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家伙,好家伙!”醫(yī)生滿頭大汗,“您可買回了好一條硬漢��!不管怎么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只有看他自己的意志,還有天主是否愿意憐憫他了。但瞧他這副犟驢都自愧不如的頑強樣子,我覺得您大可以放心,這樣的人,不到世界末日,他是絕不會白白毀滅了的!”
阿加佩也驚魂未定,他再三謝過醫(yī)生的高明技術(shù),送別了這位可敬的大夫之后,他從街上叫來一位跑腿的伙計,兩人合力將黑鴉抬上干凈的毛毯,又收拾了屋里的血腥殘余。
就這樣,黑鴉留在了阿加佩的小樓。
他的傷勢果然恢復(fù)得很快,只是治療的最佳時機到底是錯過了,即便再次接好了骨頭,走起路來也難免有跛腿的跡象。黑鴉不笑,也不常說話,唯有看見阿加佩和莉莉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才會閃爍出一點別樣的光彩,可惜,他的臉毀得太嚴(yán)重,別人也很難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黑鴉很喜歡莉莉,但他從不靠近她,用他的話說,這張臉會嚇壞小孩子的。阿加佩在島上見慣了死狀凄慘的奴隸,并不覺得他這張臉有多不堪入目,他每次聽見黑鴉這么說自己,都會糾正他的話,讓他不要這么說。
“也只有您會這么講了,大人。”黑鴉的眼神柔軟,“您是個善良的人�!�
“行為的重要性,更甚于花言巧語和美麗外表。”阿加佩搖搖頭,“一個人是好是壞,不看他怎樣說,只看他怎樣做�!�
黑鴉開始與赫蒂一起照顧父女倆的飲食起居,但他把以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什么都不會干。于是阿加佩經(jīng)常帶他去港口,教他看許多食物和生活必需品的價格,熟悉城市周圍的路線。
有一天,他帶黑鴉出來買火梅,這種從北方運來的水果帶著一股天生沁涼的甜蜜,而且極不好保存,價格也就比其他水果要更貴,尋常人家很難買得起。誰知黑鴉看了一眼,就篤定地說:“暴利�!�
“……什么?”阿加佩沒聽明白。
黑鴉重復(fù)道:“大人,我說它,暴利�!�
“你的意思是,火梅商人賺錢太多了嗎?“阿加佩好奇地問,“可是,這種水果的原產(chǎn)地離這兒還遠著呢�!�
黑鴉的嘴唇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連著臉上大大小小的傷痕,也怪異地扭曲起來。
阿加佩側(cè)頭,看到這個笑容隱含不屑,帶著一股奇怪的倨傲。有時候,黑鴉無意識流露出來的表現(xiàn),確實令阿加佩心驚,因為這種氣質(zhì),過去他在許多人身上都見識過,那些大人物,那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王侯……但他寧愿相信這是自己的錯覺,倘若一個殘疾的,毀容的,被販賣的奴仆,都擁有如此顯赫的過往,那等他恢復(fù)記憶之后,又該如何看待自己呢?
想必,那一定是比死亡還要殘酷的刑罰。
黑鴉說:“大人只怕不知道吧?火梅成熟的時候汁多皮薄,但未熟的時候就青澀堅硬,便于運輸,保存的時間也長。只要一艘容量大、吃水深的船,一層冰,一點催熟的技巧,怕是人人都能當(dāng)個哭窮賣慘的火梅販子了。因此,我猜測,南方的火梅商人趁季節(jié)乘船去找北方的農(nóng)場主,在火梅將熟未熟的時候大批采購,積壓在鋪了冰塊的船艙里。等到了溫暖宜人的南方,冰化了,火梅也在這樣的氣候下慢慢成熟,接著就是哄抬價格、沿港口城市叫賣……風(fēng)險有,但是總得來說,還是利潤更大。”
阿加佩吃驚地問:“難道你想起以前的事了嗎?”
黑鴉搖搖頭,朝他勉強一笑。
“大人,我要是能記起來就好了。剛才的話,只是我聽船員之前說了一些,自己又觀察了幾天,零零碎碎拼湊起來的。”
阿加佩更驚奇了:“你這么聰明,肯定來路非凡�!�
黑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忽然用沙啞的聲音,對阿加佩承諾道:“如果莉莉小姐喜歡這種水果,那我保證,她以后天天都能吃到,直至她膩煩為止。”
阿加佩抱著懷里的火梅,實在不知道回什么好。
因為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買來的這個奴隸,似乎有種超乎常人的天分。
第11章
黑鴉成長,或者說恢復(fù)的速度,完全超出了阿加佩的想象。
一種朦朧的直覺,猶如天性使然那樣在他身上得以重現(xiàn)。像野獸天生懂得如何利用獠牙利爪,辨別荒野中有毒的植物,黑鴉也天生懂得航海和經(jīng)商。他的心算能力準(zhǔn)確到令人咋舌,狡猾的港口商販為了多賺幾分錢所玩的小把戲騙不過他,他看一眼傍晚云霞和天色的狀況,就明白第二日是該刮風(fēng)還是下雨。
最重要的是,他對香料的熟悉程度,已經(jīng)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地步。
究竟是桂皮,還是加勒比樹的樹皮;究竟是丁香,還是熏烤搓揉過的生姜根;采摘手法不當(dāng)?shù)娜舛罐⒑烷]鞘姜會在航運途中產(chǎn)生病變,植物香與動物香的保管方法各有差別……一顆顆,一粒粒,阿加佩驚異地看著他在市井間行走,準(zhǔn)確無誤地辨認(rèn)出那些對普通人來說價值不菲,然而外觀大同小異的香料。
這一切都令阿加佩大開眼界。
起初,黑鴉半跪在他面前,祈求阿加佩能夠準(zhǔn)許他每天去外面轉(zhuǎn)悠一圈,阿加佩自然同意。然后,這個高大的黑發(fā)仆從每天雷打不動地在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升起,將薄薄的紫色晨光拂向大海時起床,接著就在各個港口與碼頭邊沉默地穿梭,時不時用零錢買一點糖果,送給那些流竄嬉鬧的孩子,并且躬身問他們一些問題——倘若這些孩子不怕他的毀容后的臉的話。
如此在船舶來往,整座城市人口流動量最大的地方待上一天,他才會披著匆匆的夜色與涼霧回到小樓,先向阿加佩和莉莉問過好,再沉默地幫赫蒂做完屋內(nèi)剩下的重活。
“先生,我倒不是對他有什么意見,真的。”一提起黑鴉,赫蒂總是唉聲嘆氣,“但托他的福,咱們可實實在在地成了城里的話題人物啦!您是個正派人,單身的年輕紳士獨自扶養(yǎng)女兒,也算不得什么驚世駭俗的事,可他呢?哎喲,看在天主的分上,鄰里的女士們都要被他嚇壞了�!�
阿加佩笑了起來,溫和地說:“您就隨他去吧,好太太,他是個可憐人,跟我一樣。”
平日里,阿加佩的話不多,此刻聽到他這么說,赫蒂也無法辯駁了。
然而過不了多久,在一天深夜,阿加佩被一陣低沉而可怖的動靜驚醒,他急忙披上衣服,打開房門查看,莉莉還在她的小房間里睡得好好的,赫蒂已經(jīng)起來了,她守在莉莉的門口,朝樓下比了個手勢。
阿加佩頓時明白了。
他持著燭臺,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來到黑鴉的門前。
在這里,他將那種聲音聽得更清楚了。沉悶絕望的哀嚎,像重傷流血的困獸,不知如何從桎梏的命運中脫身。
阿加佩打開門,看到黑鴉的身體已經(jīng)扭曲成狂亂的影子,他在噩夢里激烈掙扎,向不知名的敵人發(fā)出怒吼和哀求的尖叫,那些話語含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求求你”和“殺了你”這兩種情緒。
明悟的感覺就像閃電,這一刻,阿加佩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剛剛脫離龍?zhí)痘⒀ǖ淖约�,在外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樣子�?br />
男人魘得如此之深,以至阿加佩并不敢貿(mào)然接近他。他只能抄起一杯冰涼涼的水,瞅準(zhǔn)機會,猛地潑打在黑鴉臉上。
“醒醒!”
冰水吞沒夢境,打斷痛苦的回憶,黑鴉的胸膛深深凹陷,猶如溺水之人,大口呼吸著生還的空氣。
“醒一醒。”阿加佩松了口氣,溫柔地重復(fù),他放下燭臺,坐在床邊,“您做噩夢了。”
黑鴉的喘息聲瀕臨垂死,凌亂的黑發(fā)蓋在他的臉上,透過發(fā)絲的縫隙,阿加佩看見他錯亂的眼神,像極了那些因為高熱而陷入譫妄的病患。
他低低地說:“我知道,這段時間會很難熬……”
“……他們折磨我,毆打我,殘害我,”黑鴉艱難地抽泣著,死死盯住一個方向,他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把癲狂大腦里的思想滔滔不絕地吐出來,“我在夢里好像成了別人,我看著我自己,滿身是血,沒有人形,就像一團模糊的生物。他們用烙鐵,用鞭子,用銅釘,用、用……”
“我不知道他們要什么!”他大聲咆哮起來,歇斯底里,猶如炸裂的雷霆,“他們這么對我,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記不住……我不知道……”
嚎叫化作哽咽,哽咽又變成又短又急促的絮語,這個外貌連魔鬼也會害怕的男人撲倒在濕冷的被褥里,就這樣痛苦地慟哭著,再也不講話。
阿加佩慢慢伸手,將掌心挨在他簌簌發(fā)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
多么不可思議,兩個完全不了解,不清楚對方的人,這一刻卻仿佛洞悉了彼此的靈魂。他們的心靈被一種特殊的經(jīng)歷連結(jié)在一起,在所有人當(dāng)中,唯有阿加佩能夠理解他此時的感受,了解那種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恥辱與痛楚,以及對這種看不到盡頭的疼痛所浸透的絕望。
“您聽我說,”阿加佩的聲音也哽咽了,“在這里,我情愿把您當(dāng)做我的一位最親密的朋友,請您聽我說,我也是一位受過戕害的人!當(dāng)然,我說這話,不是為了壓抑您的感受,或者向您炫耀,我從多么嚴(yán)酷的風(fēng)暴里存活了下來,并且要求您也像我一樣做。恰恰相反,我要說的是,我完全理解您的痛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絕不會明白它有多可怕,多能打碎一個人的心智,從此讓我們失去生存的意志和希望!”
黑鴉漸漸停住了哭聲,他開始聽阿加佩說話了。
“我呢,我從前愛過一個人�!奔澎o的深夜,阿加佩放輕聲音,將自己的秘密對另一個陌生人和盤托出,“那是我一生中的初戀,也是我發(fā)誓愛過的最后一個人,這不是說他有多完美,導(dǎo)致我忘不了他——不,不!我要毫不猶豫地說,他是魔鬼,披著迷人的皮囊,卻對我做了最殘忍的惡事。我無法描述他的所作所為,因為那對我的傷害太大了……他完全打碎了我,這不是什么比喻、形容,我的朋友,這是真真切切的事實,他,打碎了我。當(dāng)他把我像丟一條死狗一樣丟開之后,我就跳了海,那時的我只想到死,我再也堅持不住啦……”
他鼻子發(fā)酸,實在苦澀得說不下去了,忘情地哭了一陣。黑鴉靜靜聽著,以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應(yīng)對他的悲傷,并不出聲。
“所以,”流著眼淚,阿加佩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擦擦臉上的濕痕,“您可想而知,在我知道有莉莉的存在之后,產(chǎn)生的那種茫然的解脫之情。盡管我的心緒復(fù)雜,但還是欣慰與寬懷居多,因為我感到一份禮物,那正是由命運交予我的,意在鼓勵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與魔鬼完全不同的人�!�
“我明白,語言是蒼白的,我的安慰也是徒勞無用的,遇上這種事,旁人又能怎么說呢?他們不能理解,更不知道其中的艱辛,但是請相信我,我的朋友,我知道一個治病的良方,一個只要堅持,就能生效的秘訣�!�
黑鴉早已被他的話語吸引,聽見這個,便情不自禁地問:“……那是什么?”
“時間!”阿加佩堅定地輕聲說,“是時間,它會抹平一切不平的,消除一切難忘的。當(dāng)我被噩夢折磨,被記憶折磨,痛苦得幾乎發(fā)狂了,我就會想,‘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做什么呢?’‘明年的這個時刻,我會不會更開心,更快樂?’啊,這些念頭就是救命的稻草,我的朋友。我們確實無法從當(dāng)下的泥沼里脫身,可是隨著我把時間的跨度拉長,暢想起未來,我自己也仿佛得了寬恕似的。我不信任何神靈,因為我心里清楚,所有幻想里的神加起來,也產(chǎn)生不了解救一個可憐人的偉力,唯有時間,我們置身的這條河流,終將帶走一切苦痛與磨難,我們也一定會抵達平靜的彼岸。是的,我就是如此篤信著�!�
黑鴉流淌著灼熱的淚水,低聲問:“真的會嗎?”
“會的,一定會的�!卑⒓优搴瑴I微笑起來,他輕輕摸著黑鴉的頭發(fā),“現(xiàn)在,躺過來吧,就靠在我的腿上。在我夢魘的那些夜晚,赫蒂也是這么對我做的,她會一邊哼歌,一邊摸著我的額頭,她就像我未能擁有的母親一樣可敬可愛啊。今天晚上,我也要對您這樣做,因為我非常樂意將一個善良的舉動繼續(xù)傳遞下去�!�
就這樣,他倚坐在床邊,黑鴉靠著他的大腿,一面聽他輕輕哼唱,一面感受到手指撫過前額和太陽穴的溫暖觸覺。
黑夜中,他們相互依偎,用體溫安慰彼此飽受摧折的身心。黑鴉慢慢睡著了,這一次,他的夢干凈純粹,沒有絲毫值得哭泣,引發(fā)哀嚎的事物存在。
望著他沉沉睡去的側(cè)臉,阿加佩露出輕柔的微笑,因為拯救著一位同他一樣的受害人,他的心充實平靜,滿溢著救贖的幸福。
第12章
第二天一早,黑鴉如常起床。不知何時,阿加佩已經(jīng)離開了,但他待過的床邊,仿佛還殘留著溫暖的余熱。
黑鴉本能般地死死抓住這種溫暖,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蛛絲,如沸的心火,逐漸在他體內(nèi)燃燒。
我們是一樣的人!他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將手掌歡欣地交疊在心口,我們是一樣的人!
他興高采烈地振奮起來,人們不難想象,一個失憶的奴隸,遭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酷刑的棄兒,在乍然聽到昨晚那些話語時,心中究竟會升起怎樣的激動與狂喜。面包和清水固然是人生存時必不可缺的事物,但有時候,心靈上的慰籍將更甚于食物的威力。
這天早上,兩個曾在黑夜里交心的人保持沉默,心照不宣地不去談?wù)撟蛞拱l(fā)生的事,只在偶爾的眼神交匯中,透露出一絲會意的情緒。阿加佩抱著莉莉,喂她吃水果泥,黑鴉則照常出門,去做他想要做的事。
早餐過后,阿加佩望著房門,神父今天有施洗的工作,為他放了一天假。既然空閑下來,那他一直掛念的事,也就有了實施的余地。
他憂心黑鴉的殘疾,以及毀容過后的可怖樣貌會給他帶去麻煩。于是,按照黑鴉行進的路線,阿加佩遠遠跟在他身后,看他與那些陰影中的孩童交談,從懷中掏出雜質(zhì)混濁的糖塊——即便是這樣劣質(zhì)的糖,對于乞丐、小偷和妓|女的孩子,也是難得一見的饋贈了。阿加佩仔細地瞧著,不明白他意圖何為。
交談了一會,黑鴉直起身體,幾名滿身臟污的瘦弱孩童也重新隱沒回小巷的陰影中。他一瘸一拐地朝集市的方向走去,右小腿的骨頭呈現(xiàn)出怪異的扭曲,因為這條被打斷過的腿,他一直不能穿稍長一點的皮靴子。
他要去干什么呢?阿加佩望著他的背影,他很清楚,這段路上流竄著許多不務(wù)正業(yè)的地痞流氓,自詡正派的人士對它向來敬而遠之,而像黑鴉這樣的——
“嘿!瞧瞧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巷子里響起嘈雜人聲,阿加佩的腳步一滯。
“哪來的傻大個兒……操!操他的……你們快來看啊,看看這個人!”
黑鴉停下了,他的脊梁弓著,手臂也在微微發(fā)抖,阿加佩無法從背后看清他的表情。
“該死,真晦氣!這狗娘養(yǎng)的到底上了多少不要錢的爛貨,才能變成這個鬼樣子!”
他們以為黑鴉的可怕容貌,是染了花柳病而造成的。
此刻,阿加佩也在遲疑,自打三年前的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能與外人建立起真正親切的聯(lián)系了。他懼怕壯年的男性,即便他身上也帶著他們的一部分特征,老人、女性、孩子,他只敢與這些人待在同一個房間里。
該怎么說,怎么做,才能把他帶回來,免受這些人的譏笑和羞辱?
“滾吧,該死的病鬼!”
“快滾!離開這里,別把病傳染給我們!”
地痞抓起地上的爛泥就往黑鴉身上扔,也不管里面是否夾雜著堅硬的碎石,有一塊力道極大,猛地砸在男人頭上,將他砸的一個趔趄,血水混著泥漿流淌下來,他也不說話,只是垂著頭,攥緊雙手,繼續(xù)沉默地走著,試圖穿過這片短暫而漫長的捷徑。
“住……住手!”
回過神來,阿加佩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叫出了聲。
黑鴉猛地停住了腳步,他回頭,看到阿加佩目光沉肅,鼓足所有的威嚴(yán),昂首闊步地走過來,將他護在身后。
“他不是染病的人!“阿加佩厲聲呵斥,只有他自己,以及挨著他后背的黑鴉知曉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氣,“他是我的仆人,奉我的命令行事,而你們居然敢在半路上襲擊他!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教士和治安官,滾吧,你們這些游手好閑的惡棍,這里不應(yīng)該有你們的位置!滾吧!”
他穿著整潔挺括的衣褲,外套上別著銀質(zhì)的紐扣,幾年的休養(yǎng)已令他面色紅潤,不復(fù)剛生產(chǎn)時的蒼白孱弱,再加上他說到了神父的名號——海港城鎮(zhèn)的傳教士,是比當(dāng)?shù)刂伟补俑佑型䥽?yán)的角色。因為能夠支撐一場遠航的傳教士,背后往往站著更大的靠山,那象征著教廷對世俗的掌控。
地痞流氓不想和這樣的茬子硬碰硬,泥塊稀稀拉拉地砸在地上,他們心虛地叫罵了幾句,口吐污言穢語,卻又極其迅速地消失在了交錯的巷道中。
聽見散亂的腳步聲和喃喃的罵語逐漸遠去,阿加佩終于長出一口氣,因為過度緊張,他的手臂還不自覺地發(fā)著抖。
“你怎么敢……!”他氣沖沖地轉(zhuǎn)過身,卻又一時間怔住。逆著光,他看不太清黑鴉的五官和表情,可那雙眼睛……他的眼睛太亮了,就像在暗夜里熊熊點燃了兩簇火把。
“真的是你,大人�!彼粏〉卣f。
阿加佩猶疑道:“莫非,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我嗎?”
“沒有,”黑鴉凝望他的臉龐,撒了慌,“我只知道有人跟著我,卻不知道是您�!�
“那您為什么要來這里?“阿加佩繼續(xù)發(fā)問,“您應(yīng)該清楚這兒有多亂的,如果剛才我沒有來,您豈不是要當(dāng)了活生生的撒迦利亞,被那群流氓拿石頭打死?”
黑鴉的額角破了一處,傷口還在流血,暗色的血痂和泥漬混在一起,幾乎分不清那是紅的還是黑的。
為什么?
因為我斗膽猜測,您會憐憫可憐的人,看見受傷害的弱者,您的臉上也會浮現(xiàn)出被刺中的痛楚,揪心的痛楚。
黑鴉狡猾又苦澀地說:“因為這里足夠黑�!�
“足夠黑?足夠黑是個什么……”阿加佩停住了嘴,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道:“……您的臉�!�
——我猜對了。
“是的,大人�!敖柚堤幍难谧o,黑鴉用目光細細描摹阿加佩的臉龐,“但很顯然,這里還不夠黑�!�
阿加佩嘆了口氣,他最后還是沒能狠下心腸,更大聲地責(zé)備黑鴉的不明智:“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塊去好了。”
在這一天,他們?nèi)チ思�,阿加佩還是沒搞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黑鴉的天賦。那異于常人的才能,使他加倍得古怪和可怕,阿加佩再一次斷定,他絕不是普普通通的逃奴。
為了解答疑惑,他再次上門,求教他見多識廣的老師。
“也許,孩子,你知道摩鹿加嗎?”
神父結(jié)束施洗,回到家中,望著這個自己十分喜愛的學(xué)生。在他眼里,阿加佩謙遜羞怯,是個彬彬有禮的好青年,無論哪個老師,都會下意識地偏愛這樣的學(xué)生,因此,給他說些不為人知的秘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摩鹿加,”阿加佩臉頰發(fā)白,他喃喃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丁香群島,財富發(fā)源之地……“
“世人眼中,那里是烏托邦的花園,四處是天國的芬芳,“傳教士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但鮮為人知的,是那里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嚴(yán)苛律法,酷厲峻刑……”
他壓低了聲音:“孩子,斯科特家族富可敵國,摩鹿加幾乎控制著全世界的香料供應(yīng),或許我們說百分之九十過于夸張,但百分之八十總歸恰如其分。出于政治與理念的分歧,我過去侍奉的紅衣主教曾多次與斯科特大公起沖突,但是在王室的干涉下,可憐可敬的法座一次也沒有贏過,啊,為他祈禱一千萬次吧!按時間算算,大公應(yīng)該已經(jīng)老得走不動路了,可他的兒女們,各個都是魔鬼般的人物……”
沒錯,阿加佩咬緊牙關(guān),極力將那痛苦摧折的回憶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去。
沒錯,我已經(jīng)歷其中之一。
“他們?yōu)槟β辜又贫吮葒踔I令還要苛刻的法條,以此來管轄那個世外之地。每年都有盛大的篝火晚會舉行,為了控制價格,斯科特家族的成員們焚燒巨量的香料,據(jù)說僅一年就要燒光一百三十萬磅丁香和肉豆蔻,溢出的香料油像小溪那樣流淌,把人的鞋子都打濕了。旁觀的奴隸受不住誘惑,沾了一指頭放進嘴里,就被當(dāng)場處以血淋淋的剮刑……”
神父說得繪聲繪色,他以眼色示意阿加佩:“所以,按照我的想法,你那可憐的、失憶的仆人,極有可能是從摩鹿加逃出來的�!�
阿加佩緊閉的嘴唇已然血色盡失,他沒有想到,逃離島上已經(jīng)三年了,自己居然還能和可悲的過去扯上聯(lián)系。
“相信我,除了摩鹿加,再沒有其它地方會這么狠心地對待能夠辨別香料的奴隸了�!袄蟼鹘淌窟駠u感慨,“再罪大惡極的奴仆,最后的下場也不過是死亡,可是對比摩鹿加……巨大的財富和權(quán)勢異化了人的心靈,愿天父寬恕這些人吧!死亡反倒是最仁慈的結(jié)局了。”
阿加佩沒有再說話,他怔怔地看著窗外,一滴水珠從他面頰的位置上滑落,很快便滾落在泥土和陰影之中。
雷聲隱隱轟鳴,下雨了。
第13章
在阿加佩回家之后,他把黑鴉叫來了自己的房間。
“大人�!痹谶@之前,黑鴉已經(jīng)用冷水沖過一遍身體,此刻袒露著精壯的上半身,來到他面前單膝跪下,“您找我?”
港口的陽光使他變黑許多,而漫長的缺水和饑餓沒能徹底摧毀他的身體底子,這是最讓阿加佩欣慰的。這些日子里,眼前的男人起碼增重了十幾公斤,他的臉頰不再凹陷,曾經(jīng)的嶙峋肋骨亦覆上一層厚重結(jié)實的肌肉,不過,這也把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撐得更加顯眼了。
他執(zhí)意要以這樣的方式對著阿加佩,阿加佩無法勸阻他,只好在地毯上不安地挪了挪白皙的腳趾。他嘗試提起話頭:“您對經(jīng)商,還有辨別香料,都很有自己的一套。我猜,您有意向做點別的活計,對嗎?”
黑鴉抬起頭,烏黑的眼珠折射著房間內(nèi)的燈光,顯得深邃而專注,幾乎可以叫人忘記他臉上層疊猙獰的傷疤。他回答:“是的,大人。我知道有人在議論我,這讓您感到為難了嗎?”
“沒有�!鞍⒓优逅坪跛闪丝跉猓^察著黑鴉的神情,溫聲說,“我是怕您為難�!�
“大人的善心令我無地自容。”黑鴉與他目光一錯,便觸電般轉(zhuǎn)開了眼睛,像要迫切地遮掩什么一樣。黑發(fā)濕漉漉地搭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這個熟悉的角度簡直嚇得阿加佩的心臟攣縮,砰砰狂跳。正當(dāng)他想要湊近身體,仔細一觀究竟時,黑鴉將頭轉(zhuǎn)過來,恐怖的傷疤映入眼簾,又使他心中疑慮稍減。
不,不會是那個人……他身居高位,手握常人一輩子也夠不到的權(quán)力與財富,才不會是這個半跪在他面前的,遍體鱗傷的仆從。
“大人?”黑鴉疑惑地喚道,“您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阿加佩嘆了口氣,驚魂未定地朝他微笑:“不,我好著呢,只是想起了一點以前的事�!�
“今天我去找了神父,他告訴我,你可能是從摩鹿加……出來的人�!彼麑邙f說話,語氣帶著安撫,燭火搖曳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一整片剔透的藍海,其上泛起粼粼溫暖的波光,“天高路遠,我不覺得那里的人能追到這兒來,也不擔(dān)心別人談?wù)�,我只�?dān)心您心里會不好受。被通緝的滋味提心吊膽,這我是知道的。”
黑鴉定定凝望著他,他一直微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神中也揉進了某種柔軟又熾熱的東西,他突然啞聲說:“大人不怕我�!�
“嗯?我為什么要怕您?”阿加佩覺得意外,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這么說。這時候,睡在床邊上的莉莉也醒了,發(fā)出輕輕的呼嚕聲。他走過去,將女兒抱在懷里,朝男人露出明朗的笑容,“你看,莉莉也不害怕。是不是,小百合花?”
莉莉睜開漆黑瑩潤的眼睛,朝自己年輕的爸爸咯咯直笑。
“對了,”阿加佩轉(zhuǎn)過頭,“您手里拿著什么?”
“啊,”黑鴉這才想起來,他輕輕攤開手掌,露出幾顆圓潤的種子,“您很喜歡園藝,對不對?這兒是丁香的種子,如果您愿意,我想教您怎么種它�!�
“丁香?”阿加佩驚訝地張開嘴巴。毫不夸張地說,在這個時代,香料完全可以充當(dāng)與黃金地位齊平的交換貨幣,要是有誰愿意將種植香料的秘訣傾囊相授,無異于在說“我來教你怎么點石成金”。
他因此嚇了一大跳:“您是怎么弄到的?”
望著他和莉莉,黑鴉的神情專注,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渴望,祈求被認(rèn)可的渴望。他的嘴唇微微翕動,最后還是露出了一個輕淺至極的笑意,連帶著唇邊的傷疤也彎折起來,正當(dāng)他深吸一口氣,想要回答的時候,他的眼神忽然定住了。
“……大人。”黑鴉盯著阿加佩襯衣上那兩塊小小的濕痕,喉結(jié)不住上下滑動,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但聞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甜腥氣,他便全身發(fā)熱,眼神也著魔一樣地凝固在上面,再難挪動分毫。
阿加佩一愣:“怎么……?”
他一低頭,立即觸電般地將女兒舉高,想要遮住這兩塊洇開的尷尬濕痕,阿加佩的臉頰漲紅,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匆娝Y(jié)結(jié)巴巴的窘態(tài),黑鴉勉強自己移開眼睛,左腿稍一用力,從地上站起來,啞聲說:“我早就不在乎自己的來歷和過去,能留在這里,留在您身邊,對我來說,已經(jīng)像是揮霍掉了上輩子積累下來的好運。很晚了,您帶著小姐好好休息吧,丁香的事,我們明天再說�!�
他低著頭退出房間,輕輕將房門帶上:“,大人,,小姐�!�
這天晚上過后,阿加佩面對黑鴉,總有點說不出來的尷尬。他想解釋,又不知道該如何對那個寡言少語的男人開口,只得加倍在胸口纏緊繃帶,甚至不惜拉下一張臉,懇求赫蒂去暗中打聽,到底該怎么做才能把這該死的胸病治好。
但是,對于一個熱愛園藝的人來說,能夠偷偷沖破摩鹿加的壟斷與封鎖,親手培植起一棵珍稀的丁香樹,做到同一時代中還沒有人能做到的壯舉——這一行動的誘惑力究竟有多強,也就不言而喻了。
帶著一點報復(fù)得逞的興奮,阿加佩沒猶豫多長時間,就答應(yīng)了黑鴉的提議。他們在花園的一角開辟了一處隱秘的空間,掩藏在郁郁蔥蔥的花木間,誰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阿加佩就用這個地方來種植丁香,他下定決心,非要把斯科特的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可。
“丁香要用肉質(zhì)堅硬的種子,種下去的時候,泥土的厚度不要超過一個指節(jié),”黑鴉蹲在地上,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他,“它們喜歡溫暖潮濕的環(huán)境,以及肥沃的土壤,但人工澆的水也不要太多,超過一定的量,成年丁香的香氣就會大大減少。”
他教得認(rèn)真,阿加佩學(xué)得也認(rèn)真,一絲不茍地在花畦間做著筆記。
“大概二十天之后,健康的種子就會出苗,九十天以后,它就會長出三到四片葉子�!焙邙f低聲說,他的手指沾滿泥土,聲音和緩且溫柔,“每到這個時候,總是丁香苗折損率最高的時候,因為我們得把它們移栽到準(zhǔn)備好的苗圃里。這個過程當(dāng)中,十株幼苗只能活四株�!�
阿加佩感慨:“這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