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已經(jīng)很不錯了,”黑鴉微笑起來,面上的傷疤扭曲地折進(jìn)嘴角,“沒有這些關(guān)鍵訣竅,哪怕是最資深的老花農(nóng),想破頭也不知道丁香是怎么種的�!�
他們一同做了防止家鼠和睡鼠啃咬的鐵絲網(wǎng),搭建了小小的遮陽篷,方便隨時調(diào)整陽光照射的角度。當(dāng)然,在照料丁香的同時,黑鴉的經(jīng)營也漸漸有了收獲。
那些小乞丐、攤販的孩子,以及水手們一夜情留下來的,被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海上遺孤“的流浪兒們,也很熟悉這個會給自己糖吃的高大壯漢了。他們蹦蹦跳跳,在大街小巷、船與船之間穿梭,為他帶去源源不斷的消息,或真或假的流言。這些流浪兒并不信任衣著光鮮的老爺,卻十分親近這個被過往扭曲至此的男人,在流浪兒眼里,黑鴉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同類,和他們一樣墮落,可悲。
他們是辛勤結(jié)網(wǎng)的小蜘蛛,將情報織成一張大網(wǎng),而網(wǎng)中央坐落的,就是這只目光銳利,沉默如山的黑烏鴉。
這天,黑鴉披著日落的霞光回到小樓,他比以往回來的都要早。阿加佩正在樓上替教士抄信,赫蒂在廚房忙碌,樓下只有莉莉,她看見黑鴉回來,于是高興地笑了起來,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角。
黑鴉的目光比晚霞還要溫柔,他也笑了,但還是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害怕自己過于丑陋恐怖的樣貌會嚇到孩子。
莉莉根本就不怕他,她咯咯直笑,還以為眼前的叔叔是在跟她玩什么游戲。他往哪邊轉(zhuǎn)頭,她就扒到哪邊去看他,反正非要和他的眼神對上不可。到最后,黑鴉也被這固執(zhí)的小人搞得無奈了,他蹲下身體,猶豫了半天,才把莉莉抱進(jìn)懷里。
“膽大的小百合花,你也不害怕我,是不是?”他柔聲問道,同時從口袋里掏出一把亮閃閃的小銀幣,將它們?nèi)缛懔餍惯M(jìn)莉莉的小手中,“看,好看嗎?”
這時候,聽見動靜的阿加佩也從樓上下來,剛好看見這一幕,他訝然地問:“您從哪里得來的這些?”
黑鴉抬起頭,一看是他,急忙小心地將莉莉放在地上,同時拿出一小牛皮囊的錢幣,雙手奉給阿加佩。
“大人,這是我賺來的錢,只是定金�!�
阿加佩不知道該怎么說,他明白這鼓鼓的錢袋來之不易,也不愿懷疑黑鴉的品行,他往后退了退,不肯收下。
“您既沒有出海航行,也沒有經(jīng)商買賣,您是怎么做到的?”
黑鴉臉上期盼的笑容微微僵滯,他仍然舉著錢袋,低落地問:“大人,您也覺得這錢來路不正嗎?”
“天主啊,不!”阿加佩急忙張開雙手,“難道我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嗎?難道憑借一個人的美丑、高低與貴賤,我就能斷定他全部的言行嗎?相信我,朋友,我比您更清楚,一位英俊的紳士也可能是披著人皮的魔鬼,人的高尚全然不能與外貌掛鉤�!�
聽見他這樣說,黑鴉不禁高興地微笑了起來。他回答道:“那么,回答您的問題,大人。出海確實是最為暴利的活計,但計算成本,知曉天時,如何在大風(fēng)浪中平穩(wěn)行駛到目的地……這些完全依靠經(jīng)驗的事項,是許多人為之苦惱,并愿意花大價錢解決的�!�
“您做了某位船長的航海顧問嗎?”阿加佩好奇地問道。
“不是某一位,而是價高者得,大人�!焙邙f看著他,眼神亮晶晶的,其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星渴望被夸獎的炫耀之意,“除此之外,辨別珍稀貨物的真?zhèn)�,目的地的治安官又有何喜好禁忌,�?dāng)?shù)氐亩愂兆兓嵌嗌伲谑裁磿r機(jī)拋售,拋售到哪里,能將利潤最大化回收……”
阿加佩大為驚訝,聽他繼續(xù)往下說道:“上了岸之后,你的競爭對手都有誰,他們分別又有什么優(yōu)勢,什么劣勢——這些都是和貨物本身一樣重要的東西,大人�!�
阿加佩望著他的眼睛,好半天沒找到自己的聲音。
“您……”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十分笨拙,像一條嘴唇開開合合的魚,“您恢復(fù)記憶了?”
黑鴉懇切地?fù)u頭:“沒有,大人。我的頭還是很疼,但這些事就像銘刻在我骨頭里一樣清晰�!�
看阿加佩還愣著,他又將錢袋往前推了推,“收下吧,大人,我說過,要賺錢回報您的�!�
阿加佩回過神來,斷然推拒了它。
“不,我不能要�!彼f,“聽我說,這是您的錢,您得自己留著。”
黑鴉怔住了,那一刻,不知為什么,他心頭驟然涌上巨大的失落,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的面龐發(fā)白,連帶著嘴唇都是白的,襯得滿臉傷疤更加刺目猙獰。他苦澀地發(fā)問:“為什么,大人?”
您為什么不肯要我的錢?
“因為您比我更需要它�!鞍⒓优逭f,“您身世成迷,又沒了記憶,世上沒有一個親人能在這時候幫助您。金錢多么重要,您完全應(yīng)該留下它,等以后找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不�!叭欢�,他還沒說完,黑鴉就渾身發(fā)抖,打斷了他的話,“不,大人�!�
他固執(zhí)地將錢幣塞進(jìn)主人的掌心,咬著牙說:“我不需要記憶也能活下去,但如果您不要我,我寧愿叫人打死、折磨死,然后在海里頭永遠(yuǎn)沉著,沉到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說完這句話,然后就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離開了這棟房子。
第14章
“您要去哪兒?”阿加佩急忙大聲發(fā)問,正當(dāng)他想要追上去的時候,赫蒂出現(xiàn)了。女管家一直在暗處旁聽他們的談話,這時候,她不得不充當(dāng)一類理智的化身,攔在神秘而狂熱的奴隸,以及她糊里糊涂的雇主之間。
“由他去吧,先生!”赫蒂拉住他,“讓這位年輕人靜一靜也好,依我看,混沌的頭腦已經(jīng)讓他變得有點瘋了,他這是把您當(dāng)成一根救命稻草啦!就讓他冷靜一晚上吧,您也不是事事都要照顧他的�!�
阿加佩依然不怎么放心:“可是……”
“他可不是過去的您啊,您要把他當(dāng)成一面鏡子來照,那就大錯特錯啦�!迸芗乙会樢娧刂赋�,“他呢,沒有您那么善良、憂郁,也沒有您那種柔軟的心腸。要我說,這種人是很有韌性的,因為他們從不怕傷害別人,也不怕別人來傷害他們。一把厲害的雙刃劍,就在他們手中牢牢握著吶�!�
只是他遇到了您,女管家在心中暗暗地說,這頭陰沉沉的黑烏鴉從此就丟了魂兒了,拼命想往巢里叼一些閃亮亮的玩意兒,來討主人的歡心。
“如果您還意識不到這一點,”赫蒂勸說道,“也別給他虛無縹緲的希望,就由得他去吧!”
說完,這位哲人太太就抱起懵懂的莉莉,以防她把小銀幣當(dāng)成糖果放到嘴里。
阿加佩沉思地望著街道,他接受了赫蒂的勸說,放任了黑鴉的離家出走。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高大陰沉的仆人又出現(xiàn)在小樓,他克制地對阿加佩表達(dá)了歉意,并發(fā)誓保證,以后不會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
“您有自由,”對此,阿加佩表示道,“名義上我買下了您,實際上呢,我并沒有把您當(dāng)成奴隸啊。如果您有想去的地方,那就去吧,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不知為何,聽見他如此寬容溫厚的回答,黑鴉的表情卻越發(fā)痛苦,他一言不發(fā)地鞠躬,掩著一顆受了暗傷的真心,從阿加佩身邊走開了。
另一頭,黑鴉的情報生意可以算是做了起來。
他在這座港口城市如魚得水,短短半年過去,他結(jié)下的蛛網(wǎng)甚至遍布整個大洋的海域。過往的運輸船倚仗他辨別香料真?zhèn)蝺?yōu)劣的本事,集市的商人等候他帶來最新的行情,甚至連先前鄙薄畏懼他外貌的閑人,此時也翹首以盼,等候著從他那傳來的一些奇聞異事,充當(dāng)茶余飯后的談資。
黑鴉慷慨而冷酷,一方面,他交給那些孩子的報酬也不再是一兩塊含糊的糖果了,而是真正豐厚的錢財獎勵;另一方面,他在乞丐、娼妓與盜賊的群體當(dāng)中,建立了嚴(yán)峻的規(guī)則與近乎信仰的威望。這些過去如水草浮萍般的棄兒,乍然明白了“閑言碎語”的力量,又從中獲得了一位可怕的主心骨。
諷刺的是,倘若黑鴉不叫這個名字,沒有扭曲的容貌,陰鷙的目光,殘疾的身軀,他們是很難像神一樣崇拜這個男人的。在眾人眼里,黑鴉的殘缺是一種以物換物的交易,那意味著他用外表與健康,與命運換取了無所不知的特異能力。
各式各樣的金銀銅幣從海上源源不斷地交到黑鴉手里,然后又被他滿不在乎地送到阿加佩那去。他曾經(jīng)說過,要讓莉莉每天都吃到數(shù)不盡的火梅,如今他做到了,每日清晨,這種產(chǎn)自北方的昂貴水果都會被不同的人送來小樓門口,上面甚至還帶著沁涼新鮮的露水,連葉子都是嫩生生的綠。
“我同一整條航線上的商船達(dá)成了協(xié)議,大人,”黑鴉對阿加佩說,“任何有追求的商人都不會只滿足于單純的火梅生意,倘若他們需要其他方面的指導(dǎo),我會答應(yīng)他們的�!�
阿加佩哭笑不得,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每當(dāng)他想要拒絕黑鴉的好意——每一次,他都會用那種痛苦萬分的眼神看著自己,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有一回,他教育莉莉不能隨便接受叔叔送給她的昂貴禮物,小百合花還在懵懂地點頭,黑鴉就已經(jīng)從繁盛的葡萄藤后面慢慢走出來,渾身發(fā)抖地叫道:“大人……”
他還能怎么辦呢?
他只好把后半截話咽下去了。
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那些慕名而來的尊貴大人物要求黑鴉為他們服務(wù),四通八達(dá)的地方?jīng)]有秘密,許多人都猜到了黑鴉的來歷,知曉他很有可能是從摩鹿加逃出來的奴隸。但很明顯,這個逃奴所表現(xiàn)出來的價值已然遠(yuǎn)超出可能得罪摩鹿加的代價,他們都樂意為他贖身。
“您了解香料猶如了解自己的五指,多么難得!“帶著邀約上門的說客總是語氣恭維,“來吧,我的朋友,和您比起來,冒犯斯科特家族的下場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土地、金子、船只、情人、官職,他們甚至搬出了珍·斯科特——連阿加佩都從神父那聽說了,這是摩鹿加新一代的實權(quán)人物的姓名——來隱隱地脅迫黑鴉,他要什么,他們就能給他什么�?珊邙f只是半闔著烏木般的眼珠子,傲慢而不失冷淡地回答:“我是大人的仆從,我的能力,我的頭腦、財富,乃至整個人,都是大人的所有物�!�
這下,阿加佩又不得不為此感到困擾了,因為那些大人物糾纏的對象,即刻變成了他。
“這些東西到底有什么好的?”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苦苦糾纏的來訪者,阿加佩難得惱火,“怎么各個都像著了魔一樣!”
黑鴉心中卻十分快樂,這隱秘的快樂無法向他人分享,因為它來自外人每一次請求阿加佩時的說辭,來自阿加佩每一次拒絕他們時的堅持。阿加佩確實擁有全部支配他的權(quán)力,但這只會令他更加安心,猶如魚在水中。
阿加佩不會傷害他,或者大可以說,他的傷害對黑鴉而言也是一種甘之如飴的享受。當(dāng)自己的性命被所愛之人掌握,并且那個所愛之人還對自己抱有最溫柔的憐惜之情——試問,世上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加安全,更加美妙?
不過,這甜蜜的快樂不能對他的主人明說。
“因為摩鹿加對香料的把控已經(jīng)越來越嚴(yán)格了,大人,”他柔聲回答,盡力忽略對摩鹿加,以及“珍·斯科特”這個人名的不適之意,“如果我推斷的沒錯,摩鹿加今年將會焚燒不少于一百六十萬磅的香料,用于控制產(chǎn)量和價格�!�
“商人。”阿加佩搖搖頭,沒好氣地剝開一只無花果。
在這些人里,一位面目英俊的威尼斯富商堅持得異常之久,甚至不惜每天清晨都送來昂貴的禮物。然而有一天,赫蒂因為手抖,不慎將一朵剪下的紅玫瑰跌進(jìn)了跟隨禮物一同送來的花束中。這束花叫黑鴉瞧見,他立即睜大眼睛,臉上的傷疤連同嘴唇一塊氣得哆嗦起來,于是不多時,那位富有的商人便消失在了阿加佩的視野中。
漸漸的,關(guān)于黑鴉的傳言越來越離奇,水手們爭相傳唱他是海上的千眼烏鴉,他的仇敵用鞭子抽了他一千下,從此,那些傷口就裂開了,從里面長出來一千只能看見大海上所有事物的眼睛,所以他才能如此神通廣大,無所不知。
這樣的言論被傳得神乎其神,就連阿加佩聽多了,也要忍不住看一看他身上猙獰可怖的傷疤,看看那是不是長著眼睛。更多時候,他總在好奇地追問黑鴉:“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之間越來越少說禮貌的敬語。
“因為在航線和船只都通行的時代,人們相互交流,語言隨著信息一起傳遞。它們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流動的,有生命力的,就像溪流與河水�!蹦腥说难凵癯錆M溫柔,對阿加佩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抓住它,再和它做交換,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只可惜,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罷了。”
“你真厲害。”阿加佩由衷地贊嘆,此時他手上沾滿泥土,正用鏟子挖著花圃的雛形,“對了,這個土要什么時候再填下去?”
不只是香料的種植方法,黑鴉還教會他如何做丁香的基肥:先鋪上干草和干樹枝,再將花泥堆積上去點燃,邊燒邊加多的泥土,直到燒完為止。隨后將花泥攤開冷卻,放到露天晾曬,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這種非常有用的基肥就完成了,要是再摻上些糠殼,效果還會更好。
“現(xiàn)在就可以了,”黑鴉小聲說,他也是滿手的泥,只有當(dāng)著主人的面,他才能毫不忌諱地脫下上衣,露出精壯的肌肉,以及滿胸滿背的可怖傷疤,“我來幫您�!�
有關(guān)黑鴉的傳言還在繼續(xù),阿加佩小樓里的財富越積越多,更不要說花園里的小秘密。他們多請了護(hù)衛(wèi),赫蒂每天出門時,都需要要謹(jǐn)慎地將門鎖好,以免有覬覦財寶的賊傷害里面的主人和可愛的小主人。
時間一天天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阿加佩的錯覺,黑鴉好像越來越粘他了。每天出門,他總能發(fā)現(xiàn)一兩個跟在身后探頭探腦的孩子,這是黑鴉的耳目,他很清楚。可當(dāng)他和黑鴉抱怨時,男人嘶啞的聲音不由帶上了委屈,眼神也充滿了懇求,他輕聲說:“大人,您總是一個人出門,我不能時時刻刻陪著您,總得知道您是否安全吧�!�
“胡說�!鞍⒓优迦滩蛔〉�,”我在這里住了好久,也沒遇見過不安全的事,別再讓那些孩子跟著我了�!�
他再三要求,黑鴉也只得同意不再找人看著他。
除此以外,他望著阿加佩的眼神好像也越發(fā)灼熱溫軟。他凝視著他切面包的手指,用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燈光下他認(rèn)真書卷的臉龐,仿佛一只貪婪又忠誠的惡犬,只顧守在主人的腳邊,好像能嗅到他的氣息,就已是極大的滿足。
有一回,黑鴉將從塞得港萬里迢迢運來這里的珠寶送給阿加佩看,他一眼就望見其中躺著一塊翠碧淡雅,光澤柔和的綠松石,這讓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因為他想起莉莉?qū)W會走路那天,蒼穹就泛著這種美麗絕倫的顏色。
黑鴉卻因此欣喜若狂,猶如阿加佩終于能接受他的心意一樣。自那之后,他就拼命把綠松石往阿加佩手里推,直到獲贈人再也受不了了,喊停為止。
但不能送藍(lán)寶石。
不知為何,黑鴉心里有種預(yù)感——送什么都好,唯獨不能送藍(lán)寶石。
第15章
三個月過去了,時間如水飛逝,就在前兩天,他和黑鴉親手移栽了那些幼嫩的丁香小苗,至于能存活下多少,還是個未解之謎。
“先生,外面有人找�!�
房門敲響,阿加佩的思緒被迫從丁香上脫離,他抬起頭,看見赫蒂站在那里。
“有人找?”他望了望窗外,藍(lán)天白云一覽無遺,是海港最常見不過的晴天,“是認(rèn)識的人嗎?”
赫蒂搖搖頭,阿加佩嘆了口氣,將羽毛筆在墨水瓶里蘸潤,熟練且有氣無力地拖長了聲音:“黑鴉不在家他和人有約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來或者晚上也回不來,我今天工作很忙沒有時間招待客人十分抱歉——”
管家太太做了個鬼臉,下去傳達(dá)主人的意見了。
“真是沒完沒了……”阿加佩疲憊地咕噥了一聲,揉了揉額頭,繼續(xù)聚精會神地比對字跡。神父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紀(jì),羊皮紙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不大看得清了,很多無關(guān)緊要的信件,都是由阿加佩代筆的。
不得不說,這是一件繁冗的活計,誰都無法想象一個教區(qū)的傳教士究竟要不厭其煩地應(yīng)對多少信徒,費心和多少資助人、地區(qū)長官維護(hù)關(guān)系。出于一種必須用工作打發(fā)時間,歷練自己的需求,阿加佩接下了神父的委托,然而這段時日,前來打擾的人實在是太多,他的工作也不得不向后推遲。
希望今天能安安靜靜地過去,好叫我不用在油燈下奮筆疾書,阿加佩頭疼地想,要是那樣的話,黑鴉一定又會坐在外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了。
就在昨天,阿加佩為了彌補(bǔ)之前欠下的進(jìn)度,早早挑亮了油燈,到了睡覺的時間,黑鴉來敲過一次門,“您怎么還不熄燈,大人?”他輕聲問。
“你先去睡吧,”阿加佩將一堆信封疊在一起,“我還有一會兒呢�!�
他沒有注意到,這話很像夫妻間的囑咐。黑鴉眼含笑意,他安靜地看了一陣子,便默不作聲地退到黑暗中去了。
阿加佩以為他是去睡了,并沒有在意太多,等到他將眼前的委托都處理得差不多時,瓶里的墨水下去一截,燈油都快燒光了。之前專心寫信的時候還不覺得,現(xiàn)在一放下筆,直起腰,阿加佩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僵在了座位上。
“大人?”門口忽然傳來輕輕的問話聲,阿加佩抬頭一瞧,黑鴉站在那里,手里拿著毯子,“腰疼嗎?披上會好一些�!�
阿加佩頓覺意外:“你怎么起來了,我吵醒你了?”
“沒有,”黑鴉輕描淡寫地說,“我沒睡�!�
“你沒睡?”阿加佩瞪著他,“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了,你沒睡?”
黑鴉笑了笑,故意將他的質(zhì)問曲解成普通的提問:“現(xiàn)在距離天亮還有一會呢,我沒睡,可您睡個懶覺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走過來,將毯子裹在阿加佩肩頭,“剛才就想送過來,但是看您那么專心,就沒有打攪您�!�
“所以你一直等在外面……”
黑鴉避而不答,說:“墨水沾在手肘上了,您要去洗洗嗎?”
“啊……��?”晚睡令阿加佩思緒混沌,十分容易被帶跑,他急忙抬起胳膊肘,“是沾上了一點,能洗個澡最好的,不過這么晚了……”
“熱水已經(jīng)燒好了,”黑鴉的掌心墊在阿加佩腰后,妥帖地?fù)沃拔規(guī)�?�?br />
阿加佩糊里糊涂,腰酸背痛地靠著黑鴉,由他領(lǐng)著自己去泡了個熱騰騰的澡,等到第二天一覺睡醒,方才反應(yīng)過來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斥責(zé)黑鴉,回絕這種沒有來由的好意,可是這要怎么開口呢?說你不該大晚上不睡覺?黑鴉為自己做了無懈可擊的辯解,主人沒睡,仆人自然也不該先睡。
說你不用對我這么好?黑鴉的神情于溫柔中帶著點狡猾,他予以回?fù)簦褐艺\是仆人的本分,我也不過是做了分內(nèi)之事而已,大人。
說我從來沒有把你當(dāng)做一個仆從?黑鴉笑得更開心了,那我就是單純?yōu)榱藞蠖鳎f。
阿加佩向來不善于和人爭辯,更不用說對手是海上的千眼烏鴉了,他只好再不提起這件事。
想到這里,阿加佩更愁了。
長時間的停頓,墨水已然在筆尖凝固成了半軟的膠體,他在廢稿紙上將殘墨撇干凈,門口又傳來敲擊聲。
“又怎么了?”阿加佩看過去,“人還沒走?”
赫蒂低聲說:“先生,來的人說,他知道黑鴉的來歷�!�
阿加佩沉默片刻,把羽毛筆插進(jìn)墨水瓶:“請他們進(jìn)來坐,我馬上下去�!�
他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換掉家居服,穿上稍微正式一點的常服,系好領(lǐng)巾,又扒了扒亂糟糟的棕發(fā),努力讓它們看上去不那么邋遢失禮。天可憐見,屋子里只有黑鴉或者赫蒂的時候,他從來不用這么注意細(xì)節(jié),連打扮都手忙腳亂的。
然后他將手按在門把上,平復(fù)了一下呼吸,接著走下樓梯,見到了此行來訪的一行人。
真奇怪,他們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商人。
阿加佩下意識想。
為首的人很年輕,雙目明亮有神,雖然做了行商的打扮,但瞧著并沒有一般商人所能體現(xiàn)出的老持油滑的特質(zhì),反而有股勃勃的銳利之意。他的扈從也十分安靜,其中甚至有個女近侍,全都近乎隱忍地沉默著,根本不像其他來訪的人那樣,一先進(jìn)門,便要把主人的房屋大聲夸耀一番,好彰顯作為客人的良好教養(yǎng)。
確實不同尋常,阿加佩打量這一行四人,這種做派,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冒昧來訪,還希望您不要計較我的失禮!”年輕的商人站起來,他的肌膚是常年飽經(jīng)海上日曬的古銅色,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便在他兩撇風(fēng)流的小胡子下頭閃閃發(fā)光,“我是夏佐,來自葡萄牙的行商�!�
阿加佩沒有說話,他的心正在往下沉。他已經(jīng)開始后悔自己輕率的決定,他不該來見這些人。
有樣?xùn)|西,是人一輩子都難以擺脫的,那就是出生的家庭。無論過去多久,人一生下來所受的教育,所處的環(huán)境,都會像腳下的影子那樣尾隨人終生,擺脫不得。除非一個人徹頭徹尾地忘了自己是誰,否則再怎么偽裝,仍舊能從蛛絲馬跡中感知出他的來歷。
夏佐……他說他叫夏佐?
阿加佩看了他好一會,才慢慢伸出手,與他相握。
這種人,他在島上見過太多了。
“抱歉,我不太擅長和人交流�!卑⒓优逍⌒牡卣垖Ψ阶�,“但是您說,您知道鄙人家仆的來歷……”
“是的,”夏佐嘴角的笑容有些許擴(kuò)大,阿加佩在談判桌上過早地拋出了目的和需求,這的確證明他是一個不擅長交流的人,“我從君士坦丁堡游商至此,聽說了千眼烏鴉的美名,于是也遞上了一張名貼,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像傳聞中那般無所不知……”
阿加佩眉心微皺:“可是您說,您知道他的來歷?”
“——或許,我說,或許,”夏佐加重了“或許“的咬字發(fā)音,但面上并未展示出被打斷的不悅,“但我不得不說,您的仆人是個十分有個性的家伙,他拒絕了我的拜訪,并且沒有對我的饋贈做出任何表示�!�
“很抱歉,”這樣興師問罪一樣的對話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因此阿加佩非常老到地接過話頭,“可我實際上并沒有將他當(dāng)做仆人,嚴(yán)格來說,他更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以我對您的遭遇感到愧疚,但不能為了您去責(zé)罰他。”
夏佐定定地凝視他,有那么一瞬間,阿加佩幾乎要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一頭伏在草叢間,凝視目標(biāo)的胡狼。
“您說得對!”半晌,名叫夏佐的商人忽然笑了起來,有些凝滯的氣氛頓時如破冰般春暖花開,“不得不說,您是位難能可貴的忠誠朋友!”
他的目光似乎帶有某種深意,夏佐極快地,同時是極全面地掃射了一圈客廳,眼神從那些純銀的手鏡,哈勒姆絨繡掛毯,充作裝飾的鍍金玫瑰餐盤,椅子扶手上鋪開一線的絲綢墊巾,以及桌上的乳色玻璃大碗,碗中盛放的無花果、葡萄干和姜餅上滾動過去,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也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沒有香料。
一個以鑒別香料而聞名的專家的居所,隨意地擺放了許多只有貴族豪富才能承擔(dān)的起的珍奇用品,但這其中居然沒有香料。
于情于理,這都無法從黑鴉個人身上得到解釋,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面前這個看上去十分天真的年輕紳士,是他對香料的避諱,導(dǎo)致了自己送出去的請柬和禮物全都無功而返。
難怪整四十磅最純凈的丁香、閉鞘姜和甘松香都不能令那個神秘的情報販子松口——這份厚禮根本無法討好他的主人。
夏佐將眼神轉(zhuǎn)回阿加佩身上,與對方海藍(lán)的眼瞳正正對視。
看來這頭小羊的價值,需要重新評估了,他想。
“還是讓我們言歸正傳吧!”他笑著說,“把話題移回我們一開始的航線上。我說知道黑鴉的來歷,并不是空口無憑啊�!�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專注地看著阿加佩:“不錯,我確實聽說他是摩鹿加的逃奴,畢竟也只有這個,才能解釋您的朋友那絕無僅有的,對香料的認(rèn)知能力。我手上有一份摩鹿加在上個季度處決奴隸的名單,足夠您一一對照到天亮。并且葡萄牙的商人,也不怕得罪瑪麗·珍·斯科特。”
他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不過,我只有一個前提:您能為這場交易,付出什么樣的價碼呢?”
阿加佩平靜地反問:“那么,您想要什么價碼?”
第15章
“我要……”夏佐的眼珠子輕輕一轉(zhuǎn),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椅背上,“我需要黑鴉先生幫我鑒定一批香料�!�
“當(dāng)面,”他補(bǔ)充道,“我需要見到他本人�!�
“好的,”阿加佩說,“我會跟他轉(zhuǎn)達(dá)的�!�
夏佐看著他,似乎對這個答復(fù)并不滿意,他眉頭微皺:“我不能理解,您這是在猶豫嗎?”
他勸說的口吻稱得上苦口婆心:“您應(yīng)當(dāng)想象得出來,摩鹿加的名單有多么難以取得,莫非您不想盡快知道答案?”
阿加佩沉吟片刻:“我想,您一定是誤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