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看著夏佐,神色平靜地說道:“我想知道他的來歷,是因為一個人不能沒有過去的活著。黑鴉應(yīng)當(dāng)有家人,也有朋友,如果他能找回這一切,那么我也會為他高興,但以此為交換的籌碼,一定要他親自點頭同意才行�!�
夏佐依舊在微笑,可他的眼神中已然蒙上了一層陰云。
“看起來,您好像一點都不擔(dān)心摩鹿加會發(fā)現(xiàn)您和您的朋友�!�
“我和那里隔了一整個大洋,“阿加佩說,“巨大的香料帝國,又何必為一顆小小的圖釘費心?”
夏佐輕輕地冷笑了起來:“我天真的朋友,我可愛的朋友�。≡绞驱嫶蟮牡蹏�,它的威嚴和權(quán)勢就越是不可進犯,也不容許絲毫的反叛。我萬里迢迢從葡萄牙趕來,在途中便聽說了千眼烏鴉的名頭,鑒別香料、決斷優(yōu)劣,更加致命的是,還有人傳說,他懂得十幾種香料的種植方法……”
“那是不可能的,”阿加佩盡可能無動于衷地笑了笑,“大家都知道,種植方法一直為摩鹿加壟斷,這是斯科特家族的不傳之秘�!�
“不錯,不錯�!毕淖袈卣f,“摩鹿加永遠產(chǎn)出最優(yōu)質(zhì)的肉豆蔻,每一顆都用石灰水腌制過的肉豆蔻,絕不會有人能用它們種出活的植株,丁香和其它香也是如此。但此時,有一個據(jù)說是從摩鹿加逃出去的奴隸——”
他加重了語氣,譏笑道:“那摩鹿加有什么理由,不來找您的麻煩呢?”
阿加佩臉色微變。
圖窮匕見,夏佐微笑的模樣活像一頭露出獠牙的狼:“我并不是在威脅您啊,我只能說是在和您分析利弊,具體怎么做,當(dāng)然由您決定。”
阿加佩感到一種被脅迫的冒犯,他索性挑明了說:“恕我直言,您也不是什么身份普通的商人!摩鹿加需要注意,可您……”
夏佐臉上呈現(xiàn)出意外的神色,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房門便打開了,黑鴉站在那里,他掃了一眼屋內(nèi)隱現(xiàn)出對峙的局面,便將眼神轉(zhuǎn)向屋中的陌生來客。
用“扭曲“來形容黑鴉的容貌,無疑是十分貼切的。傷疤席卷了他的臉龐,似乎也同時席卷了他的心靈。他一動不動,高大的身軀堵住了門口的光線,他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但他的目光燃燒著陰暗熊熊的惡火——他看上去活像是從深淵中攀爬上人間復(fù)仇的亡魂。
夏佐已經(jīng)不笑了,三個一直扮演石頭人的隨從豁然站起,替主人擋住了這令人周身發(fā)寒的注視。
“你是誰?”黑鴉輕聲問,他的面容被毀得太嚴重,人們早就不能從最細微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不過此刻他的情緒無需再做多余的遮掩,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他正處于怒不可遏的情緒中。
一個陌生人……陌生男人!居然在飯點過了之后還滯留在家中,這可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不管他是來做什么的,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房屋主人的拒絕,那他到底說了什么花言巧語,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恬不知恥地賴在這里……試想他占據(jù)了多少阿加佩的注意力!
黑鴉咬緊牙關(guān),盡力讓自己因獨占欲而燃起的妒火平息下去,這有力地保證了他不會一下把這個陌生男人拖到海里活活淹死。
“咳……黑鴉?”阿加佩感到氣氛需要有人出來調(diào)和,“這位先生是來找你的,他說,他或許知道你的來歷�!�
“條件呢?“黑鴉眨也不眨地盯著夏佐的向,快速掃過仆從身上的衣飾,“我知道地中海的商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夏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叫他的仆人兼打手們站到身后去。
“我要鑒定一批香料,“他說,“雖然您拒絕了我的邀請和禮物,但如您所見,我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牛脾氣�!�
“丁香、閉鞘姜和甘松香,原來是那是您送的�!焙邙f不客氣地說,“好啊,關(guān)于您的委托,我會酌情考慮的�!�
他頓了頓,冰冷地一笑:“酌情。”
他惡意地咀嚼著那個詞語,滿意地看見夏佐沉下去的臉色。
“您是個大忙人,我就不在這里浪費您的時間了�!毕淖艉芎玫鼐S持住了他的表情,“不過,我還是要請您再慎重地考慮一下我的提議�!�
他頗具深意地看向阿加佩:“您知道我在說什么,告辭�!�
還對上暗號了!
黑鴉深深呼吸,氣得垂在身側(cè)的手指不住抽動。
“大人,“他自以為冷靜地叫道,“這個無賴都跟您說了什么?”
阿加佩聽見他幾乎要爆炸的語氣,不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其實并沒有什么,”阿加佩說,“但他說的事情確實值得警惕。你對摩鹿加還有殘留的印象嗎?”
黑鴉被他的問題吸引了注意,將滿腔妒恨暫時從拜占庭商人身上移開,“我覺得……提起這個地名,我就很不舒服,大人�!�
“很不舒服?”阿加佩思忖著,“那位夏佐先生對我說,現(xiàn)在有人散播你能夠種植香料的傳聞,即便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那里也會派人來找你……你沒有透露你會種丁香的秘密吧?你學(xué)會的那些知識,會跟摩鹿加有關(guān)嗎……”
黑鴉很少對阿加佩說謊,但不知為何,在他的潛意識里,要與阿加佩一同生活,就有許多可疑的細節(jié)需要向他隱瞞。
看著阿加佩的眼睛,他同樣下意識地掩蓋了真實答案,只是避重就輕地說:“不,大人,我從未跟任何人展示過類似的能力。我相信,它們和摩鹿加完全無關(guān)。”
阿加佩松了口氣,喃喃地說:“好的,好的。那么接下來只需要證明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就好……該怎么做呢,偽造身份和來歷?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有什么頭緒嗎?”
黑鴉低聲道:“他只是在以一個無中生有的把柄拿捏您,大人�!�
“可有一點他總說的沒錯,“阿加佩搖頭,“摩鹿加以高壓控制香料的產(chǎn)出和流通,如果他們知道你,知道有人說你會他們的不傳之秘,我們一定會面臨很大的危險�!�
他在屋內(nèi)焦慮地轉(zhuǎn)悠了起來,忽然問:“或許,你打聽過珍夫人這個人嗎?她的行事作風(fēng)怎么樣?我是說,無論如何,她好歹是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比起杰拉德·斯科特的狠毒心腸,總要好上不少吧?
黑鴉的面頰抽搐了一下,這個名字從阿加佩的嘴唇中吐出來,立刻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被火舌舔舐的疼痛。那一瞬間,他的嗓音充滿暴戾和怨毒的仇恨,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嘶聲厲斥:“毒婦!”
阿加佩嚇了一跳:“什么?”
黑鴉回過神來,有些頭疼地捂住額角。他看起來同樣驚訝非常,為方才身不由己的狂怒。
“種種跡象已經(jīng)表明,我跟她以前是有淵源的,大人�!焙邙f慢慢地說,“我太多次在他人口中聽見她的名字了,只因她乃是摩鹿加這些年崛起的又一股統(tǒng)治力量,地位足以與斯科特家族的順位繼承人并肩。許多傳聞軼事都描述過她的做派,他們叫她獅心女士�!�
“獅心……”阿加佩不由陷入沉思。
——那杰拉德·斯科特呢?他的名字,你又可曾聽說過?
他很想開口詢問,只是無論如何,他都攢不起吐出這個名字的勇氣。
“據(jù)說,她很久以前有過一位未婚夫,但在一次航行時,那個年輕人遭遇了海盜,雙方交戰(zhàn)時,船艙里的火藥不知怎的沒有包好,就那樣送他上了西天。自此她一直披著黑紗,再也沒穿過其它顏色的衣服�!�
阿加佩有些感慨:“哦,癡情人。”
黑鴉不客氣地說:“這很大概率只是她的偽裝,大人。她絕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指望摩鹿加的統(tǒng)治者網(wǎng)開一面,不如將自己吊在桅桿上,賭一賭鯊魚的仁慈。”
看主人依然憂慮的模樣,黑鴉合起雙手,帶著懇請和安撫的意味,輕聲說:“既然您如此擔(dān)心,就讓我去跟那個無賴交涉一下,好嗎?只要還能開出條件,那就證明這事還有回圓的余地�!�
“好,”阿加佩懊悔地嘆氣,“或許我不該見他的�!�
黑鴉笑了笑:“這不是您的過錯,責(zé)任應(yīng)該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對外人說起您的名字,那么今天他就再也不能踏進這間房子�!�
一連數(shù)日,陰霾悄無聲息地籠罩在小樓上空,好在生活總以它自己的方式均衡著萬物,一件壞事過后,往往有好事如影隨形。
——船只來往,老艾登的信和禮物也跟著航線抵達,他曾說要將阿加佩當(dāng)做自己的教子看待,他確實做到了。
“大人,是誰的信?”黑鴉皺著眉問,他盯著阿加佩含笑的嘴角,那里正旋出一個小小的,迷人的笑渦。
“是老艾登的!”阿加佩笑著回答,“那可真是閑不下來的人啊�!�
黑鴉望著信封,眼神中閃過陰暗的火光。他大可以恬不知恥地承認,除了莉莉,他視一切能夠奪取阿加佩注意力的東西為眼中釘。
“大人,您是怎么跟這位船長認識的?”黑鴉裝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發(fā)問。他一直很想探究阿加佩的過去,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只是,有某種東西……某種令他心悸的,不妙的預(yù)感始終阻撓著他,壓抑著他的好奇和貪欲。
包括黑發(fā)黑眼的莉莉,他能感覺到,這個孩子與他仿佛有一線奇妙的聯(lián)系,好像他和她之間全無芥蒂。他自然而然地承擔(dān)了一部分教導(dǎo)莉莉的職責(zé),他深知在這世間,女孩要加倍狡詐,極其自我才能活得更好,可這是她善良的父親不能教會她的事情。
在此之前,黑鴉憎恨過莉莉的生母,即便阿加佩告訴他那個女人在生下莉莉不久后便去世了。然而,這個值得憐憫的說辭只引來了男人加倍怨毒的妒火,因為死亡是比分離還要可怖的濾網(wǎng),連最兇惡的罪人也能被濾出一點純善的好處來,何況是莉莉的母親?
但那天晚上,當(dāng)黑鴉走出阿加佩的房間,他第一次懷疑起了阿加佩的話,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莉莉的生母,真的已經(jīng)故去了嗎?
阿加佩嘴角的笑容微收,他輕聲說:“很久之前,他救了我�!�
“救了您,”黑鴉抬眼看他,“我明白了,是您和我說過的那件事�!�
“是的……那個狠毒的魔鬼啊�!彼樕系纳袂橛l(fā)慘淡,“要是沒有老艾登,我早就死啦�!�
黑鴉卻不說話了,阿加佩許久沒有等到他的下文,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由打起精神笑道:“怎么不說話,想什么呢?”
“在想為您復(fù)仇的事,大人。實際上,很久之前就在想了�!蹦腥苏f。
阿加佩嚇了一跳:“快些打消你的念頭!他位高權(quán)重,是絕非一般人能夠打倒的龐然大物。而那時的我也太過天真,太容易輕信他人……”
他見黑鴉不言不語,就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人還沒有放棄這個想法,于是急忙轉(zhuǎn)移話題:“更何況,你就算見到他,又能把他怎么樣呢?省下來的功夫,還不如來料理今天送到的新鮮牡蠣……”
“我想,我應(yīng)該會毀掉他的身份,“黑鴉不理會他勉強打趣的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雙手,那灼燒的疤痕坑坑洼洼,連指紋和掌紋都光禿禿的,“毀掉他的容貌,再奪走他引以為豪的一切。他的下場,也只配和出逃的奴隸一個樣�!�
阿加佩的心頭冷意颼颼,黑鴉輕柔的語氣未能給他帶去一絲一毫的慰藉。男人看了他一眼,忽然溫和地笑了:“但您不想這樣做,不是嗎?我聽您的。晚餐的牡蠣已經(jīng)配好了檸檬汁,海港也送來了上好的細鹽,不如試試看?”
第17章
阿加佩沒有再說話。
他望著黑鴉起身去廚房忙碌的背影,心中的糾結(jié)和矛盾無時無刻不在在累積,絲毫不曾削減。
原因無他,就是黑鴉那越來越熾熱,越來越露骨,也越來越難以掩飾的感情。
他確實不怕黑鴉毀容后叫人難以直視的樣貌,不怕他滿身的傷痕,走起路來稍微有些跛腳的姿態(tài),而且也承認他身上那些出類拔萃的優(yōu)點——這是實話,黑鴉又聰明又有手段,如果不是容貌成為他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他應(yīng)該是個絕頂成功的人才對。
可是,這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他人相愛、結(jié)婚、產(chǎn)子,一生僅此一次的旅行,途中遍布圓滿或者缺憾。唯有他,剛剛懵懂地踏出第一步,就遇上了天底下最甜美夢幻的開端,也墜進了天底下最慘烈痛苦的結(jié)局。
杰拉德……他是裝飾著寶石金鞘的彎刀,刀鋒染盡鮮血,自己卻昏頭轉(zhuǎn)向,只顧為刀鞘炫目的光彩所沉迷贊嘆。直到這把刀整個劈開了他的身體,劈碎了他的血肉與骨頭,劈斷了他所有接受愛意的本能和勇氣,他才明白后悔是什么滋味——只是后悔也已經(jīng)太遲了。
一千多個夜晚,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尖叫和哭喊中驚醒,幻痛充斥全身,活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折斷過。黑鴉愿意不求任何回報地祈求他的愛,這很好,很暖和,但他早就失去了回應(yīng)的資格,現(xiàn)在沒有,以后更不會有。
可能是睡前思緒混雜的緣故,當(dāng)天夜里,時隔許久,阿加佩再次夢到了過去的事。正當(dāng)他冷汗涔涔,睡夢中竭力掙扎的時候,一個聲音搖醒了他,小心翼翼,關(guān)切而溫暖。
“大人,醒醒!”
阿加佩喘著粗氣,朦朧中,看到黑鴉蹲在床邊,緊緊盯著自己。
“你……你怎么來了?”
黑鴉拿著濕毛巾,輕輕放在阿加佩的前額。
“我睡不著,又聽見樓上有動靜�!焙邙f解釋道,“大人也做噩夢了嗎?”
毛巾溫?zé)�,貼在遍布冷汗的皮膚上,讓人沒來由得愜意。阿加佩松了口氣,低聲說:“是啊。你也是?”
黑鴉點點頭,像只過于忠誠的大狗,蹲坐在床邊。
“算了,老毛病了……”阿加佩疲憊地說,“你呢,最近有沒有好一點?”
黑鴉微微笑了下,兩個人就像同病相憐的病友,當(dāng)真交流起了病情:“好多了,大人。人只要動起來,不叫心里有那么多事藏著,一直累到?jīng)]空想過去的事,就總能好起來的。”
“而且,”他補充說,“您對我說過的方法,確實很有效果。我想,世上終究是沒有任何一種情況,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的。就算我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我也會學(xué)著適應(yīng)不幸?guī)淼牟⊥�,不會向生活屈服�!?br />
阿加佩也笑了,他把臉埋在毛巾里,因此沒有看到對方向他傾注而來的貪婪目光。
“行啦,行啦,”他親切地譏笑道,“我明白了,您是生活中的參孫,厄運里的赫拉克勒斯。凡是怯懦優(yōu)柔的人,都要向您學(xué)習(xí),以免跌進自怨自艾的深淵,對不對?”
“正是如此,”黑鴉嚴肅地頷首,“為了世人的開蒙,使大家都成為有勇氣的人,他們最好這樣做。”
說完這話,兩個人便不約而同地輕聲笑起來。夜談的氛圍懵懂動人,像深夜里的昏黃燭火,恬靜地逸出些光與熱。
這樣不是很好嗎?睡意上涌,阿加佩模糊地想,就這樣相互依靠,讓心與心做出交流,不談情,不說愛,這樣不好嗎?
他實在不愿為了不切實際的愛情,從此放棄這樣一個可靠的朋友。要知道,他們能夠理解彼此的靈魂,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同類,知己,這在世上多么難得!
他說話的音量慢慢減小,阿加佩的眼皮越來越沉,他睡著了。
凝視他的面龐,黑鴉溫柔地拉上毛毯,蓋好他的身體。
“,大人。”
·
數(shù)天后的日落時分,赫蒂在房間照顧莉莉,黑鴉則走進阿加佩的房間,準備向他敘述匯報這一天的工作。
他們的丁香存活了三株,已經(jīng)開始長成郁郁蔥蔥的小樹,除了在花圃,這就是他一天最快樂,同時也是最難耐的時光了。
但是房里燈火通明,卻沒有人。
男人皺起眉頭,看見通往小臥房的門緊閉,他剛要伸手去敲,它就一下打開了。阿加佩穿著浴衣,很明顯是剛洗完澡的樣子,發(fā)梢還在濕漉漉地往下滴水,馥郁的氣息如海潮,瞬間將黑鴉淹沒在一片意亂情迷的香氣里。
豆蔻與桂皮,樟腦和檀木……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妄稱天國的芬芳。
阿加佩一抬頭,頓時被他嚇了一跳。
“黑鴉?怎么啦,有什么事?”
黑鴉的目光難以從對面抽離,他盯著阿加佩的臉頰,一連數(shù)月,他和自己在花圃中培育丁香,接受日光的照曬,那紅撲撲的顏色幾乎滲透進了白皙的皮膚,像一面朦朧的朝霞,攝人心魂地籠罩在他的面頰上。
黑鴉因此結(jié)結(jié)巴巴,小聲地道:“大人,我來找您說……說……”
接下去,他的眼神已經(jīng)完全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阿加佩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上,因為一滴水珠正從發(fā)絲上顫顫跌落,順著滑進衣領(lǐng)與白潤肌膚組成的陰影中,于是,他的思緒也跟著滑到了不見天日的無底洞里,再也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么了。
阿加佩哭笑不得,急忙攏了攏衣領(lǐng),對他笑道:“我不是讓赫蒂告訴你了嗎,以后可以不用來找我匯報這些啦,它們畢竟是你的工作和事業(yè)�!�
黑鴉一驚,剛才的綺思登時被這一句話嚇到了九霄云外去,他慌忙叫道:“大人!”
阿加佩嘆了口氣,下定決心,覺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談?wù)劻恕?br />
“來,進來說吧�!�
他關(guān)上門,就靠在桌邊,抬頭直視黑鴉的雙眼,同時也直視他眼眸中如火燃燒的那些情愫,低聲問道:“黑鴉,你……您喜歡我,是嗎?”
黑鴉向來處變不驚,如今卻為這話呆愣了。
阿加佩接著說:“您喜歡我,我既覺得榮幸,又覺得惶恐。因為除去失憶,被人加害的經(jīng)歷,您實際上是一個非常有能力的人,可我呢?”
“不,大人,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我發(fā)誓!”仿佛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黑鴉連忙語無倫次地接口,“我的話句句屬實,要是有一個字虛偽,就叫我……”
“我是什么人,我心里可再清楚不過啦�!鞍⒓优鍦厝岫瘋乜粗�,“我告訴您我是一個什么人:我是一個身體有缺陷的怪胎,一個不能回應(yīng)他人感情的可憐蟲,一個只敢龜縮在這里度日,只想得過且過,連報復(fù)都不敢的弱者�!�
他難過地笑了一下:“所以,我很感激您能喜歡我,但我卻沒有那個能力去回報您�!�
“您……您這是什么意思?”窗戶開著,涼爽的夜風(fēng)徐徐吹進,消解著白日的酷熱,黑鴉卻仿佛置身于寒流之中,體會著一場冷到足以將人凍死的痛苦,“您想……”
他眼前發(fā)昏,像是吐字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我想,您累積的財富已經(jīng)足夠你離開這里,去尋找那些遺失的記憶了�!卑⒓优宄酀匾恍Γ皻g迎隨時回這里來看看,您將永遠是我的朋友�!�
“可是,可是您在這里勢單力孤……”黑鴉絞盡腦汁,竭盡所能地調(diào)動他那根銀舌頭,平日里的伶俐言語,如簧巧舌,此刻盡化作泥塑木雕,在雙唇間無力地挪動,“我會幫您,我可以支援您……”
阿加佩苦笑著搖頭:“在您來之前的那么長時間,我們不也這么過來了?”
“我可以給您帶來財富,用不著十年后,等到明年,我賺來的金子就多得足以淹沒您的小樓!我什么都會做,什么都能做,您要全世界的任意一樣?xùn)|西,只消開口,我便可以給您帶來。莉莉呢,小姐呢?她會接受世上最好的教育,我能給她最豐厚稀罕的嫁妝,讓大洋對岸的國王也傾心求娶!大人,大人我求您……”
阿加佩的笑容更加黯淡:“唉,您!您是知道的,我并不看重物質(zhì)財富,我自己也有一支船隊的股份。何況莉莉要不要嫁人,全看她自己的意愿,說句心里話,我是不愿讓她走入險惡婚姻里的�!�
“那就讓她成為一位高貴的女主人!成為一位領(lǐng)主,一個統(tǒng)治者!”黑鴉快要絕望了,“發(fā)發(fā)慈悲吧,大人!我用我的心,我的靈魂,我的一切哀求您��!”
天可憐見,不能不說造化是何等弄人。就在一周前,他還大言不慚,信誓旦旦地對阿加佩說,“世上終究是沒有任何一種情況,可以叫我失去全部的力量”,然而這一刻,阿加佩的一個眼神,幾句輕輕的話語,就令他丟盔棄甲,潰不成軍,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的丁香,才剛長成幼嫩的小樹,才剛剛長成……
黑鴉嘶啞地問:“這么說,您心意已決?”
“……是的,我心意已決。”
黑鴉呆呆地注視著他,幽幽跳動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慘白得像一個死人。
“不,不!您休想趕我走,我絕不會離開您,絕不!”這頭惡犬絕望地叫嚷起來,沖動之下,他一把拽住阿加佩的手腕,以不可抗拒的姿態(tài),將一個兇猛的吻驚慌失措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阿加佩大驚失色,他想躲避,但黑鴉的力氣太大,懷抱太緊,兩人肌膚相觸的溫度也太熾熱。這簡直像燒起了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直燒得他手腳發(fā)軟,掙扎不得。
黑鴉生澀而笨拙地吮吸著他的嘴唇,張開的牙齒甚至將他碰得刺痛。燭臺火光搖曳,在男人緊得發(fā)疼的懷抱里,阿加佩仿佛又一次看見了白塔刺目晃眼的陽光。
他流著淚水,喉間咯咯作響,直到黑鴉在慌亂中摸到了他臉上冰冷的水漬,這才一下被澆滅心火,慌忙放開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大人,我……”他囁嚅著,身體怕得打抖,從腰側(cè)猝然拔出一把雪亮匕首,塞進阿加佩手里,“你殺了我,你用它,你……”
阿加佩渾身發(fā)顫,他的手指無力一松,那把刀便從半空中滑落,悄然跌在腳下的地毯上。
“你走吧�!彼麊÷曊f。
第85章
“不,大人,不要,”黑鴉面無人色,渾身上下的熱量,都隨著這氣音般的懇求吹出了體外,逸散在寒涼的黑夜里,“我求求您,我求求您原諒我的愚蠢冒犯,請原諒……別趕我走……”
他感到恐懼,感到無法言說的寒冷順著骨髓蔓延,似乎立即就會把他凍成一具行尸走肉。
海上的千眼烏鴉也會害怕嗎?想必任何見過他的人都要否決這個提問。人們將他視作海淵里游蕩的魔鬼,取信于黑鴉曾經(jīng)行走于地獄的傳聞。他沉默寡言,一種對活物的厭惡閉緊了他的唇舌;他陰郁傲慢,俯瞰著一切站在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人是國王還是乞丐,有惡火在他眼里燃燒。
只有阿加佩是唯一的例外。
世間的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沒錯,確實如此,一個商人的靈魂便該篤定地虔信這一法則。既然他從阿加佩那里獲得了令人發(fā)瘋的憐惜和溫柔,那么作為代價,他毫不猶豫地在交易天秤的另一邊,押上了自己所有的情感,以及全部的靈魂。
“求求您,別……別趕我走……”發(fā)顫的嗚咽使他的聲音含糊不清,黑鴉無意識地流著淚,或者說他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正懦弱地悲泣,他只是盯著自己的主人,從他身上顯露出哪怕一點猶豫的仁慈,都能救下他的性命。
“要我躲到您看不見的地方也好,要我從此在您的眼中消失也罷……我愿意為您做一切,只要……只要讓我看著您……我什么都可以做……”
別趕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