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是什么名字?”他咳了幾聲,又清了清喉嚨,眉頭緊緊皺著,好像不大能適應他現在的聲音一樣,“我的嗓子怎么了?”
阿加佩怔忪地望著他,聲帶好像被什么東西緊緊塞住了,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他恢復記憶了……而且好像根本就不記得作為黑鴉時發(fā)生的一切,現在他看周圍的眼光,包括看著自己的時候,都是如出一轍的冰冷。
這毫無溫度的態(tài)度刺得阿加佩心頭發(fā)涼,手也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中。
“你……您想起過去的事了嗎?”他收回欲扶的手掌,按捺下心中愈發(fā)高懸的失落感,坐在床邊輕聲道,“不是我叫您黑鴉,是您這么稱呼自己的�!�
黑鴉按住自己的喉結,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xù)嘶啞地固執(zhí)發(fā)問:“所以,我的聲音是怎么回事?”
阿加佩沉默片刻,回答道:“在喝了大量海水后,又經歷了長時間的淡水缺乏,醫(yī)生說,是海里的鹽燒壞了您的喉嚨�!�
似乎是覺得他說的話毫無根據,黑鴉的嘴角不由勾出一個嗤笑的雛形,但那笑過早地凝固了,他的瞳孔忽然劇烈顫抖,一動不動地死死盯著對面色澤發(fā)黃的墻壁。他陷在一場發(fā)生在久遠之前的往事里,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種種紛雜的神色快速消逝在他的臉上。
他在害怕,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他在痛苦,在驚懼……他的世界在飛快地崩塌。
黑鴉慢慢抬起胳膊,他仔細端詳著它們,端詳著那雙疤痕累累,因為失去了掌紋指紋而顯得光禿禿的手。他翻來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么他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一團蠕動在一起的奇異毒蟲。
他的神情中充滿不可思議的憎惡,驀地,他一下按住自己的臉,在上面胡亂摸索了幾下,然后呆住了。
血腥的陳舊記憶正在逐漸復蘇,他一動不動地凝固在那里,活像一尊澆灌后冷卻的銅像。
阿加佩咽了咽嗓子:“您……”
“……鏡子�!焙邙f輕聲說,“給我鏡子。”
阿加佩被他嚇到了,他連忙站起來,慌張地往后退了一步,斟酌著柔聲哄勸:“我覺得,您現在還是……”
黑鴉猛地轉頭,烏黑的瞳孔猶如燃燒著兩簇擇人欲噬的惡焰,他陰驁而憤恨地盯著阿加佩,厲聲咆哮道:“鏡子!我說鏡子!”
阿加佩被吼得渾身發(fā)抖,臉上血色褪盡。他的嘴唇張了又張,最后還是喃喃應道:“好的,好的……鏡子……”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眼前的樓梯在眼前不住盤旋、放大,幾乎令他陷在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里。
他想起了過去的一切,唯獨忘了作為黑鴉的時光,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光。
阿加佩的腦海中渾渾噩噩,不明白這是什么滋味。
他們在城中重新購置了房子住下。
幸而貴重財物和重要物品,有一半裝在箱子里,深埋在地下,總不至于付之一炬。赫蒂還在燒毀的小樓中翻出不少先前燒變形的金銀幣,以及一些堅固而珍貴的寶石,這些足以在賠償傷亡仆從的親屬之后,繼續(xù)維持他們的生活。
然而,丁香小樹已經全部燒死,昔日黑鴉送給阿加佩的綠松石,亦在高溫下褪色皸裂,失去了它們迷人的色彩——正如他對阿加佩的感情,在一場大火后,便消失得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阿加佩實在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表情面對他。
自從他看見過自己現在的樣貌之后,他就變得比以前還要沉默,還要駭人。阿加佩曾經鼓起勇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過他一些失憶后發(fā)生的事情,指望能找回原來那個忠誠的朋友,可事實全然令他失望了,黑鴉瞥給他的目光是如此寒冷,幾乎凍傷了他的心房。
莉莉也不敢接近他了,小百合花摟著爸爸的脖子偷偷掉眼淚,問他“叔叔怎么變了”,阿加佩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親親女兒,告訴她叔叔最近心情不好,還是不要去打攪他了。
一天傍晚,黑鴉在長久的緘默后忽然開口,問了阿加佩一個問題。
他問:“你為什么救我?”
阿加佩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個。
為什么救?他還在思索,黑鴉就毫不留情地繼續(xù)說:“因為同情,因為可憐,還是因為你剛好需要一個男仆,而我足夠便宜?”
阿加佩頓了一下,勉強笑道:“因為您當時看起來需要幫助�!�
“那就是同情了?”黑鴉的目光尖銳,他譏諷地笑了起來,“看見我這個毀容的瘸子,就想起了從島上逃出去的自己,所以你才救了我,是嗎?”
他的聲線因嘶啞而古怪尖銳,但比他的嗓音還要尖銳的,是他言語中透出的惡意。
這些時日,每一個漫長難耐的白天,每一個寂靜如死的夜晚,黑鴉,或者說杰拉德,都在心悸與憤恨交加的火焰里煎熬。殘酷的現實逼迫著他,令他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這世上是否當真有神,能夠聆聽到凡人或真心或虛假的承諾,并將它們付諸行動,成為一種現實?
他曾經用個人的名譽和家族的繁榮,向面前的卑微奴隸許下諾言——是的,這確實是真的。可這種把戲不過是口頭的玩笑,虛假的幌子,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國法律敢于為其背書。可偏偏是這次,他的諾言居然得以實現……而這讓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流落至此,又淪為了昔日奴仆的附庸。
為什么?究竟是什么樣的命運,什么樣的力量操縱了這一切?倘若不是他一眼看出這個奴隸還和以前一樣愚蠢懦弱,無知天真,他是絕不會將“造化弄人“這個詞安在自己頭上的。
阿加佩猝然站起,由于起身過急,他失手帶翻了桌上的茶杯。他的面孔比死人還白,手臂微微發(fā)抖,不知是燙的,還是別的什么緣由。
“你、你怎么知道……”
杰拉德面無表情地打量他,望著他蔚藍如大海的眼睛。他正在做一個抉擇,究竟是要完全落下眼前人頭頂懸掛的屠刀,還是要大發(fā)慈悲,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寬恕他這一回。
氣氛越發(fā)僵持,就在這時,莉莉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小聲叫了一句:“爸爸!”
杰拉德微微側頭,看見那個黑發(fā)黑眼,白皙嬌嫩的小姑娘。
如此相似的眼眸,如此相似的發(fā)色,這會是他的孩子嗎?
他厭惡孩子,一如厭惡自己的家族,那個權勢滔天,因而斗爭也格外血腥殘酷的家族。他曾經是君臨于族群頂點的雄獅,卻因為一個小小的紕漏,在奪取權力的戰(zhàn)爭中被親生手足殘害至此。
她呢?她也是這樣一個流著吃人血脈的小怪物嗎?
更有意思的事情來了,他漠然地盯著那個名叫莉莉的孩子,漫不經心地想。
我給了你價值萬金的戒指,給了你一個后代,而你,就用七磅巴拉馬爾的廉價黑胡椒贖回我的命。
杰拉德回過頭,露出一個惡毒的笑容:“我是那座島的客人,我見過你�!�
阿加佩抱起莉莉,脊背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
“爸爸?”莉莉伸出小手,不解地摸著父親慘白冰冷的臉頰。
“好……好的,”阿加佩努力睜大眼睛,慌亂地囈語道,“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我……”
“我在你這里住了多久?“杰拉德皺著眉頭,看見阿加佩如墜冰窖,氣息微弱的模樣,不知為何,他心里居然沒有往常摧折人的快意,只有一絲如鯁在喉的感覺,不輕不重地墜在他的心口。
真是索然無味,他想。
“一年零八個月,先生。您就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卑⒓优灞硨χ挥欣蚶蚺吭诟赣H的肩頭,用膽怯而好奇的眼神偷偷觀察兩人之間的互動。
杰拉德失去了繼續(xù)戲弄的興致,無聊地說:“那么,感謝你的收留,你還需要什么回報,或者是……”
“不用了,先生�!卑⒓优迦套I意,打斷了他的話,“能登上那座島,就能證明您不是逃奴,而是一位身份尊貴的大人。相信對您來說,在這兒居住的經歷僅僅是個不幸的意外。我不需要什么回報……請您回去之后,也盡快忘記這里吧。”
黑鴉臉上虬結猙獰的傷疤抽搐了一下,聽見這句話,他微微瞪大眼睛,折磨人的念頭退去了,唯有說不出的惶恐,彌漫在他的心頭。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區(qū)區(qū)一年多的時間,他和這個奴隸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他豁然站起來,冷聲說:“當然,即便你不說,我也會這么做。不過,在走之前,我還需要做一點掃尾工作。別擔心,這是免費的,就算對你的報答了。”
第22章
夏佐感到一陣灼燒的劇痛。
他陷在煉獄的夢魘里,身上捆著燒紅的鎖鏈,毫無反抗之力地被魔鬼拖行在熾熱的巖石之上。
我要死了,他的腦海中旋轉著混沌的念頭,只有我的嘴唇和鼻子還活著,還能吐出幾絲微弱的氣息——
“……水。”
他模模糊糊地聽見一個聲音,立刻,幾滴清冽冰爽,帶著芬芳香氣的甘霖撒在他的嘴唇上。他體內僅剩的活力似乎都被這救命的水勾起來了,趕忙伸出焦灼的舌頭,盡力去夠救贖的水源。
水……水!我需要水!
“您的方法很有效果,他看起來就要醒了�!�
“那是您醫(yī)術高明,無需謙卑。拿走這盤子里的東西吧,您應得的�!�
寥寥幾句,夏佐的耳邊不再有人聲。
這是哪里?他極力想要睜開眼睛,但他只能感到黑暗,以及難以忍受的疼痛。
我在哪?
一雙手拂過他的嘴唇,沾濕了他皸裂的肌膚。
“別睜眼�!蹦莻聲音又響起來了,溫文爾雅,令人聽了如沐春風,“炸裂的木屑碎片扎進了您的右眼,我為此感到遺憾。不過幸運的是,您好歹保住了一條命�!�
夏佐一愣,這時候,混沌的腦海才攪動著翻起回憶。劫持、廝殺、驚天的火光和爆炸聲……對了!當他行駛到帕維亞海域附近的時候,他的船隊遭遇了海盜,對方不知怎么摸到了他的主船上,并且準確無誤地闖進了儲存香料的船艙。縱然他激烈地抵抗,可意外還是這么發(fā)生了,他最后的記憶,僅僅剩下烈焰的顏色和熱度。
夏佐掙扎起來,隨即被人按在了床上,他不甘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嘶喊:“我的船……船!”
“請不要隨意晃動,”對方依舊笑吟吟的,“這對一個剛剛醒來的病患而言,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夏佐知道自己無力反抗,他掙扎著說:“你是誰?你救了我,你是誰?!”
地面發(fā)出簌簌的響,那是椅子在羊毛厚毯上摩擦的聲音,來人隨意地踱步,他很可能是赤足,因為他走動的聲音幾近微不可聞。
夏佐竭力倒在柔軟的床鋪間,眩暈和疼痛一起向他襲來,他喘了好一會,也沒有水來繼續(xù)光顧他的口舌。
“……我是巴爾達斯之子,夏佐,”他氣息微弱地說,“那么,您是誰?”
“杜卡斯的巴爾達斯,是的,我當然知道,您家族的血統(tǒng)可以追溯到強大古老的拜占庭帝國,您是一位身份尊貴的繼承者�!睂Ψ捷p輕地笑,“不過,出于必要的禮節(jié),我認為不能用我卑下的名姓去玷污您的雙耳,我只能告訴您,我來自您此行的目的地�!�
“摩鹿加,”夏佐立即說,“你是斯科特家族的人?怎么證明?”
“您可以選擇相信,或者不信,”對方語氣淡然,“一切在您。而我只是救了您的命。”
無論他說的是真是假,夏佐知道,自己必須牢牢抓住這次機會:“帶我去見珍夫人……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她,貴重的禮物!”
“你覺得,他為什么要去摩鹿加?”杰拉德在桌子上鋪開一張羊皮紙,語氣里帶著刻骨的仇恨,幾乎在自問自答,“當然是為了面見瑪麗·珍·斯科特,還有那個賤貨的副手�!�
阿加佩仍然無法適應現在的黑鴉,他不安地看了看房門,慶幸莉莉不在這里。
在這個熟悉且陌生的人身上,他下意識地覺察到一種危險至極的東西,一種他無法形容,又令自己如坐針氈,幾欲作嘔的東西。
現在,阿加佩終于醒悟過來,這種特質在曾經的黑鴉身上也出現過,只是他從不對家里的人展現。眼下他恢復記憶,卻忘記了身為黑鴉時發(fā)生的一切,于是他開始一視同仁,自己在他那里,已經不具備昔日的特權了。
“夏佐是想從您身上得到什么嗎?”阿加佩勉強提問,和這個男人待在一個房間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立刻奪門而出,再把自己掩藏到什么堅固狹小的地方。
“強大的巴爾達斯,哈!”杰拉德譏諷地笑,“再年輕的雄獅,也有垂垂老矣的那一天,而簇擁在它身邊的獅群,也到了另尋出路的時刻。如果夏佐把我在這里的消息告訴珍·斯科特,那么他一定會被摩鹿加奉為座上賓;如果他能把我的腦袋作為禮物送給珍·斯科特,那么他提出的所有要求都會得到滿足,僅此而已。”
他又補充:“不過我不擔心他還活著,如果他可以從海盜和爆炸的雙重包圍里活下來,那個賤貨也不會留下活口的�!�
阿加佩定定地看著他,不妙的預感始終盤踞在他心中:“……為什么?您的真實身份是什么,怎么會有如此重要的份量?”
杰拉德收斂了笑容,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從他蒼白的面孔,往下掃到平坦細瘦的腰腹。說不清是寬容還是什么,杰拉德敷衍地回答:“因為我殺了她的未婚夫�!�
“是你?”阿加佩驚訝道,“可是我聽說,珍夫人的未婚夫是遇到了海盜……”
“海盜,火藥引發(fā)的突然爆炸,不過是老調重彈�!苯芾戮氲〉負]手,“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回報�!�
阿加佩心驚膽寒,他望著那張臉,在他心中一直屬于黑鴉的,被毀掉的臉,無法言明自己的感想。
察覺到他帶著恐懼的復雜目光,杰拉德反而起了幾分好奇,他問:“在我恢復記憶之前,你跟我是什么關系?”
——不會還是可笑又可憐的情人關系吧?
他想要這么說。但出于某種他也分不清楚的緣由,某種詭異的,混雜著期盼的心理,杰拉德放空了自己的想法,一心一意地等待著奴隸的回應。
什么關系?
阿加佩靜靜地想了一會。
你愛我,那是一種我不看著你,也能感覺你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愛。我給你一份對待正常人的尊重之情,再給你一顆對待落難者的憐惜之心,作為回報,你給了我你全無保留的熾熱情感,甚至不惜將自己放在一個卑微的位置上。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失去了愛人的能力,還在你身上汲取被愛的溫暖,我明白這行為是如何令人不齒,可假如這輩子能這么過下去——海濱的城市四季如春,花園里永遠盛開玫瑰與百合,你不愛說話,只是看著莉莉在花叢中奔跑,嘴角有微小的笑意。而我……我想要牽住你,卻又收回手。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來交換。
“沒有任何關系,”阿加佩說,“我救了您,您想要答謝我,僅此而已�!�
盯著羊皮地圖,杰拉德索然無味地在桌上點了兩下,淡淡地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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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著單眼眼罩,夏佐在靜室里等待。
雖然他在海戰(zhàn)中撿回一條命,可他的右眼已經完全瞎了,僅有的左眼幫助他看清了救命恩人的樣貌:英俊溫和的青年,有著斯科特家族獨有的黑發(fā)黑眼,美中不足的是,他只有八根手指頭——左手和右手分別沒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太好了,他苦中作樂地想,這下子我們都是殘廢了。
他的鼻端繚繞著甜蜜夢幻的香氣,這香不同于夏佐之前聞過的任何味道,有牛乳的柔軟,也有玫瑰的馥郁,露水的清澈沖淡了前兩者的膩人氣息,令它有如一道芳泉,潺潺流淌在空氣中。
他正在獅心女士的房間中等待。
珍·斯科特的生活可以比肩當世任何一個王后,或者說國王的奢靡排場。哪怕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宮,他也很少見到如此金碧輝煌的陳設。這里甚至可以說是龍看守的金山一角,只要闖進的旅人膽敢隨意地伸手抓住什么東西,那他便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下半生的富貴。
但他不敢隨意地亂看,夏佐面前是一面如瀑的金色垂紗,上面綴著金鈴。它籠住了那張大床,也將翻騰的綽綽人影遮掩得朦朧不清。鈴聲一聲迭著一聲晃響,毫無保留地四處招搖,令人面紅耳熱。
夏佐站在那里,只能看見一個黃金的支架,一般這樣纖長的支架,都是貴婦用來安置自己寵愛的夜鶯,聽它站在上頭婉轉清越地歌唱。但這個支架上,僅僅安置了一個用金箔裝飾的頭骨,黃金打造的玫瑰開放在它的眼眶里,使得它像是有了奢華的眼瞳,能夠居高臨下地將淫事盡收眼底。
珍夫人確實是一頭貪得無厭的母獅子,情人們諂媚地奉承她,又接著激烈地羞辱她,而她照單全收。等到半人高的水晶沙漏再轉過兩圈,床上的動靜才慢慢停歇,美麗的侍從們一言不發(fā),溫順地低著頭退下,其中有男人,更有女人。珍夫人撥開床帳,伸出一只腳——柔軟白皙,就像一小塊雪似的。
她披著濃密的黑紗,夏佐望見她天真如少女,同時冶艷如妖婦。他看她伸長手臂,將那個黃金簇擁的頭骨擁入懷中,一邊笑,一邊柔軟地呼喚,這一刻,他深深明白了克利奧帕特拉是如何誘惑凱撒大帝的心。
“納西斯,納西斯……”她深情地摸了摸頭骨的眉心,踩進紫色的地毯,“你瞧,客人來了,讓我們聽聽,客人有什么話要說?”
夏佐咽了咽喉嚨,失去一只眼睛的恥辱與疼痛瞬間離他遠去,他急切地說:“尊敬的夫人,請原諒我的冒犯,但是……我遇到了一個精通香料辨別,并且還懂得香料種植的奴隸,那狡詐殘忍的東西,很有可能是從摩鹿加,從您這里逃出去的!”
珍夫人抬起頭:“您忘了做自我介紹,巴爾達斯的兒子。不過我喜歡看人在我面前失態(tài)……您剛才說,那是什么樣的奴隸?”
“一個毀容的跛子!”夏佐惡狠狠地說,“感謝您的寬容,但那個跛子實在是……!”
他忽然停住了控訴。
在他的視線內,瑪麗·珍·斯科特遽然色變,扭曲如噬人的毒蛇。
第35章
失態(tài)僅有一瞬,下一秒,珍夫人的神情又恢復了神秘莫測的恍惚,她雪白的臉頰依舊帶著情潮不褪的紅暈,每說一句話,仿佛仍沉浸在愛欲的池水里。
“那么,我猜他黑發(fā)黑眼,是嗎?”珍夫人喃喃道。
“您……料事如神�!毕淖粽f,到了此刻,他已經相信,情報販子黑鴉與這座香料帝國確有密不可分的關聯,他這份禮物,送的很對。
“他對您都做了什么?”珍夫人問。
夏佐心有不甘地說:“他,這個混蛋,這個無賴,給了我一份配方,教我如何炮制香料。而我呢,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他的鬼話——是的,那配方確實有效果——但就在我按他說的步驟,對我的香料進行熏烤的時候,老天爺啊,濃煙沖天而起,整條船都像從火海里沖出來的一樣,再沒有比這更顯眼的信標了!我急忙命令船員熄滅了這些煙,但已經太遲啦,當天夜里,海盜就摸到了我的船隊。不難想象,究竟是誰泄了密吧!”
“那么,您對他都做了什么?”珍夫人繼續(xù)發(fā)問,“他用海盜和爆炸來對付您,我不相信,您只是單純地察覺到了他的身份�!�
提到“海盜和爆炸“的時候,她纖細的手指在黃金玫瑰上滯留了許久,將花瓣都捏的變形了。
“我想,對付一個狡詐的、不忠的逃奴,溫和的手段不過是無用的慈悲!”夏佐義憤填膺地說,“我派出了得力的死侍,本想將他的頭顱作為禮物送給您,但他發(fā)現了我的意圖……”
珍夫人沉默了一下,繼而大笑出聲。
夏佐認為這是對他的嘲笑,他在這頭美艷的母獅跟前漲紅了臉,費力地自辯道:“……他、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我確信他壓根沒有十足的把握證明我會來摩鹿加,他掌握不了百分百的我會暗算他的證據,就勾結海盜,出賣我的線報來殺害我!巴爾達斯的兒子絕不可能留下破綻……”
珍夫人幽幽地說:“您太年輕了,您不認識他,更不了解他�!�
夏佐張口結舌,似乎十分迷惑。
“我……您說我不認識他……”
“不需要百分百的肯定,也不需要確鑿的證據,只需要您顯露出一丁點兒——比蜘蛛絲還要細微的,會威脅到他的疑點……從那一刻起,您的性命,便不在您的手中掌握了�!闭浞蛉说穆暰近乎虛幻,她呶起嬌艷的紅唇,在頭骨光滑的前額親吻了一下,“天底下真有如此殘忍無常的暴君嗎?但事實如此,您沒能殺了他,他卻差點要了您的命。”
夏佐啞然了,另一種嶄新的、可怕的設想,在他腦海中浮現:黑鴉的身份,當真只是一個精通香料的逃奴嗎?
那標志性的黑發(fā)黑眼……莫非他也有斯科特家族的血統(tǒng)?即便他是斯科特家族的人,那又得是什么地位,才能被珍夫人怨毒又忌憚地稱作“暴他警惕地低聲道:“他叫自己黑鴉,不過是個初露頭角的情報販子,還認了一個年輕人為主……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分明已經忘記了前半生的一切,除去他瘋狂的性格,倒像極了一條忠心耿耿的狗!”
這樣的人,也配將暴君之名冠在頭頂?
珍夫人深深地思索,她的眼眸在聽見“認了一個年輕人為主”的時候,微不可察地閃耀了一瞬。她笑著說:“詳細講講他身邊的人,我的朋友�!�
夏佐于是對她說起情報販子那年輕天真的主人,他用七磅黑胡椒買下了仆人的命,換來了黑鴉事無巨細的討好態(tài)度,還有他的女兒——和父親的外貌特征不同,她完全是黑發(fā)黑眼的孩子,以及他們居住的小樓……
他傾吐了能說的一切,每當他想有所保留,珍夫人都以微笑和眼神鼓勵他,令他頭腦發(fā)熱,不由自主地接著講下去。眼前的女人身披黑紗,黑發(fā)也如瀑流淌,懷中抱著黃金裝飾的頭骨,如此神秘哀艷,便如異教的冥府女神。夏佐不能拒絕她,他神魂顛倒,失去了所有拒絕的權力。
“看來您已經說完了�!闭浞蛉溯p輕地笑,“感謝您送來的禮物,我不能夸下�?�,說您將永遠是摩鹿加的朋友,我只能保證,您將永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
夏佐呼吸急促,他得到了親吻獅心女士手背的殊榮。
他將嘴唇長久地停在柔軟白皙的肌膚上,猶如握著一塊潤澤的玉石。最親密的朋友——這其中的暗示無需言表,他已擁有一張通往天國的門票。
“舍曼,”珍夫人輕柔地呼喚,她身后的帳幔中,立刻緩步走出一名眼熟的年輕人,“送我的朋友一程�!�
夏佐的目光凝聚在他的手上,這名年輕人正是救下他的那一個,不過,他的雙手此時已是大大變樣,他戴了一雙銀制的手套,這雙閃閃發(fā)光的裝飾猶如鎧甲的護手,彌補了他的缺陷。