不曾納妾,軍中早有風(fēng)聲皇上戰(zhàn)場上受過傷,不能為人道,性子冷淡,又拒不封后納妃,那一道旨意下去,皇上應(yīng)該是不能有后代的猜測越發(fā)盛起來。
太常寺那邊對藩王報來的孩子人選又分外挑剔,只專門擇選那天賦美質(zhì)的孩子,凡有不良名聲的,一律直接退回,更是讓朝中有了皇上這次是要擇優(yōu)過繼的猜測,但十六歲,也太大了吧?
有位高權(quán)重又頗得圣心的大臣委婉在皇上跟前提醒,皇上卻笑了下道:“朕卻不耐煩帶孩子教孩子,只選個天姿穎慧又勤學(xué)上進(jìn)的,將來也省了眾卿的心�!�
這句話更是坐實了大臣們的猜測,雖然扼腕之余,卻又只能苦中作樂,從已長成的孩子里頭挑選,怎么也比生下一個不知良莠,只要是嫡長子就必要承繼大統(tǒng)的好,且又省了后黨之憂,只是孩子已經(jīng)懂事,到時候親生的藩王必要坐大,不過好在山高地遠(yuǎn),只要好生調(diào)教一番……
朝中各方勢力少不得暗自打算,這群宗室公子們還沒有進(jìn)京,他們的履歷及母家關(guān)系等已被送到了無數(shù)大佬們的案頭,細(xì)細(xì)揣摩。
羅采青心中倒騰許多轉(zhuǎn),卻始終摸不出這一次皇上將自己派去昭信侯府做長史的圣意,本以為今日面圣,皇上必有交代,沒想到幾句問話下來,倒全是長輩關(guān)愛晚輩,竟無一絲特別。
還有章琰……
羅采青到底沒敢亂說,想起上一次面圣,還是及第的鹿鳴宴上,皇上賜酒,看到他時說了句:“羅采青是嗎?策論寫得不錯,且去六部歷練歷練,做些實務(wù),將來倒是個能臣干吏。”
不過這句話而已,但金口玉言,當(dāng)日所有舉子全都記住了這句話,這之后他去任職,人人皆知皇上之語,再嫉恨他,卻也不得不待他三分客氣,直到宮中再次傳來諭令,讓他繼任公主府長史。
一個已經(jīng)去世的大長公主的府邸的長史?家奴一樣的角色,這不是折辱嗎?
所有人都非常驚愕,有人嘲笑,有人背后議論,有人幸災(zāi)樂禍,他卻毫不猶豫,當(dāng)日立刻交接到任。
皇上對他的知遇之恩,他粉身難報,至于去做長史,那也是皇上定有深意。
姬冰原卻似乎對他心中所想毫無覺察,也并不甚關(guān)注的樣子,只看了眼外邊的天色,對羅采青道:“你且回去吧,認(rèn)真當(dāng)差�!�
羅采青連忙叩頭謝恩出去,正要出宮,卻看到皇上身邊的御前內(nèi)侍丁岱走了出來喚他:“羅大人且慢。”
羅采青連忙笑道:“丁公公可有什么交代?”
丁岱笑道:“陛下賞兩匹云鶴金緞,我已讓小的們?nèi)ラ_庫門領(lǐng)去了,遲些和給侯爺?shù)难喔C、海參一塊兒送到侯府上,大人到時候查收便好。”
羅采青喜得連忙跪下就要叩頭謝恩,丁岱搖了搖手示意:“不必客氣,算不得正式賞,這是陛下私庫里走的,大人只需要知道陛下這是賞你用心當(dāng)差的嘉獎便是。另外還要勞煩羅長史回去替我傳句話給侯爺�!�
羅采青連忙道:“公公請說。”
丁岱笑得十分和藹:“就說侯爺賞奴才的年禮,奴才用著十分好,多謝侯爺守著孝的還惦記著在下,替我多多謝上�!�
羅采青心里咯噔一聲,看丁岱說話全然不避旁邊的小內(nèi)侍,態(tài)度坦然,顯然并不覺得收了外臣的禮有什么不是,心下了然這必是在皇帝跟前過了明路的,連忙道:“一定傳到,公公只管放心。”
丁岱笑吟吟點了點頭,又送了羅采青到了玄武門附近,才轉(zhuǎn)了回去。
羅采青一路上漸漸回味過來,皇上這召見,既是敲打,也是顯示皇上待昭信侯的愛重,丁岱為皇上身邊最親近的大太監(jiān),在自己跟前毫不掩飾收了侯爺?shù)亩Y,自然也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侯爺在皇上這邊的不同尋常。
這么說來,前任長史被突然罷免,定襄長公主府去世,公主府明明已經(jīng)改為昭信侯府,但長史等公主府配備卻仍然保留,此中應(yīng)有深意,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這是君王這是要借對昭信侯府的榮寵,以安原本大長公主麾下將士們的心。
然而如今看來,興許,皇上僅僅只不過是憐惜侯爺年幼失恃失祜而已?皇上一貫寡言,今日那些話竟有些稍嫌啰嗦瑣碎了,現(xiàn)在看來倒是難得透出的人情味。
羅采青這念頭一閃而過,卻又覺得好笑,皇上乃是千古難遇的英主,圣心難測,自己倒是只管忠心為皇上效忠便是了,既然如今皇上透出的意思是讓自己忠心為小云侯爺著想,那自己便也不必想太多,只管忠心為主罷了,他回了昭信侯府,立時就想要去給侯爺說說面圣的事,找了書童司硯去西府通報。
司硯卻道:“今兒侯爺搬回東府,亂糟糟的,大人不必往后院去了,侯爺在花廳那兒說是帶著忠義院的人挑童兒呢。”
羅采青便往花廳走去,一路上果然看到許多下仆來來往往地正在運家具、鋪蓋,心里不由一喜,侯爺回東府來住,他以后就更便宜了,一路走到花廳,果然遠(yuǎn)遠(yuǎn)聽到花廳那兒熱鬧著。
寬敞的花廳里,官牙子領(lǐng)著一群男童在那兒讓人挑選,忠義院的一群老兵全在了,個個品頭論足:“這個雖然瘦,但是身子輕,眼睛亮,是個斥候的料子�!�
“我喜歡那個結(jié)實的,一個能頂倆,我要那個�!�
“我喜歡乖的,那個看著乖巧老實�!�
“瘦了點,個子太小�!�
“不是說鬧饑荒才賣的孩子嗎?自然是沒吃飽,多喂幾頓飽飯就竄起來了。”
“那倒是,當(dāng)年我也是到了軍中才吃上了飽飯�!�
“也是長公主仁義,咱們兵餉一分不克扣�!�
“哎,那時候為了打了勝仗后吃的那頓牛肉,都能多殺幾個蠻子�!�
“算了吧,當(dāng)初長公主請殺敵最多的前鋒隊吃飯,你臉紅得一口菜不敢吃,就空口吃白飯吃了一頓,以為我不記得嗎?”
“呵呵大哥別笑二哥,難道你就大方到哪里去,公主給你敬酒,你杯都不碰一口差點連酒杯都吃進(jìn)去了,公主還替你解圍說你海量,難怪殺敵奮勇,果然是個好男兒�!�
老兵們歡聲笑語地互相揭著短,全都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中。
第8章
傳話
羅采青看到年輕的侯爺正斜斜坐在花廳中間的太師椅上,擁著雪白狐裘,一只手曲肘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盯著下邊那些童兒,嘴角也含著笑,因著剛病好,臉上有些蒼白,侯爺長得像定襄公主,但眉目更清秀些,肌膚又分外白皙,年紀(jì)又是個雌雄莫辨的年紀(jì),他坐在那兒看得出根本是在出神,明明是他叫牙子送人來挑選,但老兵們熱熱鬧鬧挑選的時候,他卻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還是個孩子呢,卻父母都沒了,孤零零的,大概平日里也不過是強顏歡笑罷了,這些老兵們哪里知道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喜歡玩什么,難怪丁岱說等藩王世子們進(jìn)宮就好了,的確同年齡的孩子們一塊兒才有話說。
羅采青卻又想起過世的定襄長公主,定襄長公主雖然是先皇在草莽之中收的義女,但勇猛善戰(zhàn),在平定北方戰(zhàn)事中不知救了還是太子的皇上多少次,今上與定襄長公主,一向感情甚篤,都說是真刀真槍打下來的姐弟情誼,雖說皇家中事,大多只能信三分,但皇上對義姐的遺孤分外照顧,如今看來倒像真有幾分情義在。
他連忙上前行禮道:“卑職參見侯爺�!�
云禎這才看到羅采青,有些意外:“長史來了?請坐,有什么事嗎?”他揮手示意一旁的管家?guī)е傺雷幼�,管家明白,立刻示意官牙子,一溜煙的就將那些童兒都帶走了�?br />
羅采青挨著椅子坐下了笑道:“卑職今兒被宣進(jìn)宮了,本來以為是太常寺有交代,卻沒想到是皇上宣召,卻是為著問侯爺病好了沒,又擔(dān)心侯爺守孝茹素傷了身子,賜了些燕窩海參,一會兒就會送到府里了。”
一群老兵們?nèi)D(zhuǎn)過頭來,聽到羅采青說的皇上的話,都笑了:“嚯!這是皇恩深重��!”
“陛下看著性子冷得很,倒是對我們侯爺照應(yīng)得很!”
“從前打仗那會兒就冷得很,又冷又傲,不像長公主待人熱心。”
“要我說這是侯爺應(yīng)得的,從前長公主也很照應(yīng)皇上呀!當(dāng)年要不是我們長公主支持還是皇子的皇上……”
云禎忽然轉(zhuǎn)頭打斷道:“皇上還有什么別的交代嗎?”
羅采青正為這群不知禮節(jié)的粗人們在胡說八道心驚肉跳,暗自后悔自己應(yīng)該請侯爺?shù)綍糠A報才對,眼看著就要說出什么不知好歹欺君的話來,看云禎打斷了他們這些話,心里松了一口大氣:“陛下讓您日常也要多活動活動筋骨,強健身子,又交代侯爺要溫書,等您出了孝陛下是要親自考您學(xué)問的�!�
云禎一怔,所有老兵轟然大笑起來:“我們哥兒一聽到讀書就頭疼�!�
“哥兒和長公主一樣,也是怕讀書�!�
“哥兒都承了爵了,讀不讀書有什么關(guān)系,皇上也是太嚴(yán)格了�!�
“總要認(rèn)字讀書啊,到時候也要辦差的,總不能和我們這樣大字不識過一輩子呢,那有啥大出息,哪怕會寫幾首詩,將來哄哄未來的侯夫人也好啊�!�
羅采青被這群不知禮儀的兵老哥們搞得有些哭笑不得,看向侯爺,卻莫名覺得侯爺臉上的表情并不是傷腦筋怕讀書的孩子的神情,反而卻是一種微微有些懷念和哀傷的神情。
他被那有些不像孩子的神情驚了下,不由問道:“侯爺?”
云禎仿佛回過神來一般,笑了下對他道:“請長史到后邊書房來吧,另外也斟酌著替我寫個謝恩折子�!彼鹆松韥�,攏了攏那狐裘,仿佛有些怕冷一般,又看向老蘭頭他們:“老哥哥們再挑挑,看中的都讓管家們買下來,就算看走眼也不妨,不成器的就留著看家護(hù)院,或者放去田莊上也可以的,只管放手挑,挑多也不妨的�!�
老兵們笑哈哈地應(yīng)了:“好!一定給侯爺挑出最好使的人!”
云禎嘴角浮現(xiàn)起一絲笑容,示意羅采青跟上。
書房里,羅采青將姬冰原交代的話一五一十向云禎轉(zhuǎn)告后,忍不住道:“皇上十分看重顧惜侯爺,侯爺當(dāng)感恩戴德,有所作為才是�!�
何止是顧惜呢?這樣一個開疆拓土的雄主,以文治武功著稱的明君,偏偏對自己是無底線的縱容。
云禎笑了下,眼神柔軟了下來。
第一世,自己做了件驚世駭俗的事,其實當(dāng)時也覺得不能成,但是就是少年意氣,無所畏懼,一貫又是個瘋魔的性子,也或者是潛意識里早就知道皇帝不會責(zé)怪他。他當(dāng)時上了個折子請旨和朱絳合籍成婚。
朝堂震驚,御史們彈劾他膽大妄為、恃寵而驕,傷風(fēng)敗俗,目無綱常,大不敬等等的彈章雪片一樣堆滿了御案。
然而就是這樣的傷風(fēng)敗俗驚天動地常人看來只是胡鬧的舉動,皇上居然沒駁回,只是在朝堂淡淡道:“何為綱常?夫為妻綱?皇姐當(dāng)初就是以女子之身創(chuàng)下無數(shù)男子不及的榮耀,平定北方,建功立業(yè),這時候怎沒人說什么綱常?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雖則兩男子成婚,但子嗣可從別枝過繼,既然子嗣無礙,何必要墨守成規(guī)?他們兩情相悅,又得長輩認(rèn)可,既不住卿家屋,也不吃卿家飯,干卿等底事?”
皇上議朝事之時很少表態(tài),只是讓大臣們說,但一旦他表態(tài),便不容違拗,臣子們了解他的習(xí)慣,全都沉默了,大概想著傷風(fēng)敗俗就傷風(fēng)敗俗吧,也沒必要和皇帝對著干,反正也只是沒有實權(quán)的宗室罷了。
沒想到皇上竟然還下旨賜婚,傳令太常寺給自己和朱絳合籍成婚,還另給朱絳賞了爵位。
朝中一片嘩然,武成帝一貫強勢鐵腕,臺諫他置之不理,大臣們察言觀色,也就平息了,民間更是沒掀起什么風(fēng)浪,京城百姓也就當(dāng)個傳奇熱了幾天,并沒有多少人真的要效仿,也就漸漸沒人說這事了。
而另外一個謠言卻在私底下悄悄傳播,說姬冰原這一招捧殺才是真狠。武成帝政事清明,一貫是個明君,如何單單在昭信侯上敢冒天下之不違,無視風(fēng)紀(jì)綱常,偏要賜婚?這明擺著是忌憚先長公主在軍中的勢力,縱容著昭信侯敗壞綱紀(jì)倫常,顛倒乾坤,不得人心,才好將定襄長公主從前在軍中的勢力一網(wǎng)打盡,這才是真正的帝皇手段呢。
種種流言蜚語私底下瘋傳,就連當(dāng)初自己都有些信的,第一世自己被毒殺重生后,他想了許久,也疑心自己那紈绔行為以及胡鬧行為,正是中了姬冰原下懷,順?biāo)浦�,而自己耽于小情小愛,更是和母親的下屬們幾無來往,母親在軍中的勢力最后全都被牢牢掌握在了同樣也是領(lǐng)軍出身的姬冰原的手中。
于是第二世他遠(yuǎn)了朱絳,選擇扶持了姬懷素。
然后在姬懷素身邊先生的指點下,往軍中不斷安插人,借著母親的勢力拉攏施好,但當(dāng)時皇上完全任由自己跟著姬懷素胡鬧,甚至后來還立了姬懷素為太子——之后薨在了戰(zhàn)場上,姬懷素登基后,自己很快就被下了獄。
下獄前,姬懷素和自己攤了牌,原來他認(rèn)為自己才是姬冰原的私生子,自己那些結(jié)黨營私,拉幫結(jié)派,早已超越了所有君主的底線,卻安然無恙,這是其他人都不可能做到的,姬冰原對自己的寵愛,朝堂上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自己這個瞎了眼的不知道。
忌憚自己的,從來都不是姬冰原,在自己被下獄的第一天,他就明白了。
他甚至不必親自交代,自然會有善體人意的臣子來替他做所有的臟事。
姬冰原待自己的好,是完全沒有底線的縱容。
自己想要和男人成婚,他同意,自己拉幫結(jié)派,壯大軍中勢力,他也同意。
難怪姬懷素要以為他才是皇帝的親生子,只是因為是和自己的名義上的姐姐生的,絕對不可能認(rèn)回做皇子,因此才會無底線地縱容,予取予求。
所以,當(dāng)初姬懷素一開始對自己示好,就是在高人指教下,有意識地拉攏自己,以取信武成帝嗎?順利地被挑選為了太子,順利地得到了武成帝的認(rèn)可,從一個藩王的幼子,搖身一變成為高高在上的皇位繼承人……
算算時間,姬懷素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在進(jìn)京的路上了。
云禎眸光靜凝,卻神色復(fù)雜,羅采青總覺得云禎的目光里包含著哀傷和失落,不由住了嘴。
但云禎卻忽然一笑:“知道了,還要勞煩長史代擬個謝恩折子,就說謝謝皇上恩典,我感激涕零,萬死難報,今后定當(dāng)殫精竭力,肝腦涂地,以謝天恩�!�
羅采青應(yīng)了,心下卻又暗笑侯爺?shù)降啄昙o(jì)小,肝腦涂地幾個字頗有些用力過度,少不得自己細(xì)細(xì)再潤色一番,必得將侯爺年紀(jì)雖小卻一片諄諄孺慕感恩之心給寫好了,但心念一轉(zhuǎn),卻又道:“章先生素有才名,下官才來,何不請章先生寫這這折子更穩(wěn)妥?”
云禎轉(zhuǎn)頭,有些茫然,過了一會兒才笑了下:“你寫就行了,章先生——那是要歸鄉(xiāng)的,你總要早日接上手的好�!�
羅采青看他神色,那種怪異的感覺越發(fā)奇怪,以章琰的才名,被云禎只視為普通幕僚,這樣慢待有些不太正常,待還要說些什么,書房卻忽然有人闖了進(jìn)來。
第9章
發(fā)嫁
闖進(jìn)來的人卻原來是青姑姑。
青茶臉頰通紅,司墨緊跟在她后頭,緊張道:“姑姑!侯爺在議事呢!”
青茶胸脯起伏,顯然正在盛怒之下,對云禎匆匆行了個禮,又脆又急道:“都不是外人,我就不避諱了。侯爺,歸置完您的東西,我才發(fā)現(xiàn)東府守心院這邊竟沒有備下我的住處?問了管家,說是羅長史這邊的安排,長史是如何想的?我不過來住在院子里,侯爺誰來照顧?”
她掌家多年,又有先侯爺撐腰,對上大人,也不和一般女子羞怯,看向羅采青時,眼睛又冷又厲,仿佛被人奪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一般。
云禎抬眼道:“姑姑,是我囑咐的。”
青茶愣了:“侯爺?”
云禎道:“過了年我也十五了,一般人家這個時候也要議親了,姑姑云英未嫁,不好為了照顧我,誤了姑姑的清譽�!�
青茶看云禎滿眼清明,忽然卡殼:“那誰來照顧侯爺?雖說侯爺年紀(jì)漸長,我在別的院子安置照應(yīng)也行的��?”
云禎眼睛一彎,笑道:“不必?fù)?dān)心,太常寺已給我派了幾個老成媽媽和姐姐,不日就要到來,另我已吩咐羅長史為姑姑物色人家,等出孝就為姑姑議親,到時候姑姑也是要回家待嫁的,到時候還折騰,倒是就在西府且住著就好了�!�
“出嫁?”青茶臉色煞白,看向羅采青,羅采青躬身道:“已為青茶姑娘物色了三位人品相貌均佳,家境殷實小康的人家,正要派人送給姑娘看看,若有意,很快就可以先下了定,等出孝即可迎親了,為姑娘準(zhǔn)備的嫁妝也備著了,正好京城西邊有五十畝良田剛要出手,卑職已遣人連莊子一塊兒買了下來,陪嫁也很是得宜�!�
司墨和司硯已是嚷嚷起來:“恭喜姑姑!”
“姑姑大喜了!”
“北邊的莊子?那可是寸土寸金啊!”
“在西府出嫁嗎?那可大長臉了!”
“官媒說親也不一樣呢,我聽說官媒可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的�!�
“就是不知道新郎怎么樣了。”
“那還用說,羅長史親自挑的人,自然家境人品無一點不好的�!�
青茶看著笑得若無其事的云禎,神情愕然,仿佛看著一個陌生的人,這個孩子,不是明明天天看著他長大,天天都嚷嚷著姑姑不嫁就不嫁,我奉養(yǎng)姑姑的嗎?
他怎么忽然要發(fā)嫁自己?
是什么人在從中作梗嗎?
老蘭頭他們?
新來的長史?
還是從前被貶值的長史難道瞎說了什么話?
這事實在太突然,她平日里又樹敵太多,一時之間竟然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反應(yīng),云禎卻已叫羅采青:“羅長史先去寫謝恩折子吧�!币贿呌洲D(zhuǎn)臉對青茶道:“一會兒宮里有賞下來,還要勞煩姑姑接收入庫�!�
青茶條件反射一般道:“宮里又有賞?那可是大喜事!”
云禎點了點頭:“之后還要勞煩姑姑將兩府庫房都清點造冊,移交一下,然后也就好安心待嫁了,畢竟時間不多,姑姑也該好生打點嫁妝、嫁衣這些事,有什么需要辦的,只管交代管家,長史這邊都會安排好的,姑姑放心,定能風(fēng)光把您嫁出去的�!�
青茶滿腦子都覺得不對,又被云禎、羅長史以及兩個書童一疊聲理所當(dāng)然的神色搞得反而是自己不太正常一般,起了身茫茫然道:“可是哥兒還小,一個長輩都沒有,我走了誰來照顧哥兒呢?”
羅長史笑道:“青姑姑說笑了,侯爺?shù)哪昙o(jì),若是在一般老百姓家里,也是可以議婚頂門的年紀(jì)了,皇上是侯爺?shù)哪锞耍醯恼f侯爺沒有長輩呢?您只管放一百個心好了——青姑姑請這邊來,我與您說說這人選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